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异闻录 第78章

作者:唯玉生烟 标签: 玄幻灵异

他站在佛前,先对慧通道:“慧通,我今日叫你过来,是让你做个见证。”又转向慧远,“慧远,你过来。”

慧远来到他跟前,在垫上端端正正地跪下。

圆慈道:“慧远,你今年已年至十八。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生卒年月,我原本想过一阵子,在我收养你的那日为你行受戒之礼,但我此时改了主意。这个戒,你还是不要受了。”

慧远猛然抬头:“师父!你……是因为昨日的事,要赶我走么?”

圆慈摇了摇头,道:“不,师父不是要赶你走。师父是想为你留下一个机缘。”

慧远眉头微皱,道:“机缘?什么机缘?”

圆慈微微一笑:“师父也不知道。你或许会遇到,或许遇不到。但是,如果真的遇到了,既然没有受戒,你就自由自在地,还俗去吧!”

慧远面露惊骇:“师父!!我怎会€€€€”

圆慈抬起一只手,阻住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不必多说。我既已做下决定,便不会再改变主意。”他顿了顿,又认真地道,“空不异色,色不异空。徒儿啊,你注定是要投身到这广大世间中去的。师父不想你在紧要时分,为一点过往许下的清规戒誓所困,做出违背本心之事。”

慧远道:“师父……”

圆慈又话锋一转:“不过,既要行走世间,自该有玲珑七窍。‘慧远’这个名字,便不甚合适了。师父只盼你不要被这世间的纷乱所迷,哪怕周遭嚣嚣嚷嚷,你也当如昨日一般,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空是不空,不空是空。你要谨记。”他顿了顿,“从此以后,你,便叫作‘不空’吧!”

在为不空改名的第二年,师父就走了。

死时身上块块黑斑,颈下腋下肿大如卵蛋。他们说,这恶疾随鼠群流传,从一个镇子蔓延向另一个镇子,一来,镇里的人即十去其九,人们闻之色变,称之为“黑杀病”。

在埋葬了师父半个月之后,他的二师兄慧能也在厢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空在大殿中静静地坐了十五个日夜,没等来早有两个月没回来的慧通。

他为师父和师兄洒扫了坟墓,念过了最后一遍祷经,便收拾起他仅有的一点物事€€€€一杆用了许久的羊毫细笔,一方不知他师父从何处求得的精巧小砚,一小块所余不多的墨锭,一沓各式交杂的纸,以及两身破旧的僧衣,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望了这深山寒寺最后一眼,独自下了山。

他走过一个镇子又一个镇子。

每个镇子都是一般的人烟稀落,静如死寂,不知人们是跑了,还是死了。不时能见到有人倒在路上,无人收尸,被路过的野兽虫豸啃咬得支离破碎。

不空将这些残尸一具具收拢起来,埋于地下,为他们超度念经,走一路,埋一路,念一路。

仅剩的留下来的人们躲在屋内闭门不出,苟延残喘,度得一日,算是一日。

然而,即便如此,这些躲过疫病的幸存者也依然不得安宁。

只因流离疫乱之际,也正是精怪猖獗作祟之时。

平日躲在山林里啃噬腐食、吞吃野味的山精野怪闯入人间,破开一道道屋门,只为攫取一顿鲜活的美味。枉死之人的冤魂群集一处,盘桓荒野,发出阵阵哀哭,只想将路过的行人拖入阿鼻地狱。四处残留的怨气被千年的树根所吸,疯狂滋长,伸出扭曲的枝桠,渴求活物的鲜血……

不空在下山第二日便杀了生,破了戒。即便那是只正在吞吃生人的山魈,也让他在原地呆呆坐了一整夜。

而后,自他十五岁时提起便再未放下的那杆羊毫笔,在不空的包裹中躺了整整两个月。

他想,幸好师父没有看到他满手鲜血,看到这山下如何生灵涂炭。

一日,不空远远望见路尽头的镇子覆了皑皑白雪,不由心中疑惑。

时值九月,天气刚刚微凉,这是从哪里来的雪?

他走得近了,赫然发现,那哪里是什么雪,那分明是一层层细密虬结的雪白蛛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所有的屋院、道路、房梁,从远处看来,恰巧便宛如新雪一般!

不管做下这网的是蜘蛛还是蜘蛛精,照这情形来看,镇子里早该没有什么活人了。

不空在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正欲绕路而行,突然听到有隐约的啜泣之声传来,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听得人几欲心碎。

不空心中一紧€€€€莫非,这重重蛛网中,竟仍是有人的吗?

他放缓脚步,想听清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然而,无论他如何凝神细听,也只能确定那哭声来自蛛网之下,辨不清具体的方位。

而若是大声呼喊,只怕会更快地将这网上的捕猎者引来。

难道,只能想法子不着痕迹地撕破蛛网,试着深入救人了么?

不空犹豫着。雪白的蛛丝颤动,不知是风,还是蛛网的主人正在网上静悄悄地移动。

哭声愈发地大了,如泣如诉,中间似夹杂着小孩哭着喊“妈妈”的叫声。

不空心下一横,从包袱中摸出一张麻纸,注入咒语,令它坚硬如刀。正要在蛛丝上切下,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握住他的胳膊:“且慢!”

不空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青年浓眉大眼,气喘吁吁,对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幸好我跑得快,抓住你了。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不空道:“阿弥陀佛,怎么,莫非这蛛丝有何玄机?”

“是啊。”那青年笑道,“大师可能有所不知,织出这网的蜘蛛名叫‘鬼哭蛛’,专以人的哭声和动物的惨叫声吸引猎物,不信,你看。”

他拉着不空走远一些,藏入一块大石之后,又拾起一块小石子,掂了掂,一把扔向蛛网之中!

下一刻,只见一只巨大的灰白色蜘蛛猛然蹿出,长约三丈,扑向那小石头掉落的地方!而随着它的出现,方才的啜哭声也骤然一响!

它这一扑,没扑到猎物,在附近嗅探一番,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不空深吸一口气,念道:“阿弥陀佛,谢施主救小僧一命!只是,此时我们又当如何?”

青年摆摆手,道:“大师谦虚了。我一路上,一直听说有一位大师在到处斩精除怪,收敛尸骨,想必就是您了!我出言提醒,也只是想为您稍微省下些麻烦。”他顿了顿,又道,“之后说来也简单,我们只要放一把火,把它们烧掉就好了。”

不空忧虑道:“那……如何得知这蛛网下还有没有人?”

青年摇了摇头,叹气道:“鬼哭蛛织网无孔不入,织到这等规模,怎么也得两月有余了。不可能有人活得下来的。只希望他们都及时逃走了。”

说着,他点起一沓火符,丢入蛛网中。

火符四散,火势瞬间熊熊而起,巨蛛尖利的啸叫声霎时在火中此起彼伏。

青年的眼眸被火光照得熠熠生辉,他问道:“大师之后准备去哪?”

不空道:“阿弥陀佛,天下之大,来来往往,不过‘缘法’二字罢了。小僧又如何能例外?”

青年灿然一笑:“这么说来,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了。那,大师要不要跟我一起回镇异司?”

不空道:“镇异司?”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青年一抱拳,道,“镇异提刑司,张文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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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不空

不空终归是跟随张文典去了镇异司。

在听到那个邀请时,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与那自称张文典的青年一路同行,依然如开始时那般驱邪、除怪€€€€两个人一起走,总比一个人容易许多。

青年说他来自王都,这次出行是受了镇异司司台的委任,将某位神医研制出的治病良方交给沿途的县衙,顺便教一教他们杀鼠的符方。至于捕杀迁移的鼠群,则是扶正按察使的事。

青年抱怨道:“这些人上报得太慢了,哪怕文书流程走得再快一点,蔓延的范围都不至于这样大,情况也不至于这样严重。真是可怜!”

“阿弥陀佛,施主说的是呀。”不空一边附和着,一边在心里将“扶正按察使”这个词默默记下。

他们一起走过数不清多少个镇子,有些就如那被蛛网所覆的小镇一般,早已泯灭。余下的,因人丁稀少,也几乎无法运转。他们费了许多的周折,才算将张文典的任务勉强完成。

在完成任务的最后一个小镇上,理当分别之际,面对张文典掀起的车帘,不空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为何还是坐上了前往王都的马车。

当从马车上下来,他站在城墙之下,望见头顶有片片黑影成群,拍飞而过。又听见张文典喃喃道:“按察使他们居然也这么快回来了。”

不空这才知道,原来扶正按察使,指的是妖。

王都的繁华盛景与不空过往在深山所见,是天上地下般截然的不同。

雕栏玉砌、绫罗绸缎、琳琅珠宝、轻歌曼舞、彩乐华章,丹青、工笔、山水、花鸟,这人间之美如山中春日时盛开的处处繁花,风一吹,如缤纷的落瓣一般纷纷扬扬地向他扑面而来,醉人如斯。仿佛此前他在路上碰到的种种恶状,不过是地狱的幻景。

不空慢慢熟悉了镇异司的事务,便以镇异司一员的身份前往王都的各大寺院拜访,与庙中的僧人相交,切磋佛法。僧人们热情以待,将他奉为上宾。

又在闲暇时分四处游历作画,与东南西北的各路行人交游,等回过神来,竟在不知不觉中声名鹊起,得了个“画僧”的名号。

他再也不必为颜料、纸张而发愁。

胭脂、荼白、靛蓝、鸦青、葱绿、秋香,宣笔、齐笔、湖笔、侯笔,兼毫、狼毫、羊毫、兔毫,甚至无须开口,诸般稀有的笔墨,各式名贵的砚台便会被人想法设法,源源不断地送向他的案头,任他挥霍,只为换取一张墨宝,抑或,连墨宝都不需要。

不空想,空是不空,不空是空。他的师父,会不会对这一天其实早有预料呢?

他依然用着师父为他四处寻来的那一方小砚。

不时有人会好奇地问起这小砚的来历,以为那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宝物€€€€与旁人送给他的那些名家砚台比起来,这小砚质地粗粝,雕刻粗糙,边缘甚至早有了缺口,破旧至极,他们只能如此猜测。

不空则会诚实地回答这砚台乃是恩师所赠,并在他们又恭敬地问起尊师名号时,以“圆慈三藏法师”作答。然后,看着他们因不知那是谁而面面相觑,默然微笑不语。

不空有时也会想起师父提到的“机缘”。

并非刻意,或是在城楼上高高地浮空守门时,或是在为路遇的生人画像时,或是在寺庙门口被坦率而大胆的两三女子蹲守时,师父的话会偶尔地划过他的脑海。每每想起,微微一哂,他便又轻巧地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一如他当初告诉师父的那般,哪怕身旁过客来而复往,如百花竞艳,在不空的眼中,也不过是花间之莺鸟,林下之彩蝶,崖上之怪石,山巅之明月罢了。

他行在王都最繁盛的街上,就如曾经走在山间最狭窄的路上。

那日第一次见到那道身影时,不空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抹白,能令世间的斑斓五彩黯然失色吗?

他屏息凝望着,而后,将那永恒的瞬间捕捉在纸上,赠予了她。

并不是为了显扬或者炫耀他的画技,只是觉得她应当拥有€€€€毕竟,那画里封印了一小部分的她,也封印了一小部分的他。

他请她吃了茶点,就如他请数不清别的女子吃过的茶点一般。吃完了,不空以为他们以后不会再相遇。却没想到,当晚便在念君的宴会上又见到了那名少女。

他主动提出去帮她找哥哥,除了完成司台布置的任务,其实只是出于对女子惯常的呵护之心,以及一点点的歉意。

不空原以为,她只不过是王都城里又一位会跳舞的美丽少女。

然而,当他们身陷在那不知多少年前的奇诡梦境,当他们走遍群山却怎么也寻不到那躲藏的蜃精,当对面的熊妖终于失去了耐心,猝不及防地向他猛扑而来,他眼中柔弱的少女悍然拔剑,奋不顾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望着她皎洁而洒脱的背影,不空心中忽地一动,想,这会是师父所说的机缘吗?

可情势却容不得他细想。攻来的大妖十分厉害,梦境对他常用的术法又有诸多掣肘,少女苦苦坚持,仍不甚受了伤。

不空不记得,他上一次如此惊慌,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设法甩脱了最后一个敌人,带着少女匆匆逃走,以为既有强敌驻守,必是目标将近,只需再搜寻几天,就能找到梦境的源头。

然而,身边的少女却突然在他的身旁一头栽倒。

开始只是片刻的昏迷,慢慢地,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

在偶尔醒来的间歇,她对他说:“不要管我了。不空大师,把我放下吧!是我硬要跟着您一起来的,别让我再拖累您了!一个人不吃不喝,在梦里肯定也不能停留太久,您把我放下,如果找不到那个蜃精,就自己回王都去吧!千万不要为了我留在这里了!”

她的五官清淡苍白如梨花,因虚弱而更显单薄,却因眼角的红晕平添一抹艳色。

不空问她:“如果我走了,你哥哥怎么办?”

少女眨了眨眼睛,眨掉浮起的泪光,抿了抿嘴唇,道:“我娘说,生死有命。如果哥哥命该如此,谁也没有办法。”说完,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拔出剑来,反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师,您快走吧!如果再这么拖累您,我还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倒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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