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顾容景没有回答他,“你把他带走吧。”
郑盛凌哦了一声,也不敢多问,赶紧把冼玉半抱半扛地扶回房间了。大约是真困的很,这么大动作也没醒过来。
等他们出门后,顾容景回身,把那屉热乎乎圆滚滚的包子都倒掉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精美的凌霜花发簪,透过发白的天色,紫蓝花瓣如梦如幻,簪身冰凉,握在掌心里许久,竟然也染上了两分人的体温。
衣袍是给冼玉准备的,师徒情谊倒也不过分。
可那发簪呢?
连徒弟都不知道的关系,发簪也只敢藏在储物戒的深处,畏畏缩缩送都送不出手,真不像是他。
……不过这样爱重,倒是难得的深情。
顾容景将发簪紧紧握在手心,眼中渐渐分明。
反正都要走了,离别之前再做件好事,倒也不是不行。
第101章 【双更】当然是老相好……
冼玉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等到醒来时,天色昏暗,房间里留着一盏微弱的蜡烛, 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嬉闹声。
自从赵生他们接连失踪之后, 玲珑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闹的气氛了, 冼玉出了片刻神, 穿上衣服慢吞吞地出了门。
院落灯火通明,井水旁放着一张小马扎,还有一个竹藤篮子,里面装着半篓的豌豆。说笑声从小厨房里间断地传出来, 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
夏日的夜晚依旧带着锋利的凉意, 厨房木门半掩着,冼玉披着一件薄薄的斗篷, 修长的指尖轻轻推开, 明亮的烛火瞬间漫进了他的世界, 姜温韵、苏染、郑盛凌都在,三人脸上不复之前的低沉,眼角上扬地大笑着,姜温韵时不时地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划着什么。
冼玉顺着她的方向望去,顾容景站在角落里, 难得没有不耐烦的表情, 只还是沉默寡言的。他两只袖口都被卷到了胳膊肘处,他左手指节按在洗净的蔬果上, 右手握着刀,切得不快但是很稳,每片萝卜都很均匀, 切好后有条理地码在盘子上备用。
之前乱糟糟披在肩上的长发被整齐地打理好,偶尔有一缕不小心落下,他微微仰起头,半眯着眼想用胳膊肘撩开,暖光一照,却露出了一张清俊深邃的五官。
冼玉心里一跳,手指按在门框上,脱口而出:“容景……”
顾容景顿了顿,闻声抬头,露出一双漂亮的祖母绿眼眸,仿佛在询问他。
幻象刹那间破碎,只剩下裸.露在外的真实。
刹那间,冼玉的笑容愣在脸上。
苏染伤势好了许多,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过来一把挽住冼玉的臂膀,“主人,您总算是睡醒了。这顿饭可正正好等着您来呢。”
她望向正在灶台后忙碌的顾容景,语气调侃。
这一打岔,冼玉回过神,顺势道:“怪不得我睡着睡着,忽然闻到一股香气呢……你们在做晚饭?”
“可不是我们。”郑盛凌也眨了下眼睛,打趣地说,“师祖您的晚饭,我们可不敢插手。我们也就在旁边打打下手,做个指挥,其他的都是师父在弄呢。”
话题又顺理成章地引到了顾容景身上。
冼玉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有没有露出异样,所以谨慎局促地没有开口。
顾容景沉默了半天,等空气都安静下来,他才不冷不热地道:“菜还没下锅,你是怎么闻到的香气?”
菜刀不轻不重地哐当砸下,正好陷进了萝卜里。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插话。
冼玉咳了两声,假装没听到他话里的刺味儿,卷着袖口走上前,道:“我来帮你吧。”
“不用。”顾容景刚说了两个字,其他人就把冼玉给拉走了,七嘴八舌地附和:“这灶台能有多大的地方,两个人都站不开,还不如他自己发挥呢。”
“是啊,您要是动手了,那我们也不好干看着,这小厨房人挤人的,不乱翻天了。”
“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容景有这份孝敬的心,道君您就让他去吧,何必插手呢。”
儿孙……
冼玉嘴角扯了扯,心道这里只有你是儿孙好吗。
他忍不住看了眼顾容景,确定那边不需要自己帮忙,才没乱插手。
他哪里知道,原先看顾容景切菜切不平整、打算上手帮忙的郑盛凌已经被提前教训过了。
碧血刀出世时,放眼六界未能有一把兵器足以盖过他的锋芒。现在就算是下厨做庖丁,地盘上也容不下别的人‘撒野’。
不过,冼玉倒是没想到仅仅是过了一个白天,顾容景和郑盛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天差地别。冼玉刚把他扛回玲珑山的时候,脑海中担忧过顾容景半夜执刀杀出重围,担忧过苏染和‘他’再起矛盾。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现在的氛围竟然也能称得上是和睦。
冼玉都不知道这是他们演的一出好戏,还是真情自然流露了。
等到几人坐在一旁的四方木桌上等候喝茶时,冼玉瞥了他们一眼,几人心领神会,姜温韵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豌豆下锅爆炒,油珠子在锅底翻溅跳跃,伴随着滚滚白烟毛冒出,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
冼玉担忧看了他一眼,顾容景举手投足看起来像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才勉强放下了担忧,压低了声音,用炸油声作为掩护,“你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姜温韵和郑盛凌对视一眼,母子俩同时默契地大声聊起天。苏染迅速低头凑近,脸上笑着,吐出的语句却很轻,“我们从姜伯母那里得知了荧惑守心的消息……这不是想着和碧血刀打好关系,帮您一把吗。”
她这样说,冼玉立刻明白了。
“你们真是胡闹……”
他皱了皱眉,叱责的话刚说了一半,苏染吐了吐舌头,把茶温好后递给他,“而且也不单单是如此。”
她看了眼郑盛凌,他点了点头。
“其实……荧惑守心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他轻声道。
冼玉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师父他真的是商星?”郑盛凌小心地问,“那碧血刀才是,才是那个……”
“盛凌,”冼玉抬起眉眼,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世间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之分,不要靠这些来评断他人。”
郑盛凌愣住,声音弱了下来,“是。”
姜温韵抿了口茶,看着冼玉教训自己儿子,没有插话。
她虽是正道出身,但也同意冼玉的观点。
碧血刀纵然是一把凶刀没错,可是在问世之初,他也曾承担了金梵神君所有的欢喜和期许。
没有人天生就是恶人,霍玄如此闻翡亦是如此,在入魔之前,他们都曾是冼玉最亲近的师兄,最加以期望的弟子。许多时候的正反善恶,只是理念不同、立场不同罢了。但是,万事万物都有规则,天地如此,人魔亦是如此,一旦破坏,就应当承担相应的后果。
倘若魔界与修真界井水不犯河水,她也懒得到前线打打杀杀,说到底,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清算私仇,还是将一切都归于最初的秩序。
人与魔最大的不同,就是知善恶,明是非。
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咳咳。”苏染拍了拍郑盛凌的肩,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其实,我们就是想让他最后几天留一些美好的记忆,相逢一场即是缘,何必把关系闹得那么生分呢。就算将来会发生最坏最坏的事情,想必看在这几日的情谊上,他也会饶我们一命吧?”
她说得轻松有趣,冼玉不禁笑了,摇了摇头。
但心里又不得不承认,顾容景确实重情。
两个都是如此。
冼玉不禁回头,顾容景正拧着眉毛、手忙脚乱地翻炒着锅里的菜,另一只手刚抓了一把小米辣,察觉到冼玉的目光,他的手顿了顿。
“……不吃辣?”
大量的油烟慢悠悠地从烟囱里排了出去,但轻巧薄透的水雾还氤氲在空气里。顾容景的五官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不清,声音也像是加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的。
但冼玉还是精准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准确无误地听到了他说的那句话。
就好像只给他一个人听。
他想了想,摇头,“不吃。”
顾容景又问:“不吃还是不能吃?”
冼玉道:“不能吃。”
话音落下,苏染和郑盛凌都诧异地望向他。
冼玉是难得一见的好胃口,酸甜辣咸什么味道都爱吃,清淡重口都合适,但要说偏爱的话,他是对辣子最爱不释手的。之前顾容景做饭时,还会特意循着他的口味,再加两道清淡口的平衡一下。
不能吃这种鬼话也只有‘失忆后’的顾容景才相信。
他点了点头,对其他人的诧异浑然不觉,“行。”
冼玉转过身来,无视了其他三人一言难尽的目光,一脸平静地问:“你们没有意见吧?”
“……没有。”
姜温韵倒是不在意饭菜是什么口味的,她平素爱美,对身材管理十分严格自律,自从几百年前结丹辟谷后就几乎不再沾荤腥,这会儿别说了顾容景做的饭了,就算是旭昌楼师傅做的菜,她也不会动心。
“道君疼徒弟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有件事我还是得劝道君一句。”姜温韵语气温柔,却不乏理性,“这几百年来,天地灵气消散殆尽,四季紊乱无序,山河尽显苍颓之色,背后到底有没有推手,有没有人布局……这些我们尚未知晓。”
倘若世间真有知情人,那除了闻翡,碧血刀便是最后一个。
荧惑守心的期限就在这几日,之后碧血刀和顾容景会发生什么,会站在哪方阵营,这些都是未知数。站在修士的角度看,姜温韵自然希望冼玉可以顾全大局,哪怕只是多一条信息,也能助他们多筹谋一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世上大乘期的修士如今只剩下了闻翡一人。
冼玉轻垂眼睑。
许久后,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
此时,厨房渐渐飘出饭菜的香气,郑盛凌起身去帮忙盛菜,姜温韵也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如今是特殊时期,我还要赶回万剑宗呢,道君你们请便吧。”
冼玉没有挽留,姜温韵便淌着盈盈月色离开了。
顾容景去外面洗了手,井水冰凉,回来的时候指头都微微泛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冼玉却莫名看出了几分得意。
“如何?”
冼玉倒了杯热茶给他暖手,听到这炫耀似的语气,弯着眼角扑哧一笑,“很好,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顾容景一脸懵,“什么蓝?”
几人面面相觑,忽然都笑了。
暖光照着狭窄的八仙桌,热气轻轻飘在空气中,起身坐下时都会不小心擦到身边人的衣角。觥筹交错,碗筷喧哗,俨然一派温和热闹的气氛。
冼玉回头,顾容景舀了一块豆腐,毫无防备地放进口中,立马被烫得吐出来,终于学乖了,老老实实地往勺子上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