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荒僻角落里竟然也会遇到‘熟人’,虽然没再摆个臭脸,但也没有多好看。他把碧血刀重新用布料裹好,扔到身后去,正好挡住冼玉的视线。
“我信你说的。”他信口道,“只不过,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并不叫什么顾容景。倒是我有一位兄弟,幼年就已经走失了,他与我长相完全一样,名字倒是这个名,或许你是把我认错成他了吧。”
冼玉闻言,失笑道:“我可从来没有说,你的这位兄弟姓顾。”
“…………”
“不管如何,他是我的弟子,如今你与他共用一具身体,自然也算得上是我的弟子了。”冼玉一抬头,就能看到‘顾容景’脸上一言难尽的神色,不禁笑了笑,顺着他的心思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往失忆上猜,再加上他故意用兄弟之说引导,就算反应再快也不该马上识破。更何况这人脸色从容得很,分明是早就知道他在说谎。
‘顾容景’神情愈发沉重。
他不答话,冼玉轻轻一笑,点了点他的胸口。
“你的五官会变,性格会变,躯壳也会变,可只有一点变不了。”冼玉唇角微扬,点了点他的心口,“元婴。”
顾容景结婴那一日,冼玉在洗髓池中突然昏厥,他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好几日。等到师尊醒来后才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当时顾容景第一次结婴,主动提出请求,说想要看看师尊的元婴模样如何。元婴藏于紫府之中,是修士修炼的精魄所在,即便是至亲也少有展示于人的。
当时冼玉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也是在那时,他发现顾容景元婴竟然是一柄剑,这才愈发相信顾容景有了自己的剑道,不会轻易走入歧路。
‘顾容景’:“……”
这小子竟然连元婴都随便给别人看?!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放心个屁啊。
连紫府都看过了,更加不放心了好不好?
他满脸都写着疑窦,情绪外露得很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冼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伤感,“你和他性格不太像。”
“……那是自然。”
一提到顾容景,对面那人立刻翻了个白眼。
“你性格好像比他活泼一些。”
冼玉原想比划了一下,可对着那张脸,手刚抬起来忽然有点无所适从,他道,“我刚认识顾容景的时候,他话很少,不爱笑,也不吃饭。”
可惜‘顾容景’对他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你们这些修仙之人,难道不应该辟谷?”
“也有例外。”
他掀了掀眼皮,“比如你?”
冼玉浅浅一笑,没有答话,“你肩膀上的伤需要好好处理,我来帮你包扎吧。”
“不必了。”他第一时间拒绝,“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这是他的身体。”
冼玉晃了晃手中的小药瓶,平静道,“你不用误会,我只是不想他受伤。”
“……”
僵持半晌后,坐在阴影里的那抹身影总算是往前挪了挪,冼玉按了按手腕,示意他趴下。‘顾容景’只把肩膀往下压了一些,一边剥去沾在伤口处的纱布,一边抱怨:“吃了那么多药都没用,不知道这蠢货带了干嘛。”
“你把活血化瘀的药丸和止血粉放在一起吃,还加了什么常山、和党参丸,一个是涌吐药,一个补需药,这么乱七八糟的吃,当然没有用了。”
冼玉先用碘酒和纱布球轻轻擦掉伤口处的脓血和血痂,擦不掉的就用剪刀轻轻将死皮刮去,耐心清理后撒上止血粉、再剪下适当大小的纱棉裹在伤口处以防感染,最后用纱布缠住伤口,过程中十分耐心。
他轻轻给纱布捏了个蝴蝶结耳朵,抬眸问:“还有别的伤处么?”
冼玉虽然不是像姜温韵那般专业的医修,但岐黄之术也略懂三分,治些家常小病是没什么问题的,这种外伤更是手到擒来。‘顾容景’低头,原本惨不忍睹、腐烂不堪的碗大伤口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好似疼痛也减轻了三分。
他没再抵触,把外衫脱去,背转向冼玉,“我也不太清楚……你自己看吧。”
冼玉掀起他的白色内衫,背部的疮口更严重,放眼望去,全是可怖蜿蜒的烫伤,看得他眉头一瞬间皱起。
“……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指尖轻轻抚上,却不敢用力,怕弄疼了对方,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是谁干的?闻翡?”
“除了他还有谁?”
‘顾容景’刚想转过来同他说话,背上忽然一阵冰凉的刺痛,他皱眉咬住牙,冼玉的声音在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他带顾容景去无间地狱做什么?就为了拿这把刀?”
‘顾容景’正要回答,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在喊他,那把刀才是。
“那把刀怎么了?找你惹你了?”
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冼玉诧异地抬眉,不明白他怎么又生气,心想从前都是顾容景看到师尊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过来哄他开心,如今也是风水轮流转了。
“好好好,是我语气不好。”他轻声哄了一句,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只是,你脾气也太大了些……”
他还没说什么,怎么就生气了?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顾容景’忽然转身,一把扼住冼玉的手腕。他力气不小,捏了这片刻就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环形的红印。
“最后再警告你一次。”
顾容景的脸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冷淡下来颇具威慑力。他沙哑地重复强调,“我不是什么顾容景,他也不是我。这不过是他在俗世中的名字,你要叫他随你,但你是别用在我身上,我不是你养的什么阿猫阿狗。”
“再有一次,我对你不客气。”
他甩开冼玉的手,话音掷地有声。
……不是顾容景?这是什么意思?
顾容景的体质至阳至煞,被孤魂野鬼附身的概率很小,冼玉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做是别人,就像洗剑池中‘魔神’说的,他为神,顾为魂,但神魂本为一体,如今不过是被意外分开罢了。
他从一开始,只当顾容景有了第二个人格。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顾容景去哪儿了……”
冼玉怔愣了一会儿,“他还会回来吗?”
听到这句话,‘顾容景’总算有了反应,他点了点太阳穴,嘲弄道:“那你就要问他,什么时候愿意醒过来。”
倘若醒不过来,那之前在无间地狱里两个人的约定就此报废,他也不会再克制排斥着与这副身体融合,只不过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姓顾,也不会再是‘顾容景’了。
他没打算如闻翡一般做那些人案板上的鱼肉,但也不打算做个为国为民的老好人。他不过是一把魔刀,刀不开刃、不杀人,时间一长就成了一把生锈的刀。
入魔成神和保持中立这两者对他而言没什么冲突,哪怕在金梵神君身边时,他做魔刀的岁月也远远更多。或许对于一般修士来说,入魔是极痛苦的抉择,但对于碧血刀而言,刀口舔血、杀生不仁,这才是他正常的生活。
冼玉没有再开口。
疼爱的弟子无法醒转,只能眼睁睁看着被人鸠占鹊巢,想必心里不好受吧。
碧血刀冷眼旁观,不过此后他一直保持沉默,先是帮他清理掉背上的伤口,又稍微修复了手臂经脉的伤,顺便施了个洁净术,把乱七八糟的屋子都打扫干净——这些活在顾容景离开之前,冼玉一直没有插手的机会。
他只在一切都做完,准备离开的时候才说了句,“晚上点些香,容易睡着。”
碧血刀懒得反驳他。
反正等冼玉走后,点还是灭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冼玉都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忽然想起什么,快步退回来,伸手摸向他的脖颈后,“你肩上的伤睡觉时候要注意……”
“什么?”
碧血刀配合地坐起来,只是头刚抬了一半,脖颈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顾容景为了逃出无间废掉了右手的经脉,碧血刀也遵守了诺言没有碰刀身,导致宏大至渡劫期的修为全部封存在刀中,现在的肉身宛若一个凡人。
他睁大双眼,什么都来不及说,眼前一片眩晕。彻底昏倒之前,脑海里只有一句:
都说人类十偷九骗,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阖上双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被冼玉顺势一把接住。他点了顾容景几处大穴,就算醒来后,对方也有好几个时辰浑身处于麻痹状态,不能动弹。
此时刚过丑时,客栈里静悄悄的,大门也已经落锁。冼玉留下一条字据,把两人的东西都收拾好,推开窗,捏了个口诀,青竹剑飞到半空中,忽然增大了数倍。
跟随骆驼车队辗转到玲珑山,大约需要半个月的路程。御剑飞行的话只需一天半,冼玉原先留了三到五个月的时间,打算好好地留在苦海寻人,没想到倒是得来全不废功夫。
夜黑风高,冼玉把顾容景扛在肩上,远远看仿佛扛了个超级大的麻袋。他踏上剑身,带着刚劫回来的‘货物’光明正大地御剑折返回了中原。
第96章 【一更】我劝你最好别动……
“都和你说了, 我劝了八百遍都没有用——”
“那你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啊!”
“那个。”姜温韵和郑毅两人无所适从地坐在一旁,试图劝和,“好了, 你们两个不要吵架了……”
“我放他一个人去?你在放什么屁话!”苏染怒道, “当初在幽都的时候, 担心他遇到不测追下去拦截的人是我, 那个头也不回走的人才是你好吗?”
姜温韵一个头两个大,“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没错。这件事是冼玉自己决定的——”
“我要是知道他当时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那我就算是死缠烂打、抱着他的腰、挂在他身上也不会让他独自离开啊!”郑盛凌喊得脸红脖子粗, 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我固然有错,那你呢?你明明知道他会冒着什么样的风险, 他嘴上说两句让你不要跟过去送死, 所以你才心安理得地回来了、做逃兵是吗?”
姜温韵看了夫君一眼, 郑毅接收到暗示,赶紧咳了一声,“你们不要再争论了,凌儿,苏姑娘的伤势还需要静养……”
“养什么养,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才趁他的心意呢!!”苏染眼角发红, 气得把茶盏都摔了,“我是逃兵?你才是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略略略——”
“你!!!”
郑盛凌气得差点仰过去,“我呸!呸呸呸!!”
姜温韵:“……”
郑毅:“……”
这两人,加起来岁数都不超过三岁吧?
谁都没有注意, 门外一双银白色靴子在大堂门口停了下来。
“……你们在干嘛?”
话音落下,所有人转过头去、触到那副熟悉的脸时,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目光里甚至还有些许呆滞。
冼玉穿着一件银色的劲装,齐腰长发高高竖起,看着分外干练果决。在沙漠里停留了一天半,外衫上都夹藏了许多灰尘,虽然风尘仆仆的,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他侧过脸,单手扛着顾容景,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却写满了无语,“我问你们,在吵什么呢?”
场面一度寂静。
姜温韵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冼玉,忍不住看向丈夫,果然郑毅脸上是吃了屎般的神情。郑盛凌嘴巴张张合合,想想最后还是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