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想必睡一觉便会好了。
等到天一亮,他就可以借骆驼车队走出这荒漠,再找个地方好好疗伤,再谋后计。
他离开许久后,左竹门发出微微响动,一只手推开门,留出半条缝隙,目光缓缓探出,落在那盘饭菜上。
“嘎吱——”
冼玉把门关上,屋内下了隔音法阵,传讯石落在半空中,透出了苏染的影像。见到主人回来,她的声音也从遥远的另一端传了过来,“怎么了?”
“无事。”冼玉摇摇头,把饭菜放到桌上,正好传讯石的角度苏染也能看见,“邻居送了晚饭过来。”
“这么热心肠?”苏染扫了一眼,发现都是简单的家常小菜,但是很丰盛,是用心的,她不禁有些伤感,“说起来,我们大家都在如意门的时候,顾容景天天在小厨房开火,我们都馋得不行,可是这个小气鬼一次也没给我们尝过他的手艺,只给您开小灶……”
那段时间,大家在山上打打闹闹的,虽然也有吵架纷争,但是却格外温馨,没有战乱打搅,没有阴谋缠绕。直到失去后才知道,原来这样的平淡生活最难得。
可是如今,人魔大战一触即发,郑盛凌随着父母回去筹谋备战,赵生药王仙下落不明,就连顾容景也是不知所踪。而她和主人,如今也只能分散两地。
时隔五百年,身边的人换了一批,但依旧是她留下,守护着这座玲珑山,守护着里面的如意门。
冼玉沉默半晌,这次他没有说什么‘会相聚’这类的空话和安慰,而是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如意门世代相传的剑法名为归一剑法,归一剑法一共有七式,容景已将前四式融会贯通,可惜后三式我一直没有机会传授于他……”
察觉到他的语气逐渐严肃,苏染不由地屏住气息。
“这套剑法虽然不是绝顶剑式,但却是我师祖辈数千年来的心血,不能断送在我的手中。”冼玉顿了顿,道,“在此之前,我已将所有招式都记录在册,倘若……”
冼玉没有说完,苏染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我明白。”哭过一阵后,苏染现在已经冷静了许多,这种紧要关头,她已经是冼玉唯一能依赖的后盾了,又怎么会继续胡搅蛮缠呢?
“倘若您和他都没有回来,我会把这本书册转交给郑盛凌,教会他归一剑法的招式,延续如意门的香火。”
冼玉虽然没有特意教过她,但是好歹苏染也曾经在如意门里生活过,弟子们每天如何练剑她都看在眼里,至今也没有忘。虽然她没有冼玉参透得深,但是带郑盛凌入门是够了。
冼玉点了点头,“小凤凰拜入师门后这么久,途中又经历了种种,我只在如意门的时候得空教了他一些最粗浅的剑法,其他来不及……”
苏染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和伤感,不禁鼻子一酸,连忙道:“这又有什么?眼下不过是时局紧张,各家各户谁不是如此?等到来日师祖找回顾容景,又恢复修为,把闻翡那个臭小子好好收拾了,天下重归太平,难道还怕没有教的时间么?您就当时给小凤凰放个假期好了。”
冼玉轻轻一笑,“小凤凰心高气傲得很,绝不是惫懒之人。只怕到时候半夜起来,都能看到他在练剑呢。”
“是啊,以后的事以后还有的说呢。”苏染见气氛不似刚才沉重,也跟着呼出一口气,连忙道,“好了好了,我不打扰主人您休息了,您赶紧把晚饭吃了,养好精神,明天还要去找人呢。”
冼玉嗯了一声,取下传讯石之前,他忽然道:“苏染,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就跟着你师父回药王谷吧。”
苏染愣了愣,过了半晌后才道:“……知道了。”
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
传讯石从阵眼中取下,黯淡无光,苏染的影像顿时消散在空中。冼玉往里面注入一丝灵力,传讯石又重新亮了起来。他把这颗圆润透明的石头握在手心,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在蛟潜秘境里,顾容景找到一块白石,握在掌心带回来给他查看,却被不解风情的人嘲笑。
当时一门心思都扑在谜题和修为上,没想到从秘境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两个人独处的时光了。现在想来,真是怀念。
冼玉叹了口气,就着半温不热的饭菜吃了几口,勉强果腹后,盘腿坐在床上打坐。
大漠的夜晚是很难熬的,失去了太阳的暴晒,气温骤降,各类蛇鼠蚊蚁都出来觅食。从苦海上方吹过来的海风吝啬地浸润这片干涸的土地,风暴随时会从四面八方卷来,一入夜,窗槛门框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动,残余的风沙从缝隙中挤进来,一天不清理房间,窗台、桌柜和地面上就会积存出一片薄薄的沙粒。
旅人只能裹在客栈提供的厚实棉被里取暖,听着窗外呜呜的奉命,好似是在苦海之中的遥相呼应。
在大漠中,倘若天黑之后没有找到栖身的场所,只需睡上半宿起来就会发觉自己已经‘半截身子入黄土’,就算没有被埋在泥沙之中,也不曾被风暴裹挟,早上起来也会发现难以辨别方向。
客栈的旅人都陷入了熟睡中,冼玉打坐了半晌,想秉去窗外风鸣海啸,却总是忍不住想到,不知道容景能不能听到这样的风声。
说起来也是奇妙,他们认识不过半年,可是这半年经历的风雨,却比此前二十余年更加叫他记忆深刻——他说的是他真正活着的、有血有肉的那二十五年。
哪怕是现在他仍然不敢完全相信,相信顾容景的前世今生,相信他和闻翡一样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兵器。
闻翡这个人最擅长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冼玉自然不会全信他的话,或许只有到了苦海中才能知晓真相……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吹灭蜡烛后正打算入睡,忽然听到细微的辗转反侧的动静。他微微睁眼,在衣物摩擦的簌簌声中,透过门缝传来隐忍的痛苦的喘.息声。
隔壁……
好像是送他饭菜的好心邻居。
说起来,刚才店家送饭时他隐约听到一两句,知道对面住的是个男人,店家叫他小兄弟,想必年纪应该很轻,只不过声音沙哑得很,完全不像是二十来岁。
冼玉转过身,原本不打算管,只是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渐渐溢出些许血腥味。
原来是受了伤。
只是这血气味都传到他这屋,想必不会是小伤,倘若放着不管……
冼玉心中有了决定,点了蜡烛翻身下床。
夜已深,只是不知对面的人是疼昏了过去,还是尚在梦魇之中,冼玉敲了半晌门都没听到回音,索性施了一道小法术,推掉了门后的插销,迈步进去。
房中未点灯,蜡烛能照亮的面积并不大,一张单薄的床靠着窗户,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床上微微耸起的被子。黑色靴子在床尾露出,上面还沾了些许沙尘,就这样赤.裸.裸地搁在床单上,看上去主人并不讲究。
靠的越近,血腥味越重。
冼玉往前一步,忽然踢到什么东西,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十几个东倒西歪的药瓶,再看上面的标签,没想到竟然是修士服用的丹药,乱七八糟的散落在地。
床上的男人似乎被响声惊动,闷哼了一声。
冼玉把蜡烛抬起,照亮那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可惜背对着看不清五官。他走过去,轻轻晃了晃对方的肩膀,“你还好吗?”
触手摸到一团黏腻。
不用看不用闻,摸一下就知道是血了。
那男人似乎回复了些许意识,从牙根里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词,“……滚。”
只有最后一个字是清晰的。
冼玉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倘若是修真之人那就很好理解了,受这么重的伤,来者身份不明,自然会警惕。
他也没管那人,晃了晃蜡烛,照亮了他肩上的伤口。上面血肉模糊,随意地撒了一些药粉,大半都已经融进了血里,纱布被浸得湿润,一拧就能挤出许多液体,不知道是血还是淌出的汗水。
冼玉低头轻轻闻了闻,原来是地耳草的粉末,这东西用处挺多,可以用于湿热黄疸;或是清热解毒,治疗毒蛇咬伤和创口肿痛,又或是活血消肿,治跌打损伤。
不过这伤口溃烂的模样不像是毒蛇咬出来的创伤,倒像是严重的烫伤。
难道说,这人不会医术?
他思忖了片刻,把地上的瓶瓶罐罐都捡起来,挑选了几样能用的,又从芥子戒里取出一些纱布和药膏。
这人皮肤溃烂得不清,外表皮烧伤后堆积在一起,和血痂缠在一起难舍难分,要治疗的话只能先清创,再涂抹止血的药膏。
冼玉微凉的手指刚按在他的手臂上,那人忽然抖了抖、快速躲开,反手钳着冼玉的手腕按在了床板上。
冼玉没有防备,手上传来一阵剧痛,蜡烛咕噜咕噜滚到地面上,火光未灭。耳边传来这人嘶哑的嗓音,恶狠狠地道:“说,你是谁?!谁派来的!”
有些许熟悉,不知道在哪儿听过。
“你误会了……”
冼玉微微皱眉,手腕发力正想反制,一抬头,目光里忽然闯入一双碧色的眼,在昏暗的夜和微弱的烛光里,隐隐发出祖母绿般的暗光。
手掌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道。
“……容景?”
他失声喊道。
第95章 【一更】他踏上剑身,带……
顾容景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为了包扎方便,半边衣领被扯了下来,卷曲乌黑像海藻一般的长发披在裸.露的皮肤上, 和血痂一起难舍难分。光线透过纸窗微弱地照射进来, 剧烈的呼吸下胸口微微起伏, 留下一道晦明难分的光影。
冼玉目光落在那张极为熟悉的脸上, 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的轮廓都和顾容景一模一样。
“……容景?”他抬手下意识地想抚摸顾容景的脸,下一刻,重重地一道啪声落下,对方无情地把他的手拍开, 仔细看冼玉手背上还留有一道隐隐的红印。
这一巴掌甩过来, 力道极重。
疼痛让冼玉微微清醒过来,眼底的担忧和惊喜渐渐褪去。他捡起地上还在燃烧的蜡烛, 轻轻抬起, 总算照亮了对方的脸。光线之下, 对方抬起那双祖母绿的眼,目光阴沉森冷,眉间一道细长血痕自上而下贯穿了他的五官,裂纹深到喉结,形状可怖又熟悉。
只是比起上次所见的那道,更像是一处新伤。
冼玉跪坐在地上, 一时之间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
“……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冷静下来,忽然发现了一处端倪, 皱眉问,“你不应该——还是说,你从洗剑池中逃出来了?”
“什么洗剑池, 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容景’掖好衣襟,冷声反问,“是谁派你来的?”
“……?”
怎么连他都不认得了?
冼玉眉头越皱越紧,索性趁‘顾容景’不备,一把抓住了手腕,一抹真气像灵蛇吐气一般迅速窜了上去。这副身体已经有了惯性,对他根本不设防,等到‘顾容景’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都已经‘紫府片刻游’了。
他勃然大怒,顺势钳制住这‘毛贼’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反手一剪、掌下顿时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声。他力道一丝未收,倘若再带些许力道,只怕这整条胳膊都能被他扭废下来。
“说不说!”碧血刀与他魂肉相连,在布包里发出阵阵恼怒的嗡鸣,‘顾容景’咬牙切齿道:“是谁派你来试探我的?!再不老实交代,就不是废一条手臂的事情了!”
“……”冼玉反手一点,化去了他手掌的力道,顺势把胳膊重新接上,“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虽然大意之下有点小骨折,但接上后再用真气疗养一会儿就没什么事了,好在折的不是他那条伤手。
他轻轻揉了揉手腕,掀开床角那团脏乱的布料,终于露出藏在里面的尊容——那是一把约莫四尺的沉重古刀,通体漆黑,与夜色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火光一照,才知它刀尖弯钩如月,剑身曲线柔美,绝非俗品。
当日在无人之境,冼玉以玉霄剑与之相敌时,并未细看这把刀的制样,以至于后来数次看到顾容景的那把黑金刀时,竟然一点都没发觉这两把之间是何等的相像。
像到除去细节未曾打磨利落之外,几乎一模一样。
至此,他心中已经了然。
“你是魔神?如今寄宿在他体内么?”
魔神?
听起来好熟悉。
‘顾容景’皱起眉,不客气地道:“你半夜闯入我房间,对我动手动脚、攻我紫府,我还没问你的底细呢,你现在还好意思反过来审讯我了?”
冼玉闻言愣了愣,乍一下碰到他的刺猬形态,问一句呛三句,竟然还有些不太习惯。
“你不认识我,可是你这副身体的主人却对我熟悉得很。”冼玉自报了家门,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握着穗子放在空中展示,“这是宗门信物,你要是怀疑,大可看一看腰间或者是储物袋里有没有与之相同的东西。”
那是一块羊脂美玉,玉料晶莹剔透,正面是一道门徽图案,翻过来,上面写着苍穹有劲的三个大字。
他早上刚刚看过。
“不必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