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他不禁想,如果,可以多留些时候……
可惜,没有如果。
饭后,郑盛凌和苏染很有眼色地离开了。顾容景坐在马扎上洗碗,为了方便,袖口卷出一道厚厚的白边。冼玉坐在井边,皎洁的月光投下来,照亮井中波光粼粼的水面。
木盆中飘着皂角叶片,顾容景握着一个丝瓜瓤子卖力地搓了搓。他的指腹上留着一层厚厚的茧子,这是习武之人的通病,只有长年累月练剑持刀的手还会有这样一道道细碎的伤痕,交握时掌心粗糙,指腹磨过时像是砂纸不小心擦过。有些人不喜欢,但对于同样握剑的冼玉来说,碰到这样的伤痕反而会很安心。
顾容景起身、把脏水倒到水槽里,把碗筷冲洗干净后再重新放入木盆,等下一起收到碗橱中。
其实这些粗活一个法术的功夫就能做好,大多数修士不沾人间烟火气,也是不想在这些枯燥无聊的家务上浪费灵气和时间。但顾容景不同,他乐此不疲。
之前是因为他有洁癖,尽管用过洁净术,在心理上他还会怀疑碗壁滑顺是不是没有干净,于是埋着头自己把瓷碗冲到手摸到时有微微的阻力才肯罢休。
碧血刀没有他的‘娇气病’,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玩,做着这些平凡百姓最为熟悉的琐事,好像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他喜欢这样的参与感。
顾容景抬腿往厨房走的时候,冼玉也起身跟了过去。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冼玉。
“有事?”
冼玉挑了挑眉,“没事就不能找你?”
“……”
顾容景撇了撇嘴,把碗筷一个一个按大小放好,堆出他认为漂亮的形状,又随口道,“看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的样子。”
他没什么生活经验,也不懂人情世故,倒是在这方面意外的敏锐。
冼玉想了想,“今天早上做的包子卖相如何?抱歉,我那会儿睡着了。”
顾容景心说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是你那个小徒孙把你背回去的。
但嘴上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被我扔了。”
“啊?”
冼玉吃了一惊,还以为他对自己不满意,顾容景又补充了一句,“卖相那么难看,有些都露馅了,而且味道很咸……反正我就给扔了。”
露馅了?
不会吧,他虽然很少做面食,但也不至于能把面团和烂,而且顾容景做的他也检查过,明明很完美啊?
冼玉满心疑惑,顾容景余光快速瞥了他一眼,索性岔开了话题,“你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个?”
厨房木窗没有关紧,风摇过时发出吱呀吱呀快速的声响。顾容景在他跟前站定,眼睑微垂,俯视冼玉。
他那语气好像是在说,想问什么快点问,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冼玉心中天人交战,一直犹豫没有回答,好在顾容景这次并不急躁,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关于那些幕后之人,”他终于开了口,“你知道多少?”
顾容景没什么意外地点点头。
“你迟疑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会插科打诨地把话题糊弄过……不过好在没有让我失望。”
冼玉神色微变,“你果然知道实情。”
顾容景坦荡地承认了,“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你为什么不敢问。你怕我怀疑你心机不纯,所以故意避嫌是不是?”
“是。”冼玉也坦然地点了点头,“真相对我来说很重要,但是倘若要拿你对我的信任来换,并不值当。”
现在碧血刀主动提起,那就是可以告诉他了?
顾容景挑了挑眉,无情打破了他的幻想和期冀,“很抱歉,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我看你不顺眼,又或是不信任才不肯相告。”顾容景淡然道,“别说是我了,就算是霍玄、闻翡,他们只会做出和我相同的选择。”
“这三界之中,”他指了指头顶的夜空,颇有深意,“没有一个人会向你吐露半分。”
冼玉闻言脸色一变,难看了许多。
他从前只以为是什么修为高深一直隐世不敢出面的魔修大能,但是现在看来,这趟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深了太多,否则怎么能叫三界都为之缄口?
他眉心紧皱,过了许久,久到顾容景都以为他会退缩的时候,忽然听到冼玉犀利的一问:“这三界,是哪三界?”
顾容景一愣,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语句,忽然仰天长笑。
他像个登台唱折子戏的演角,没有人附和他的笑声,冼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空旷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发疯,可是笑声中又多了几分隐隐的畅快。
等到笑够了,他咧开唇角,缓缓道:“玉清道君,我且问你,这六界是哪六界?”
这是童稚幼儿都能答上来的话题。
冼玉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神、仙、人、妖、魔、鬼这六界。”
“不错,答得好!”
顾容景拍掌,忽然负手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你应该知道,千万年前神界遭受了一场雷霆劫难,此后远古神与神兽一同泯灭,如今这九百九十九重天只留下一片断壁残垣,世间再无神之血脉。”
远古天神与天地共生,居住在九百九十九重天之上,据说他们个个拥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盘古创世,女娲造人,共工怒撞不周山……
天神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些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经过世代的流传,是对他们最真实也最野蛮的复写。
天神陨落后,天地灵气复苏,人妖魔界得以快速发展,其中曾有多位仙辈成功登仙,虽然不及天神的成就,但如今也居住在九十九重天上,与人界不复往来。
成仙修佛者,必定要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后保生合于道,与天地齐坚固,而共得长久。[1]
说人话就是,钻研世间真理,洞明凡人心性,一生致力于修道,才能与天地共生,谋得长久。既然要钻研真理澄明心性,那自然是不能再与凡间有瓜葛了。
顾容景轻轻一笑,“这三界,自然是人妖魔了。”
他们是天地之间唯一藏污纳垢的缝隙,是荣耀繁城里夹道而立的妓馆赌场,是桑叶片里蛀出洞的虫,是日光投射时留在地面的斑驳,是一切难辨的黑与恶。
他们生来就有罪。
“地藏王菩萨为度众生,发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顾容景扭头看向冼玉,忽然道,“你不愿意成仙,难道是想效仿地藏王吗?”
他话里带着几分挖苦的语气。
冼玉一愣,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转念一想,今天下午冼玉郑盛凌他们待了挺久,说漏了嘴也有可能。
“我没他老人家那么伟大,我只想管我分内之事,其他的不做他想。”
“我留下来,”他顿了顿,避开了顾容景的目光,“只是因为有心愿未完成……”
他会留在这世间,陪容景走完最后一段路。
等到了结了这番缘分,或许有机会的话,他还是会成仙离开。
“心愿?”顾容景顿了顿,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们人类真奇怪,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心愿。金梵神君有,你有,‘他’也有,真搞不懂……”
冼玉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顾容景。
顾容景也有心愿?
察觉到他好奇的目光,碧血刀心想这正合适,冼玉整日里与他形影不离,想必应该是最清楚的人了。他从怀里掏出那根漂亮精致的凌霄花发簪,递给他看。
玉做的东西最容易碎,他连忙捧住,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喏,就是这个。”顾容景少年老成地道,“这玩意一直藏在他储物戒里,可惜没送出去……真是丢人。”
听到这话,冼玉脸色微微一白,指尖抚过凌霜花的尖端。男子虽然也会用发簪束发,但是很少会用这么精致的东西,大多都是爱美的女子簪的。
他握着发簪很久,声音微哑:“是……送给谁?”
“这还能有谁?”
顾容景一脸奇怪,“当然是老相好啊。”
第102章 【单更】师尊以为呢?……
碧血刀离开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快。冼玉心绪繁乱, 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这时窗口忽然传来一道轻微脚步声。
这声音太微弱了,没有踩到树枝、没有碾过落叶, 只是轻轻地挪了一步, 冼玉却忽然惊醒, 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是谁?”
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会这么做, 说着,他打开窗户匆匆往外探去,看到驻足在墙外还未完全离开的背影。
“师尊?”
顾容景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些微的惊讶, 眉下是一双乌黑的眼。
冼玉趴在窗框上, 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内衫,窗户大开着, 墙上爬满了常青藤, 木色的藤蔓上葱葱郁郁, 宛若手掌的青叶镶着一道道银边,日光一照格外通透明亮。
他抬起胳膊,撑在下巴上懒散着看着对方。
屋檐的水滴顺着倾斜的弧度落到他的发丝和脖颈上,顾容景毫无知觉般折回身来,靠在窗边看他,目光和嗓音都温和, “我吵醒你了吗?”
冼玉没有说话, 朝他勾了勾手指。
顾容景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凑了过去, 毫不意外地被冼玉撸了一把柔软茂密的头发。
嗯,这下手感对了。
“你怎么在这儿?”冼玉收回胳膊,表情放松下来。他眼角微微耷拉着, 像是没睡醒,“怎么不多睡两天?我看这样也挺好。”
明明说的是讽刺的话,确是调侃的语气。
顾容景抱歉地笑了笑,“师尊生气了?”
冼玉瞥了他一眼,浅浅地冷哼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忽然扭过头去,进屋穿衣服了。
他的床靠着窗户,顾容景摸了摸头发,也不想把他的窗框踩脏,只能规规矩矩地从正门走。进来的时候,冼玉刚把扣子扣上,散乱的头发垂在肩前,一弯腰就掉落,有些遮挡视线。
顾容景心中微微一动,顺手拿过桌上的玉梳,走上前捞住垂下的几缕,轻柔地梳理着。
“这几日我一直昏迷着,心里知道师尊在担心,但是却怎么都醒不过来。”他一边梳一边轻声回答,“当日让他附身在我体内,也是无奈之举……他惹师尊不开心了?”
“那倒没有。”冼玉绑上腰带,语气淡淡的,“他比你听话,也孝顺得多,对我从不隐瞒。”
顾容景梳发的手微微顿住。
直觉告诉他,这句话有点不太对。
他琢磨了片刻,试探地回答:“是,徒儿不听话。不知道隐瞒了师尊什么?”
话音落下,冼玉拉开眼前的箱柜,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发簪,哒地一声,轻轻搁在了桌面上。
顾容景望了一眼,瞳孔微不可察地放大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