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而这两样,顾容景却有。
这是他们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
“这地方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许久未见,半夜翻进我的房间,也丝毫不顾及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冼玉冷眼看着他:“说到底,你留有感情的不是如意门,也不是我,你做的这一切只是你自己恣意而为罢了。”
闻翡反问:“师尊从前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难得,也需要勇气。如今我做到了,怎么师尊反而还不开心呢?”
眼看冼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闻翡笑了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师尊如今对我多加指责,不过是因为有了更喜爱的弟子罢了。”
他没来由地道:“新弟子会说话,又爱黏着您,我这样的自然就像案板上的苍蝇,再也入不了师尊的眼了。”
冼玉听得很是不适。
“你见过他了?”
说这话时,他皱着眉,带着一股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敌意和介意。闻翡原先一直是随意散漫的神情,直到这一瞬间突然敏锐地变得锐利了许多。
“没有特意见他,只是刚才站在屋外,不小心听到他与师尊说了几句话。”
闻翡忽然向前,和冼玉靠得很近。他已经长得很高大,不再是当初被死人堆压着的瘦弱小孩。站得这样贴近,时不时会传来闻翡的鼻息,冼玉不适应地往后躲了一下,但说话时还是不得不微抬下巴。
“四个时辰前的闲聊……”
冼玉不冷不热道,“你可真够不小心的。”
闻翡听得眼睛都要红了,还是撑着笑,“我不过随口一说,师尊这么护着他……徒儿见了真是忍不住嫉妒。”
闻翡张口闭口都是‘新弟子’、‘他’,避而不谈对方的大名,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轻蔑的态度已经摆的很明显了。
冼玉拧眉:“他有名字。”
但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索性咽了回去,“算了,这些都和你没关系……”
闻翡很爱记仇,从前郑毅不小心用了他吃饭的筷子,都被闻翡记了整整三年。如今他有分神期的修为,顾容景被他记住,不是什么好事。
“你与如意门已经再无关系,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撇开千头万绪,本该狠下心肠的,但想到或许是最后一面……
“不早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你回去吧。”
闻翡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兴许是知道这次久违重逢并不愉快,再逗留下去只会让他反感,闻翡没有说什么,“晚安。”
临走之前,他低声说,不要和苏染提起我。
这两人还是很别扭。
冼玉心想,苏染也不一定乐意听到你的消息,就答应了。
下一刻,屋内的烛火灭了下去。
那道泛着冷光的身影悄然无声地融进了月色里,或许是修为高的缘故,冼玉甚至没有发觉他是如何离开的。
再点亮烛灯时,屋内只剩下了冼玉一人的身影。
冼玉没有和苏染提到昨晚的意外。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他心情不错,正好苏染蹲在他脚下撒娇,冼玉就抱了她一下,给她顺毛。这一幕被闻翡看到,当天晚上谁都没有找到那只毛绒绒的半灵兽。
后来还是他察觉到闻翡衣襟上渗出了暗色的血迹。冼玉拉开袖子,看到他虎口上两个深得快要进骨的咬痕。
苏染被关在了后院的地窖下,闻翡把它捉进去的时候,苏染奋力挣扎,在他手上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顿时血流如注。
这两人就是龙王斗祝融,水火不容,非要打个两败俱伤。
冼玉昨晚说得那样清楚,闻翡是个聪明人,想必应该不会再来纠缠。既然这样,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省得再听苏染骂骂咧咧吐几百字的脏话。
等到第二日,冼玉也没有心力再去想闻翡的事情了。
郑盛凌抱怨了很久,说是本事没见着架子倒挺大的药王仙,这一日终于来了。
这几日,药王仙先是去了一趟雪山飞谷,请人摘了一只雪灵芝,又并着其余草药把药灵炼化了一遍,做足了准备才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冼玉到会客厅时,这位尊贵的客人已经很自觉地落座喝茶了。
看到人来了,他抬眼扫量了下冼玉,沉吟片刻。
“胖了些许。”见面第一句,他道,“这段时日,你还是先辟谷吧。”
冼玉:“???”
第70章 【一更】原来师尊已经醒……
之前冼玉同顾容景解释过, 药灵是用神灵草孵育出来的魂灵,可以快速提升灵草或是丹药的品质,对于丹修和医修来说, 这是不可多得的好物。
冼玉的经脉损伤严重, 阻碍不通, 内服丹药的药性沉在五脏六腑里反而难以挥发。药王仙当日允诺会尽力, 其实那时就已经想好了法子。
洗髓池池水可以淬炼筋骨,或许对冼玉来说,药浴更为适合。
但药浴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药王仙将苦蓟草、雪灵芝, 石蜈水等多种草药调配成汤底, 最后又加了一味金羽乌活络经脉,这才勉强做成了洗髓池的仿次品。
之前在洗髓池中, 冼玉并未受到什么折磨, 药王仙猜测是因为他根骨好, 有底子。只是这回药浴,人工调配的与天然而成的还是有不小的差距,是免不了苦蓟草带来的刺痛感了——
这种草药刺中带毒,凡人对此避之唯恐不及,就算是修士碰到也会疼痛难忍。但除此之外,苦蓟草是极好的药材, 可以追风驱寒, 人工调配的与天然而成的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考虑到眼下的情况,药王仙没打算先‘徐徐图之’, 而是下了狠手。
而这一切,冼玉并不知情。
药王仙准备汤药的时候,冼玉也正式进入了辟谷期。药王仙说, 清除掉体内的浊气、吐气纳新之后会更好的吸收药性。
师尊要辟谷,顾容景自然也陪着。起初他还担心师尊会不会半夜嘴馋,严肃地盯了他好几日,不过出乎意料的,冼玉修炼时再也不见从前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后来,顾容景才想起,冼玉看起来散漫疏忽,随和又纵容,但实际上,他才是那个对任何事都最用心最认真的人。
他一直都是。
头一次下水,是在七日之后。药王仙在浴桶下放了镇寒石,配好汤药,又给了冼玉一瓶止疼丹,叫他泡足三个时辰。
此外,他还叫顾容景守在一旁,以防出什么意外。
让顾容景来,是因为他有出窍期的修为,与冼玉同总同门,最有这个资格;二来,除去顾容景之外符合条件的就只有苏染了,药王仙心眼小,自然是不愿意的。
但是没想到,冼玉听到这个安排之后,反而拒绝了。
“又不是多难忍受的疼痛。”
冼玉把窗户落下,浴桶已经布了水,散发出阵阵寒气,将整个房间晕染得雾气缭绕,不仔细感受的话,只会以为是暖呼呼的味道。
他回头,语气很轻松,“要说疼,那也没有当初我和师兄对剑时更疼。那时候我周身也没有人,不还是挺过来了?”
顾容景坐在堂屋里,一展屏风将冷暖二人隔开,朦朦胧胧中他们看不到彼此。
顾容景没有回答。
“要我说,药王仙就是在多此一举。”
冼玉把发带摘下,一边叠整齐一边说,“我之前都没有和你说过,其实啊,是我对痛的感受力很低。我这个人吧,经常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现手上多了两道口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到的,哈哈,好玩吧?师父和师兄也老说我迷糊……”
他絮絮叨了许久,也没有任何回应。
冼玉迟疑了许久,“……你走了吗?”
片刻后,顾容景才开口。
“没有。”他声音很低,“快进去吧。”
草药已经提前在汤桶里泡着,以镇寒石来维系药性,三个时辰不长也不短,但再耽误下去的话,就要错过时间了。
顾容景这样说,冼玉反而没有办法再推辞了,毕竟,这是大夫的嘱托。
发带叠好摆放整齐,冼玉敛目垂头时,如瀑般的黑色长发弯曲地垂在脖颈处的肩窝里。他指尖扣上腰带,刚要解开,衣物摩擦、忽然发出一道轻微的簌簌声。
动作一瞬间僵硬了。
脱一件外衣而已,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在这样静谧到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地方,一想到顾容景在外面……
这样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挑逗。
冼玉沉默了半晌,往药浴里扔了一瓶补灵丹,褐色的药丹融进深色的浴水中,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持续不断。
顾容景微微侧过脸去,垂下眼睑,耳边声音很乱,他分不清冼玉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没有出声,大约是不痛的。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轻声问:“疼吗?”
冼玉没有回答他。
“……”顾容景下意识站起身,但停顿片刻,又克制地坐了回去。
“每过一刻钟我过去检查一次。”屏风后依旧没有回声,他轻声道,“不说话,我就当师尊答应了。”
顾容景从冼玉闭口不言开始,默默数着时辰,等到一刻钟的刹那,他迈开步伐绕过屏风,忽然顿住了脚步——
冼玉歪头靠在浴桶边,水上飘满了金银花,汤水被各色药草浸泡得浑浊的汤水,只露出半截浮动在水面上、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臂,还有冼玉额上大片的冷汗。
顾容景五指轻缩,在他身边站了许久,半晌后才敢把指尖探了出去。
还有微弱的呼吸。
他松了口气。
大约是疼得昏过去了,头发都湿润地沾在额角,像刚出生不久的猫崽一样。
顾容景忽然想起,之前冼玉说,那年他带着方净诚进山采药,回家路途中遇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染,那时她还只是一只不会幻形的妖兽,毛上有雪有血还有脏污。
方净诚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那只小脏兽许久,怎么都不舍得离开。
明明是未曾亲眼见过的场景,但他却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冼玉嘴唇已经是惨白的颜色,顾容景试了下水温,手指刚探进药水里,皮肉忽然像是触到电一般,身上忽然传来一种难以忍受的刺痛,等他猝然抽离水中时,整条胳膊都已经接近于麻痹。
……怪不得他没有吭声。
大约是下水没过多久,就已经疼得昏过去了。只是不想让他担心,又或者只是逞强,所以才没有惊动他。
顾容景只能小心翼翼地碰一下冼玉的脸颊,已经没有了人的温度。那一瞬间,他是想不管不顾地把冼玉从水中拉出来的,但是下手的最后一刻还是顿住了。
药王仙说过,在这三个时辰内,尽量不碰他、也不能改变室内的温度,寒冷才能维持住药效,不管再痛苦,只要没有性命之危,就不能插手。
当然,所谓的性命之危也是不存在的,只是不管如何,药浴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或许那时,药王仙只是想,有人在身边,痛苦或许也能减轻三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