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但实际上,痛苦反而是隐蔽的。
就像冼玉并不清楚顾容景小时候的遭遇、只知道大概一样,五百年前人魔大战亦是如此,越发痛苦的东西,对于珍爱之人而言,便只会越发隐秘、敛藏于心。
冼玉和顾容景外表和性情截然不同,却只有这一点,极其类似。
顾容景枯坐了片刻,抬手结下法阵,如同当日洗髓池一般,专心为冼玉护法。
他知道,这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不多余的事。
冼玉醒过来的时候,脑袋和眼前都是昏昏沉沉的,全身上下每一处骨头和毛孔都在隐隐作痛,双腿又麻又酸,躺的时间久了还有些抽筋,仿佛万针刺入皮肤,稍微挪一下就能让他疼得眼冒金星。
几百年前他也受过类似的苦,只是那时冼玉差点被一击毙命,掉下无人之境时已经昏了过去,醒来后身体就已经恢复健康,没有受多少罪。
谁能想到,他刚下水就被直接疼晕了呢?冼玉想想自己昏迷之前和顾容景说的那些故作轻松的话,就觉得丢脸。
好在没有喊出声,不然他这个师父的脸面往哪儿搁……不对,应该是没有喊出来的吧?是的吧??
冼玉分神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总算从痛感里转移了些许。他缓缓抬起眼皮,等到晕眩感稍微减轻后才发现,原来并不是因为头晕才觉得昏暗,而是外面的天色本就已经昏沉了,屋内没有点灯。
靠着床头的装饰,他认出这是自己的房间。
屋外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随着一声吱响,竹门被推开,顾容景尽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但也耐不住多年未经填补的青砖发出咯拉咯拉的摇晃声。
冼玉听见他走到堂屋里,随着打火石碰撞发出的脆响,蜡烛啵地轻微爆出一道光。顾容景在堂屋里待了一小会儿,不知在做什么,冼玉嗓子也很痛,发不出声音,只能在脑海中胡乱猜想。
没过多久,他轻轻朝寝卧走来,周围很近,这次再也没有噼里啪啦炸开的水声做围墙,一举一动都被冼玉收录在耳侧。
顾容景关上窗,缝隙里传来最后一丝丑陋的风啸,他站在衣架旁,慢吞吞地整理冼玉要穿的衣服。光线昏暗,冼玉没有看清那几件衣物已经是叠放整齐的。
顾容景把他送的那件外衫拆开,珍惜地摸了摸,又重新叠了回去。
他古怪的行为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冼玉刚想打个哈欠,嘴巴好不容易张开,眼前的那坨黑影忽然转了过来。
顾容景走到床边,摸黑探到了冼玉的额头,已经没有那么凉了。他眉目微敛,想起药王仙说,第一次药浴的剂量还算轻,之后如果有效果,只会比现在更痛。
他有些心疼,可是开工没有回头箭,别说他了,冼玉若是知道也不会轻易放弃。眼下只能再拖延拖延,看看能不能让他休息几日后再泡第二次……
顾容景一直把手抽回去,他刚才特意在外面暖过体温,现在还是温的,贴在师尊的额头这么久,都已经捂得微热。
他捂着捂着,便不舍得松手了,贴着皮肤的手背渐渐冰凉,顾容景便换了手掌。掌心的温度更甚,粗糙的指纹落在冼玉的脸颊上,顾容景并不摩挲,只用这样温暖的体温默默地靠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叹了口气,抬眼忽然触到了冼玉的目光。
昏暗的夜色里,只有他乌黑的眼仁透出一点清醒又沉静的光彩。
顾容景顿了许久,平静地将手收了回去。
……原来师尊已经醒了许久。
他心不在焉地想。
第71章 【一更】怎么能确定,这……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 最后还是顾容景先开了口。
“师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说这句话时,他神态自然,完全不像是刚做过坏事的模样。明明是他动作暧昧, 冼玉反而莫名觉得自己理亏起来。
“好多了, 赵生他们呢?”
他躺了一会儿, 等不那么痛了, 缓缓地坐起身。顾容景帮忙搭了把手,回答,“他们白天守在这儿,刚才去吃饭了。”
白天?
冼玉微微诧异, 但很快想到自己应该是和上次一样又睡过去了, 顾容景和赵生他们白夜互相换班,这样也不会太劳累。
“我睡了多久?”
他问。
“不久, 只睡了一天。”
确实不久, 当日在洗髓池, 冼玉可是睡了足足三天呢。刚才赵生还调侃他,说毕竟是经历过的人,已经有经验了。没人知道他其实心里也慌得很,总担心睁开眼后师尊就没了呼吸,半夜觉浅梦醒时,总忍不住想去摸摸冼玉还有没有体温。
摸得惯了, 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
“……师尊饿不饿?”顾容景抿了抿唇, 冼玉不回答,他只能自顾自地道, “药王仙说泡一次药浴耗力太多,可以进食。我下午还做了些药膳,对恢复灵力有好处, 现在放在厨房里温着呢。”
冼玉其实不太饿,但是四周无灯无火,他不想和顾容景在这种氛围里独处,就点了点头,“先……热一热吧。”
声音带了一点含糊。
顾容景得了允许,给他掖好被子后就匆匆地迈了出去。
三个时辰一到,冼玉被顾容景从水中捞出来时,身上的体温比雪下埋骨还冷,顾容景不想他再吹风,所以连白天都不许开窗,只偶尔开条缝隙透透气。
屋子里空气不通,隔壁堂屋里还在烧炭盆,时间长了冼玉也被闷得有些头昏脑涨,随手拿了倚在床边的剑鞘,当做拐杖撑着缓缓走到了窗前。
一日一夜未醒,屋外竟然下起了雨。年久失修的主道被大水浸泡得泥烂不堪,带着一股泥土腥味,迈到竹林的小路用瓦砖简单修葺过,好方便通行。
冼玉心里有了数。
赵生虽然居家贤惠,样样精通,但是少了一点主见,这里是玲珑山,他自然不会自作主张;至于郑盛凌和苏染,这两位都是大少爷大小姐脾气,路不能行,飞过去便是了。更何况这条小路平时少有人经过,没看见也是很正常的。
只有顾容景知道,师尊所在的寝卧,透过门窗可以看见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这里是他和师兄的回忆。
顾容景并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倘若刚才冼玉没有开窗,或许明日傍晚时分,竹林又会悄无声息地恢复成他印象中的模样,不会有丝毫改变。
就像这场无声的夏雨一般。
冼玉抬起手,雨珠顺着屋顶的青瓦往下坠,挂在屋檐的尖角上,直到变得浑圆玉重了,才笨拙地往下跳了一步,在他指尖暖腹上砸出啪地一道清脆水声。
微凉。
夜风吹来,冼玉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冷意,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放下叉杆,正要把窗合上,风卷起一方银边金线的帕角。
窗前的榕树枝丫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多了一条银白色的手帕。
帕角的落款只有一个字,他很熟悉。
冼玉倚在窗边,定定地看了那方帕子半晌,直到浑身温度被风吹凉,才将那条手帕解下,攥在了手心里。
他敛起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步至竹林深处,一抹银色身影已经在石桌前等候许久。桌上温着一壶好酒,两盏酒杯已经倒得七分满,只等客人上座。
像是猜到,他一定会来。
冼玉一身青白外衣,墨发用发带简单竖起,他佩剑戴玉,长身而立,唇色不染半分朱红,却更显五官的浓墨重彩。
“师尊。”闻翡唇角露出一抹浅笑,示意他入座,“我带了一壶清酒,今夜月圆,不如你我二人畅饮一番,如何?”
“我应该和你说过,不要再来了。”
冼玉道。
闻翡嘴角笑意微微一淡。
“前些日子事务繁忙,一直未曾得空来见师尊。”他自顾自地坐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杯底倒置给冼玉看,又道,“徒儿先自罚一杯,师尊请便。”
“……”
“师尊?”
闻翡又唤了他一声。
“你不要这样叫我。”冼玉眉头紧锁,抑制住自己的脾气,“我没时间、也不想再玩这些过家家的把戏。若你想说的只有这些陈年旧事,那我们也不必再谈了。”
他举起闻翡挂在榕树上的那块手帕,平静道:“这个原是我的东西,你既然不要,那我收回便是。只是下次不要再做这样的举动,我也不想再……”
‘见到你’三个字还未说出,闻翡忽然打断,“陈年旧事不想谈,那方师弟转世轮回,您也不想与我谈吗?”
方师弟这三个字,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冼玉的嘴,让他无话可说。
他终究是欠了方净诚一命。
许久,冼玉哑然问:“你想怎么样?”
闻翡没有回答。
那句话一说出口,冼玉不可能不妥协,正是因为闻翡很清楚,所以才会脱口而出。但真真正正看到冼玉忍让退步的时候……他心里又生出一股无力与愤怒。
闻翡八岁时与他相识,此间相伴二十年。二十年的情谊,比不过后来居上的顾容景,也比不过一个埋骨百年的死人。
他攥拳头攥了许久,忽然嘴角扯动,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
“我不想怎么样。”他淡淡地回答,“我只想单纯地和师尊叙叙旧,师尊说我有错,那我便认错。只是希望师尊能给我一个回转的余地,弥补从前的错失。”
“难道这样,师尊也不许么?”
“……”
得了,苏染和闻翡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没一个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苏染还好些,起码可以当重新认识来相处,反倒是闻翡,张口闭口都是当年……
冼玉实在是不清楚,当年有多好,值得他们这样挂念。
和闻翡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当年他还能用师尊的威严压制住尚且年轻的大徒弟,但如今多年过去,光是看闻翡现在的修为就知道,他比自己这个旧师父过得更加风生水起了,冼玉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他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直截了当地问:“酒我已经喝了。你刚才和我说净诚已转世轮回,是不是真的?”
闻翡目光落在被他饮过的酒杯上,杯口残存着些许温酒水渍,月光一铺,晶莹剔透。
他看了许久,才抬起头,缓缓道:“当然是真的。”
冼玉默了片刻,只说了一个好字,转身想走时,被闻翡一把拦住了。
“师尊难道不想知道……”
闻翡比冼玉高许多,拽着他的手贴近时,旧日冷淡无情的师尊被迫仰起头,看着他的眼底染着几分从前少见的恼怒。
他笑了笑,像是猫玩弄老鼠一样,找到了几分鲜活的趣味,“师尊不想知道,他如今过得如何、年岁几许、投胎到哪户人家,又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吗?”
从前什么事都没发生时,师尊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疼爱这个小师弟。闻翡一直不能明白,这种又蠢又笨的人怎么能得到他的青睐……
不过现在看来,也是有些好处的。
“想不想,与该不该,是两码事。”
然而出乎意料的,冼玉拒绝了,“生前事死后明,无论如何,一切事务自有酆都冥府来盖章定论。他若生前多做善事,福德庇佑,自然不用我担心;但他若走了邪念,投道不顺……我也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
闻翡猛然捏紧了冼玉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