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我需要他,也需要你。”
啪嗒一声。
顾容景把面团扔回去,垂下眼睑,语调毫无波澜,“真是虚伪,你才认识我几天?你就需要我了?”
“你觉得我说的是假话?”
冼玉把案板推开,靠着干净的桌沿坐着,两手自然地垂在了身侧,微微低头审视一般地打量着顾容景,然后才道,“但对于我来说,你们就是同一个人。”
顾容景比他高一头,冼玉坐在高处才俯视了他些许,但仍旧让他感到不快。或许是这种他认为的‘居高临下’的角度,又或许只是因为他说的那一句话。
“同一个人?我看你这是在诡辩。”
这会儿顾容景倒是学会聪明了,冷笑,“怎么,你等会儿是不是还要说什么爱屋及乌?”
“是啊。”冼玉坦坦荡荡地点了头,反问,“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在诡辩?我才认识你几天?”
他把原话又扔给了顾容景。
那表情,那语气,仿佛已经补足了未说完的话:我才认识你几天,为什么不能我看重他更多于你?
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多余的期望吗?
“……”
顾容景一时哽住,感觉哪里不对但是又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倘若是原来的‘顾容景’,很轻易就能发觉冼玉的语句带着强烈的诱导性,可惜人类的坏他还未完全了解,只能抱着这种矛盾的自我否定怀疑,连语气都弱了两分。
“我没有觉得你应该更看重我。”
他皱着眉解释,“只是……连我自己都不觉得,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带偏到冼玉的思维里去了。
冼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摸摸他微卷的头发,“这个问题你怎么还在纠结……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吧。”
“嗯?”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天资聪慧修为极高,依靠着一身的好本领行走天涯,受到许多人敬仰尊重。后来有一天,他的亲人被人引诱入魔、与他为敌,这个年轻人为了拯救苍生,一人之力屠戮了数十万魔修,就连他这位唯一的亲人,最后也死在了剑下。”
顾容景猛然望向他。
“这个年轻人……”
“还有一个人。”冼玉置若罔闻地继续讲着第二个故事,“他活了几百岁,可是这一生中大半的时光都是浑浑噩噩度过的。他没有惊动武林的名气、也没有什么大乘期的修为,只有一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躯体。他整日不思进取,从不练剑打坐,只晓得和他身边的朋友家人吃喝玩乐,还与一个未来的魔神相识为伍。”
说到此处,冼玉平静地问,“你说这两个人倘若有一天相遇,会不会鄙视厌恶对方呢?”
“……”顾容景干巴巴地回答,“这不都是你吗?”
“是啊,恭喜你,答对了。”
他笑了笑,“问鼎剑道之峰、力挽天下狂澜的人是我,但不思进取、不顾六界苍生、与妖魔来往从密的也是我。难道从前我是好人,现在我就是坏人了吗?”
“不同的我是因为经历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事。我知道生来我的肩上就有重担,什么拯救苍生击退魔军,全是我的使命。没人会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世人只会觉得理所当然。包括从前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是现在不同,我想要抓住我身边能留住的东西,你会觉得这是自私吗?我不这么认为。”
他摇了摇头,“或许我只是在捡回一个人该有的情感,开心、快乐,我不想再经历失去,不想再做那个冠冕堂皇万人敬仰的‘伪君子’,那个位置太高了。”
“没有人生来就是该背负使命的。”冼玉抬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包括你也是一样。”
“我……”
那片刻的须臾,冼玉看到他动摇了一次。但是很快,顾容景摇了摇头,“我经历的不是五年,不是五十年,也不是五百年,而是两千五百年。”
谁也没想到,人间最后一位渡劫期大能,他的陨落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了。金梵神君没有逃离命运,他也没有,这两千多年里,他无数次地尝试过挣脱,可是都以失败而告终。
“那又如何?”
冼玉不以为意,“你已经开始挣脱了,不是吗?”
“我哪有……”
顾容景下意识地反驳,却又突然愣住。
这一刻,他的心绪古怪又微妙,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你是说,他?”
“他就是你,或许在几十年、也或许几百年后。”冼玉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怜悯,“不要说你与他不一样,在剑阁里,你不是已经做了和他相同的选择吗?”
那个同样脸上背负着疤痕的魔神。
同样不认为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的‘顾容景’。
他们将碧血刀的残魂投进洗剑池中,洗去他大半的记忆,再一次的制造出幻境引诱碧血刀将顾容景吞噬,可惜没起到效果。
在洪水卷进来的那一刹那,‘顾容景’向他伸出手,却不是眷恋地留住他,而是将冼玉推离了这片地狱。
不管在哪个时空,不管是哪一半魂,他们都做了同样的一个选择。
顾容景仔细描摹冼玉的五官,好像渐渐与那个梦中迷幻模糊的身影慢慢重合,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以为的清醒,还是不经意间做了别人的傀儡。
他想起,苦海之水倒灌进来时,顾容景主动要求让他附身,那一刻顾容景不是没想过结果,就像在魔城中冼玉说过来、我带你走,碧血刀心里很清楚自己多想握住那双手。
但是顾容景明白,不管走哪条路都是死路,唯一的生者只会是碧血刀。而碧血刀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拉住了冼玉,只会将他彻底留在这片黑暗之中。
这是幕后之人的目的。
所以他才不会让对方如意。
……原来冼玉说得没错,他真的就是‘顾容景’。
一个对未来有着微末妄想的旧顾容景,还有一个正在路上的新顾容景。
现在冼玉和他说,要不要挣脱,这选择全在你。
“师祖、师祖?”
郑盛凌探头往里面看去,灶台的边还没看全乎,忽然有双手探了过来,抵在门缝上,挡住了视线。
“?”
他一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没有表情的脸。
“……师父。”
郑盛凌一下子就萎了,声音都矮了几个度,“您、您也在啊。”
不怪他怂啊。
他在拜师前没想过顾容景会真是自己的师父,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又突然得知他师父原来是和师祖一样牛逼的角色,还是未来的大魔头。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呢,又扯出什么碧血刀的事情来,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是沾染过数十万修士鲜血的‘顾容景’,而且比整个万剑宗的人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他不禁心生敬畏,说话态度都格外端正客气,“徒儿看着厨房有动静,还以为是师祖来里面做饭呢。”
冼玉已经算是男子中身材较为平衡高大的了,郑盛凌和冼玉差不多高,真算起来小了一个指头的距离,但顾容景是血脉优势,比他们还高了小半个头。
一块巨山沉默地堵在面前时,是有些吓人的。
顾容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把郑盛凌的汗毛都要盯立起来了,才道:“他睡着了。”
说着往旁边移了一步,把通道让出来。
“啊?睡着了?”
郑盛凌一进门就看到冼玉趴在桌面上,旁边还放了一盏茶,上面飘着些许热气。
……像极了下毒已遂、欺师灭祖的场景。
郑盛凌心里咯噔了一声,此时耳边传来咔哒的声响,他扭头过去,原来是顾容景面不改色地用手去掀开蒸笼盖子,热气顿时砰然涌出,将视线晕染得模糊,等到雾气散去,才露出一片白白胖胖的包子。
原来是在做包子啊……
他松了口气,责怪自己想太多。
“师祖今天起的早,估计睡眠不够吧。”
顾容景把笼盖拿走,手掌已经被烫红了,不过他好像没什么知觉似的。
“睡眠不够?他?”
他瞥了眼冼玉。
在他印象里,冼玉是个大半夜不睡觉会跑到别人房里偷摸上药、白天早起到处溜达不知道在干啥的人,一整天下来都精神充沛的。
顾容景还以为是天生觉少呢,原来他也会缺觉?
“是啊。从前您……”郑盛凌忽然顿住,看了他一眼,才小声道,“从前您在的时候,师祖一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
准确来说,日上三竿也不一定醒。
有时候碰到师祖前一天熬大夜了,那得是顾容景哄半天才肯打着哈欠下床的,郑盛凌头一次见的时候都呆了,发展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刚才师父在灶台做饭、师祖在一旁睡觉的画面,还挺还原日常,要不是眼前人脸色更凶煞一点,他都差点以为师父醒过来了。
他在心里碎碎念叨了半天,没有注意到顾容景表情若有所思,还提议道:“师祖睡在这儿也不太好,不然我带他回去吧?刚才我娘还说呢,说师祖昨天不小心吹了风,有点头痛,别回头真着凉了。”
顾容景半晌没说话。
郑盛凌看他那副模样不像是拒绝,就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手掌刚托住冼玉的肩膀,忽然听到顾容景问了个问题。
“我之前和苏染关系怎么样?”
这话说得突兀,碧血刀之前和苏染没有一点交集,现在也没有,他问得自然是顾容景了。
郑盛凌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琢磨着说:“还行吧,井水不犯河水的。”
其实两人应该是互相看不过眼。但是万一碧血刀听了这话,真不顺眼苏染,一刀把她给宰了……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在顾容景并没有这样血腥的念头,他沉思了片刻,又问:“那我之前,身边有没有来往密切的女人?”
郑盛凌:“???”
啊??女人???
是关于那种事的女人吗??
这种事为什么要问他啊,就算师父之前真的有,也不可能让他知道啊!!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直接跟顾容景说的。
“没有吧。”他含含糊糊地,“平日里您都和师祖待在一块儿,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别说来往密切的女人了,男人都不多见……您怎么突然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