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而且这道法阵是他们几个合体期的大能一同立下的,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感应到,但她现在并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魔气?
“……是。”郑毅缓了口气,严肃道,“因为他们不是驱使魔物挖掘地道,而是活人。”
是□□凡躯的百姓。
话音落罢,四周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虽然有攻打固云的想法,但闻翡并不打算直攻而上,本来他是想趁修真界不备,强夺固云,继而再占中原。可惜率领魔军赶到时,固云城已经里里外外建起了护卫,反应机敏,出手迅捷,一看便是他师尊的手笔。
几百年前,冼玉曾经率领修真界五千余人反打数十万魔军,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有这么多以少胜多的经验,闻翡不打算硬碰硬,平白让对方消耗掉自己的手下。可惜固云城位处高山,瘴气受法阵的阻挡无法侵入,易守难攻。闻翡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不是有专门阻挡魔军的法阵吗?行,我换成活人来挖掘河道,看看你们反应如何?
据郑毅所说,那群百姓身穿破破烂烂的北疆衣服,一看便是此前的俘虏,魔物在城外挖了个密道开口,像赶羊一样将这些活人堵进去,背后有魔物恐吓,密道中缺水缺粮,为了活命,这些俘虏只能拼了命的挖通道,可惜还没挖通就被他们发现了。
如今那群百姓畏畏缩缩地躲在密道中,他们身上都有闻翡种下的蛊,倘若接应他们入城,这蛊毒便会发展成瘟疫,传染给固云城内的所有人。
闻翡这招十分阴损。
都说修真界最以人为道,慈悲为怀,那他倒是要看看这群道貌岸然的臭道士,到底是会救还是会杀生。
“现在齐玄带了望云和元白,还有其他几名弟子看守在那密道附近,防止他们继续深挖。我回来是想叫你过去看看,他们还有没有救。”
毕竟都是同胞,要亲手杀了这群可怜人,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倘若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姜温韵闻言,立刻背上了自己的药箱,“我这就去。”
冼玉也道:“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
顾容景自然也随其后,一行四人匆匆地赶往了郑毅所说的地点,查探情况。
然而现实总比想象中要更坏。
那群流民被困在地道中,被闻翡察觉后,索性发动了蛊毒的咒语,种蛊者宛若百爪挠心,又刺又痒又疼,只能不断嚎叫着抓身上痛痒的地方,但一旦抓破,就会有腥臭脓黄的毒水泛出来。
倘若这些毒水碰到他人,就算那人身上没有蛊毒,身上也会被感染,出现和中蛊者一样的症状。有个弟子因为同情想要递给他们一些解毒的药丸,不慎被对方抓到,身上也出现了刺痛的情况。冼玉他们赶到的时候,第一个中蛊者已经把自己抓的皮开肉绽,他仿佛是察觉不到痛觉似的,直到将内脏和肋骨都抓得爆露出来,维持着扭曲的姿势,睁大眼睛在洞口僵硬而死。
而被他感染到的那些人,也接二连三地发出惨叫,鲜血流淌不止,闻之让人不禁侧目。
望云和元白两人按住那不小心被感染到的弟子,他还算有理智,虽然五官痛苦地狰狞,但也没有伤害到旁人。姜温韵带着护具为他诊完脉,脸上露出愁云。
光看她的神情便知道,这蛊毒她爱莫能助。
“倘若药王仙还在,说不定……”
她声音很低,没有说完。
但偏偏巧,药王仙中了麻针蛊,至今昏迷不醒。
这一连串,要说是巧合,恐怕都没有人信。
地道被挖出了个破口,可惜被固云城的护城法阵死死拦截住,那群流民争先恐后地趴到地洞的洞口处,流着眼泪哭嚎,“仙人,求求您救救我们!!”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救救我!!我有孩子,我还有孩子,我母亲也在外面,求求您放我们进去吧,求求你们了仙人!!”
他们哭声如此惨泣,哪怕只是听到一个音,都忍不住鼻头一酸。这时,柳无名也赶过来了,一群人面对着这样的情景束手无措,情况一时间陷入僵局。
“杀了他们吧。”
冼玉开口道。
在焦虑无奈的氛围中,所有人都抬起了震惊和复杂的目光。这中间的有同情流民的,有思考大局的,有想过打开法阵将他们收容隔离的,也有同样想过一刀切解决的,但是没有人敢把自己的心声宣之于口。
那是人命啊。
就算心中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
看到这样的情景,实在于心不忍。
生为医者,就算明知这是对的决策,姜温韵还是忍不住偏过头,不敢再看那些绝望挣扎的百姓。
柳无名怔了许久,“这怎么可以……”
“闻翡没打算让他们活着,这蛊毒是必死毒。”
冼玉平静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以为他会大发善心,留给我们两全的余地?还是你觉得,这样的局面还会出现回转的余地?”
他就像一只猫一样,做这一切的目的不是为了饱食。而是为了有趣。他观察着所有人的表情,一会儿放慢一会儿加快,只为了让对手沉浸在痛苦的氛围里。救,不现实;不救,良心又不安。
柳无名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反驳。
里面的流民听到他们的谈论,更加暴动了,血骨淋淋的指头疯狂在那层法阵上抓挠,银白色的护罩上留下了层层叠叠的指痕。
郑毅都看不下去了,“万一还有存活的可能……”
冼玉瞥了他一眼,他连忙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直接应答,把问题又抛给顾容景,“顾道友,你说呢?”
要说能让冼玉回心转意的,估计也只有他了吧?
然而结果只会让他失望。本质上顾容景和冼玉一样,他们都是更理智的人,冼玉是天道法规,无偏无情,比起个人的得失他更在乎大局,顾容景更是如此。
“不管活还是不能活,结果都一样。”他缓缓道,“闻翡把他们带进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道口子已经被撕开,不管缝补多少次结果都一样。容忍放纵只会让他明白,善心是可以被利用的。”
“只有咬定不松口,后面的人才有存活的可能性。”
冼玉说着,忽然屈膝半蹲下来。
蛊毒发作大约要半个时辰,第一批发作得如此之快,明显是闻翡刻意操控。大约是察觉到他们的犹豫,此时毒发的时间又缓慢了下来。
冼玉沉默地观察着这些流民和俘虏,虽然保守痛苦折磨,但有不少还是清醒的,求生欲非常强烈。
“你们都有亲人留在外面?”
大约是感觉到可能有回转的余地,那群流民蜂拥地挤到出口前,黑黝黝沾满泥土的脸上都是血和泪,“求求你了仙人!!救救我们吧,我们不想死!!”
“我的母亲已经八十岁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三个月大……”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好像这七种滋味,都汇聚在这小小的‘人间’中。这是‘人间’吗?不,这才是地狱。
“倘若救下了你们,下一批进入地道的就是你们的妻儿。”冼玉目光沉稳平静,扫过眼前的那一张张面孔,精准无误地说出了他们留在外面的亲人,“你的老母亲,你的孩子,你七岁的妹妹和弟弟。”
四周趋于安静,那些浑浊含泪的眼睛凝视着他。
“因为你们‘活’下来了,所以会有另一批的人替你们送死。”冼玉垂下眼睑,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看到被他们垫在脚下已经死去的第一个中蛊者,或许他也有父母妻儿,只是可惜他没来得及倾诉自己的冤屈。
那群流民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底下看去,正好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双眼,剧痛在这一刻也没挡得住心底的发寒。
“这样的‘活’,也能算得上是活吗?”
没有人回答。
他们都明白,自己已经是十死无生,却还是抱着微小的希望。没有人会不恐惧死亡,就算成仙成佛,也不代表着可以永生。在死亡面前,他们都是第一次。
这是人之常情,不必太过苛责。
“道君……”旁边传来一道微弱的喊声。
众人望去,原来是那个被感染了蛊毒的弟子,望云点住了他手脚的大穴,让他不至于下意识地挠伤自己。然而他的症状比洞穴里的流民好不了多少,脸色苍白,眼睛和耳朵不停地流血,因为有感染性,同伴甚至不能靠近,只能让他孤身一人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其实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是很害怕的。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修士,因为发了不该有的善心,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不甘,怨憎,是肯定会有的。但是当冼玉转过头来,用安静认真的目光注视着他时,他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是一个看着凡人的带着微微悲悯的目光。
他不是什么怪物,他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我……”他吐出一口黑色脓血,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我有一位,一位,小师妹……”
他声音很微弱,话没有说完大家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姜温韵扭过头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这是一种微妙的复杂的情感,它源于凡人的同理心。
它是一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却依旧保持着对同类和世界的热爱,悲悯与同情的同理心。
弱小,又强大。
冼玉走过去,想扶住他的肩膀,却被他躲过了。那名弟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到金丹,年轻有为,可惜现在全身沾满了污血,再也看不出一刻钟前他温润善良的模样。
因为手脚被点住穴道所以显得格外僵硬,抽动的姿势仿佛是僵尸,但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时,动作格外温柔。那香囊一看就是出自于女孩子精巧的手艺。
在场之中,无人不在忍泪。
“告诉小师妹……”那名弟子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眼前已经一片血红,“不要、不要……”
他话没有说完,忽然发出一道类似于窒息的哑音,眼球因为不能呼吸涨得像金鱼一般,眼角处全是红血丝,密密麻麻像蜘蛛网。
这是来自闻翡的威压,是警告。
他脖子仰得高高的,青筋全部爆出,模样已经完全不像个人了。他嘴唇拼命地张合,似乎是想再喊一句心上人的名字,但是这该死的毒已经耗尽了他的全力。
冼玉没有再犹豫,指尖银光过去,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干脆利落的切口。修士张大了眼,在那瞬间得到了解脱,随着砰沉重的一声,他的身躯倒在了大地上。
沉静悲戚的氛围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土地。
冼玉握紧了那枚荷包,过了许久后才站起身,没有回头,“拿纸笔,记下他们亲人的姓名。”
第116章 【双更】
起初没有一个人响应, 只有顾容景从芥子戒里取出纸笔,半蹲在洞前等待。随后,有一个女人颤颤微微地抬起衣角, 努力地将挡在身前的那道法阵擦干净, 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留下了一个血掌印。
“陆长珍, 长短的长, 珍珠的珍。”
那女人已经瘦脱了相,只有一双杏眼特别漂亮,她看着顾容景一笔一划地落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补充道, “她是我的女儿,三岁了, 长得特别漂亮……你们要是看见了, 一眼就能认出她。”
顾容景原先只记了‘女儿’两个字, 听到后半句时微微一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接着她的话在册中写,“特别漂亮,三岁。”
写完后还不忘竖起来给她看一眼。
堵在洞口的流民们也争抢着看过去,见到那纸上果然写的是‘陆长珍, 系女儿, 漂亮,三岁’的字眼, 马上有个中年男人紧张地跟着报名字,“我我也有个女儿,叫谢当归, 小名叫阿雪,是冬至下雪时候生的。今年十八了,还没有婚配……”
顾容景便依照他的话也记下,“谢当归,小名阿雪,生于冬至,十八未婚配。”
那父亲又补道:“也漂亮的,性格、性格也好。”
顾容景都一一记下。
“当归,不要写错了。”等记完后,那父亲被挤到后排去,依旧恋恋不舍地大声喊,“是药材的那个当归!”
这一点笔墨留下的信息,似乎成了他们与亲人生离死别前最后的一根纽带,起先他们还乱糟糟的没有秩序,直到有位六十岁的老人被踩在他们身下忍不住吐了口血,大家才安静了片刻,纷纷让道,让病重的、年纪大的、又或是妇女先来。
留在纸上的信息也繁杂多样,有记给丈夫,叫他早日续弦不要再等的;有告诉妻子家里梁下还藏了一把碎银,井边的砖下还藏了几张银钞,叫她好好生活的;也有写给父母,写给姊妹兄弟,还有写给情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