走狗 第61章

作者:文盲土拨鼠 标签: 年下 强强 玄幻灵异

  两人虽然并肩坐在一起,纪弘易却没有去看身边的男人,他抬起手轻轻转动着耳机旁的银色旋钮。接通一号之后,他降低音量,生怕自己的声音不小心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去。

  “你是军队上校,还是少说一些灭绝之类的话吧。”

  “基地的士兵不像外面的人那样脆弱,不会说一两句话就恐慌得不得了。”

  纪弘易沉默片刻,说:“你不知道外面的环境是怎么样的。”

  外面是每周七十五小时的标准工作时长、精疲力竭到无法再工作的心理医生、还有时常从天空飞过的、横幅上写有倒计时的飞机。

  “我知道。”纪敬说:“所以我才说,当仿生人更好,一百年之后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束缚。”

  “它们对自由没有概念。它们生来就是要执行命令的机器,没了下令的人,它们只能在空虚中等待死亡。”

  “我们现在不也是在空虚中等待死亡吗?”

  纪弘易皱了皱眉,似乎觉得纪敬这话说得十分不正确。

  “只要解决掉生育难题,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纪弘易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世界会变得美好一点。”

  “你听起来和‘王’一模一样。”纪敬笑了一声,“现在的世界很难看吗?”

  纪弘易不知道“鸡蛋事件”发生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无法对比,所以无法分辨当今的世界到底是好、是坏。

  轰鸣的直升机从上空掠过,却无法惊扰在他脚下沉睡的灰色平原。

  耳罩无法完全隔绝噪音,朝阳升起前的这一刻却显得尤为宁静。嘈杂的机舱内,只有两人在小声聊着没有正确答案的话题,他们的声音被断断续续的电流传达到耳机的另一端,特定的频道内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朝阳升起后,小队成员纷纷戴上墨镜,闭上眼睛继续休息。可是过分亮堂的机舱内,纪弘易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纪敬的存在。

  没了黑暗的遮掩,耳机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早晨八点钟,直升机准时降落在煋巢顶层的停机坪。秘书热情地迎上前来,他许久没有见到纪弘易,先是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就看到了纪敬的身影。

  纪敬双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眼神很是凛冽。

  “这是打印好的演讲稿。”秘书将腋下的牛皮纸袋递过去,接着拉过纪弘易朝电梯口走去,压低声音说:“手机我给您放在纸袋里了。”

  纪弘易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谢谢了。”

  特殊小队的成员一言不发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早上陪纪弘易参加完开学典礼,下午还要回基地忙公事。

  刚走进电梯,纪弘易就按下了办公区的楼层。

  “我想回公司上个厕所再走。”他回过头问小队成员,“公司的卫生间应该比学校要安全吧?”

  小队成员齐齐看向纪敬,纪敬双手抱臂靠在轿厢一角,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纪弘易说了声“谢谢”,出了电梯就直奔卫生间。他走进隔间,匆匆将门反锁,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手机,藏好之后才返回电梯口。

  一行人乘坐电梯来到地下车库,秘书亲自将他们送上车。后视镜里,他冲纪弘易挥了挥手,之后便转身走进轿厢。

  城内虽然比其他城市热闹,可是一旦到了工作日,街上依旧见不到几名活人,为数不多的几个还是帮主人跑腿的仿生人。纪敬隐约记得自己第一天上大学时,校门口人头攒动,挤满了黑色的电车,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空旷、寂寥。

  现如今绝大多数“末日一代”都已经踏入社会,留在学校里的仅剩下研究生和博士生,而这其中又有许多人是工作数年以后再次回到学校,因此他们的年纪可能比纪弘易还要大。

  九点的钟声终于敲响。校长白发苍苍,而台下的学生连会场一层都无法填满。舞台两侧,纪弘易对镜整理好自己的衣领,然后拿起演讲稿看了两眼,嘴唇微微嚅动着,似乎在背词。

  纪弘易十九岁时第一次发表新生致辞,纪敬回想起他脱稿后神采飞扬的神色,打趣道:“你今天不打算讲一讲宇宙飞船的事?”

  纪弘易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讲的。”

  “为什么?煋巢不是已经设立了提供给航空航天类专业的奖学金么?”

  纪弘易对镜勾了勾嘴角,不知道是在练习微笑,还是在欺瞒自我。

  校长念到了他的名字,舞台下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纪弘易转过头,对纪敬说:

  “我只是个吉祥物,不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

  纪敬一愣,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出神的间隙,纪弘易走了出去,在讲台前站定。高强度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刺得人无法去直视。

  如今的纪弘易完美、谨慎、一丝不苟。纪敬站在幕帘后,看着他将演讲稿放在讲台的桌面上,抬起右手挥了挥,扬起嘴角微微笑着。

  这与电车里的纪弘易迥然不同。电车里的他手里拿着演讲稿,望向车窗外的眼神却是黯淡又疲倦。

  在纪敬眼里,纪弘易总是十分爱惜羽翼。如果不是为了名望,如果不是为了帮衬煋巢的生意,纪弘易才不会去做“王”的。

  就像当初纪弘易毫不留情地将自己赶出家门一样,他是纪弘易生命中的污点。

  他不知道纪弘易根本没得选。

  讲台上的纪弘易有条不紊地念着台词,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话与校长的没有太大区别。

  无非是鼓励大家继续在生物科学的探索。对于煋巢助学基金所支持的航空航天类专业,纪弘易却只字未提。

  纪敬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纪弘易有几分陌生。被聚光灯追逐的纪弘易有几分落寞。

  这份演讲稿简洁、且无可挑剔。纪弘易的致辞进入了尾声。与此同时,特殊小队的成员向纪敬报出了一个坐标。

  纪敬在幕帘后探出一只眼睛,看向坐在第二排中间的男子。

  对方的神态有些过分紧张了,两颗眼珠在眼眶中转个不停,他的双手隐藏在小队成员无法看清的座椅下迟迟不肯抽出。

  纪弘易说完了演讲稿上的最后一个字,台下的掌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小队成员沿着走廊不动声色地朝第二排靠去,没想到学生们突然从观众席里站了起来。他们的视线受到阻挡,而男子依然坐在座椅中,这让他们更难观察到对方。

  不妙的是,男人也敏感地察觉到了纪敬这边的动作。周围站起的学生、和走廊里的小队成员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男人满头大汗,额角青筋暴起。眼看纪弘易即将走下台,他突然从座椅下抽出一把自制的十字弩,翻身踩上前面的座椅靠背,将由金属头包裹的竹片对准了纪弘易的胸口。

  纪弘易甚至没有看清那根朝他飞来的竹片,他正准备朝台下走去,站在幕帘后的纪敬突然冲了出来,推了他一把。

  失重感向他袭来,纪弘易的身体向后倒去,犹如一脚踩空楼梯,又似从悬崖跌入深海。晃动的视线中,纪敬大惊失色,脚尖离地,就好像他是从幕帘后飞奔而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纪弘易看到纪敬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未等他从喉咙里发出任何一个音节,削尖的竹片便悄无声息地插进了纪敬的胸口。

  爆发性的力量撞得纪敬的左半边身体都向后弯去,而那只努力向前伸出的手臂却像是断了线一般,和他的身体一起无力地向下坠去。

第81章

  一眨眼间,会场乱作一团,学生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男子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马上将十字弩对准瘫坐在地上的纪弘易,然而特殊小队的成员已经从两侧将他包抄。

  十字弩被小队成员一把向上推去,第二根竹片朝半空中发射,飞出十几米以后撞击到会场墙壁,掉落在地上。

  纪弘易的大脑一片空白,纪敬倒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胸口插着一根几十厘米长的竹片。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想要将纪敬拖到讲台后面,可是一想到拉扯会加剧对方的伤势,他只能跪坐在纪敬身边,以自己作为护盾,抵挡在纪敬前面。

  纪敬皱了皱眉,纪弘易现在背对台下,状况十分危险,要是对方在这时再射出一根竹片,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推了推纪弘易,想要让他去讲台后躲着,纪弘易却握住他晃动的右手压在自己的胸口,颤声说:

  “你……你别乱动。”

  隔着薄薄的衬衫,纪弘易的心脏剧烈地敲击着纪敬的手心,仿佛随时就要突破胸腔。

  台下的一切骚乱仿佛与他们无关。通感所造成的剧痛让纪弘易眼前一阵发黑,他汗如雨下,强撑着不让自己晕厥。纪敬的体征圈闪烁着高频的黄灯,刺得他眼眶发干,酸涩无比。

  纪敬张了张嘴。

  “去躲着呀。”

  话刚落音,高强度的红灯填满了指示灯的轮廓,也染红了纪弘易的眼角。恐惧如一张急剧收缩的蛛网,将他切割成无数血块。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巴一连串地往下掉。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指示灯变成了红色,纪敬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几不可闻的:

  “不会死的。”

  纪弘易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尖锐的竹片好似将他的心脏劈成了血淋淋的两半。悔恨如滔天浪潮,将他轻易吞没。

  他好后悔,后悔将纪敬赶出家门。他憎恨自己不正常的体质、厌恶自己公众人物的身份。他痛恨无能、胆怯的自己。除了造出一个与纪敬一模一样的仿生人,过去十年间他甚至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他甚至不敢承认:我很想你。

  灼热的思念涌到喉头,却在这一刻化成悲恸的哭声。滚烫的泪水如雨点般打湿了纪敬的手背,他缓缓抬起手,捧住纪弘易的脸颊,苦涩的泪水便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流去,浸湿了他的袖口。

  纪敬想要说自己没事,可惜却无力发声,他将微凉的手掌贴在纪弘易的眼眶下,可是手掌心没一会儿便盛满了泪水。他只能用力屈起手指,用指关节摩挲着纪弘易湿漉漉的眼角。

  失去意识之前,他想让纪弘易别哭,他还想再唤他一声“哥哥”,想要看到他眯起眼角,说:

  “以后我就叫你纪敬——恭敬的敬,怎么样?”

  人的一生是何其短暂,濒死的一刻才有机会想起那些未完成的心愿。当黑暗侵蚀理智,向上蔓延之时,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口深井。而那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则变成了一个个气泡,它们从唇间无声地冒出,无声地向上飘去。狭窄的井口上空骄阳似火,在阳光的照射下,气泡便显得格外目眩神迷,让人流连忘返,舍不得闭上双眼。

  红灯亮起的一瞬间,就近的医院就收到了紧急通知。特殊小队的队员都是彪形大汉,他们制服罪犯之后,却怎样都掰不开纪弘易抱着上校的胳膊。几人围在纪弘易身边说了好几遍“救护车来了”,纪弘易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松开手。

  医护人员将休克的纪敬抬上担架,纪弘易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他们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纪敬抬上救护车。

  眼看救护车的门即将关上,纪弘易连忙问道:“可以让我上去吗?”

  队员们拉过纪弘易,说:“我们可以开车跟在后面。”

  “家属可以上来,其他人不行,我们坐不下这么多人。”

  纪弘易一听赶紧说:“我、我是家属,您可以扫我的体征圈确认,您让我上去吧……”

  护士看了纪弘易一眼,点点头让他上来,关上了救护车的门。

  小队成员兵分两路,一半人留在会场等待警察到来,一半人跟着救护车驶向医院。

  救护车闪烁着蓝色的指示灯,附近的电车都在这一刻收到信号,自动更新路线,好为它让路。

  纪弘易坐在担架旁边,几乎将脑袋埋在膝盖之间,他的两只手心里全是湿热的汗液,可是无论他如何握紧纪敬的右手,纪敬的指尖都凉得好似冰块。

  一旁的显示屏上,纪敬的各项体征数据已经变成了红色。纪弘易不敢去看,可是数据更新时的电子音却比船舶的鸣笛声还要高昂、刺耳,每一次“滴滴”声都如同有重锤敲击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搓揉着纪敬的右手,又将它贴在自己被泪水打湿的、高热的脸颊上。

  他向无所不能的神明祈祷。如果可以换回一个让纪敬睁眼的机会,他甘愿奉上一切。

  拿走我的一切吧。他想:请拿走我的生命吧。

  去医院的途中,护士扫描了纪敬的体征圈,将他的个人信息提前发送至医院。等他们到达医院以后,医生已经备好通用RH阴性血,纪敬刚下车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纪弘易签完手术同意书,“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就亮了起来。他踮脚趴在手术室上的窗口前一个劲儿地向里看,然而手术室里有好几道门,他只能从狭窄的窗口里看到另一扇紧闭的大门。

  小队成员随后赶到,他们和纪弘易一起坐在手术室前的椅子上,大家都是神情严肃,沉默不语。

  手术开始了。纪弘易浑身触电似的一抖,随即弓起身体,捂住了绞痛的胸口。

  队员们没多久就发现了他的不适,纪弘易的后背被汗水浸透,白色的衬衫都变成了半透明,他的体征圈更是闪烁着不正常的黄色灯光。

  “我陪你去休息室躺一会儿吧,这里有他们守着。”一名队员建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