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唯玉生烟
她的神色天真,却又无比决绝。
不空画过成千上万自己也数不清多少张脸。这些脸孔或美丽,或丑陋,或年轻,或苍老,他向来一视同仁。
然而这一刻,他眼前这张脸,这张他曾经画过的脸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晰。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颤抖的双唇,他想,她是认真的。
直到这时,不空才突然意识到,坐在他眼前的是位年轻的女子,名叫文影。她不是花间之莺鸟,不是林下之彩蝶,不是崖上之怪石,也不是山巅之明月,她不是,曾经的她们也不是。
她们是一个个鲜活生动,有血有肉的人。
他一直一直以来,其实都错了。他爱她们,却从来没有爱过她们。
之后,他甚至来不及拒绝,少女又晕了过去。
不空将她的剑藏了起来,而她在昏迷中也无暇再提。
不空做下了一个仓促的决定。
他知道这决定或许并非明智€€€€他们早在梦里探索许久,却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依着来之前听到的说法,外面阴森的云牧城可能比这梦境更加危机四伏。
不空心中清楚,却义无反顾。已经没有瞻前顾后,左思右想的时间了,他只知道,他不想让她就此一睡不醒。
他从梦境中挣脱,在云牧城下醒转过来,立刻惊觉这又是一个梦境。虽然心中疑惑,却并未细想,只暗暗记下,道这或许又是蜃精某种惑人的奇异特性。等彻底清醒,便背着文影入了云牧城。
他杀灭了食人的蛊雕,一是为防它再度作乱,二是这实在太像个调虎离山的陷阱。只可惜,在那遗骸上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依着他常用的几道寻找精怪的法术的指引,不空在云牧城遍布的泥淖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着。
他时常有一种被窥看的感觉,可总也找不到窥视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在原地一遍遍地转圈,就如同农户院子里被蒙住眼睛,绕着石磨打转的驴子,不断追寻着眼前触不到的诱饵,永无止尽,不死不休。
不空自己也说不清,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是镇异司的职责,还是他背后那一点轻薄的热度。
察觉他们被那怪物盯上时,不空便意识到他们此行凶多吉少。
他试着加快速度,将它甩脱,却总能被追上。他想法设法隐匿身形,又被它找到。当那怪物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不空知道,是时候了。
他将文影放在一个隐蔽的位置,又在自己的令牌上设下几个结界,挂到她的脖子里。他送出一个报信的金刚杵,回镇异司求救,同时指明文影所在的位置。如果他能回来最好,但若他回不来了,至少她还能有一线的生机。
离开时,不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地在他心中闪过,让他自己都生出些许恍惚:如果他们最终都能从云牧出去,或许……
他止住心思,已经没有时间了。
当那黑影急扑而来的最后一刻,不空想,在那西方的无穷极乐中,他会再次见到他的师父吗?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前消退,隐于深浓的黑暗之中。山里的漫天繁花,王都的繁华盛景,以及这幢幢鬼蜮里唯一的一抹洁白的身影。
罢了。
她说,死生有命。
可是,可是,若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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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木清
世界是在木清四岁那年忽然变了的。
在四岁以前,她的生活是温柔的阿娘,宽敞的屋子,暖和的衣服,一个个有趣的玩具,和她走到哪里都会对她露出和善微笑的下人们。
她的娘亲很白、很瘦,和围在她们身边那些姐姐比起来,显得小小的。虽然她总是坐在床上,披着衣服,也不常像那些姐姐一样领着她到院子里玩,但木清依然觉得她很美。每当她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木清身上,木清都感觉身上暖暖的,像照着冬天里的太阳。
而那个叫“父亲”的男人总是很忙,只有偶尔才会出现。每次出现,都会和阿娘说几句话,逗一逗她,便又匆匆地走了。木清有很长一段时间记不清他的脸长什么样。
在她四岁那年,阿娘忽然有一天把自己关到了屋子里,再也不见她了。
无论木清怎么在门口号啕大哭,大吵大闹,曾经簇拥在她和阿娘身旁的姐姐们也不让她进去。她们会把她抱走,会逗弄她,哄骗她,对她说“阿娘在歇息,我们过一阵子再去看她。”
可是,过了一阵子,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阿娘不见她,父亲出现的次数却变多了。
不停有背着木箱,戴着四方小帽的人在她的家里出来进去,身上萦绕着浓浓的呛鼻的气味。姐姐们说,他们叫作“大夫”,把他们身上染成这个味道的,叫作“草药”。
父亲会焦急地问这些大夫些什么,而他们大多会面露为难,说上几句,便拍一拍父亲的肩膀,又或摇一摇头。
父亲出门的时间更长了。
每次回来都会带回一捆捆奇怪的叶子,长长的木根,家里便到处弥漫起了草药的味道。
可是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又过一阵,那些戴着小帽背着箱子的人不见了,来家里的人开始扎起高高的发髻,穿起宽大的袍子,又或脑袋顶上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
姐姐们说,这些人里,穿袍子是“道士”,没头发是“和尚”。
这些道士或者和尚手里总拿着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他们在阿娘的屋子里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又或在屋外的院子里摆起桌子,蹦过来又跳过去。
他们的动作实在夸张。有时候木清心中好奇,想上前看看,却总会被守在一旁的父亲斥退,让姐姐们把她带走,说“不要打扰大师作法”。
木清不知道什么叫作法,但她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父亲每次都会恭恭敬敬地将这些大师们送走,又递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包袱。这些大师们会轻轻掂一掂这包袱,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再对父亲摆一摆手,潇洒地离开。
可是阿娘依然不出来见她。
家里最先不见了的是客堂的家具。
美丽的屏风和散发淡淡好闻味道的红木桌子不见了,而后是木柜和木椅。
父亲总穿的闪着隐隐光泽的柔软绸衣不见了,换成了一件件粗糙的布衣。
木清手上脚上一直戴着的金镯子被摘了下来,在长久的犹豫之后,是她脖子里的黄金锁。只有一块小玉留了下来€€€€那块玉是她出生时阿娘买给她的。
再然后,突然有一个姐姐不见了。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唯一留下的那个姐姐暗自垂泪,察觉木清在看她,又连忙擦一擦眼睛,努力地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她,最后一个姐姐,关在门后不出来的阿娘,和步履匆匆,不曾露出一丝笑意的父亲。
有一天,在姐姐不知哀求了第多少次之后,父亲终于带她去见了阿娘。
她的阿娘躺在床上,闭着眼,静悄悄的,曾经圆圆的脸上只剩下了骨头,露在被子外的腕子和木清的胳膊一般粗。
木清“哇”地一声哭了。姐姐没有进来,只有父亲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过了一阵,她哭累了,呆愣愣地望了阿娘一会儿,回过头来,仰着脸问道:“阿娘……是不是快死了?”
父亲低头看着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亮得吓人的光来,直勾勾的,让木清忍不住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他说:“不会的,你放心,你阿娘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阿娘死的。”
父亲请的最后一位大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那道士抚着长长的胡子,在阿娘的床前伸出一只手,蹙着眉掐指算了一阵,忽然露出一个讶异至极的表情,而后,倒下身,恭恭敬敬地向阿娘拜了三拜。
他说:“无量天尊!老夫此番掐算,可算出一件了不得的事啊!老夫算出来,尊夫人实非凡人,这是被天帝点了将,要去做天上的将离仙子,统管牡丹芍药去了!此时是割舍不下先生和令爱,她才迟迟不肯走啊!还请先生放宽心思,莫要过分执着,仙子才能放心地离开啊!”
木清仍然记得那时她父亲呆住的模样。
他艰难地道:“我的夫人,要去做天上的仙子了?”
那道士说:“是呀!所以还请先生莫要太过伤心,该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父亲又问:“那,等她回到了天上,我该如何去见她?”
道士犹豫了:“这……仙凡有别,但若是先生在人间多行好事,广结善缘,想必在百年之后,也定能与尊夫人重遇。”
父亲喃喃道:“百年,百年……不行,我不接受。请问大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她留下来?”
他反复盘问,那大师逼不得已,终于道:“按理天机不可泄露,但既然先生如此执着,那老道也不得不说了。先生可知晓,天下间有五种奇物,集之制成药丸,便可逆天,名为‘逆天五行’?”
很久以后,木清再想起这件事,时常怀疑那老道其实只是想让她的父亲去天南地北四处转转,能够在山水中慢慢放下母亲,乐以忘忧。
他没有说那“逆天五行”长成何样,该去哪找,怎样取得,只提起这么一个名字,便匆匆地告辞走了,连道别时的小包裹都没有要。
可她的父亲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卖掉了祖传的大宅,将母亲安放到了一间租来的小屋,让木清和照顾她的姐姐住在了屋外的隔间,自己又消失了。隔间很小,木清却很开心€€€€她离阿娘更近了,而且没有人管她,她随时都可以去看她。
父亲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再次出现,木清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曾经干净利索的衣服不知为何变得破破烂烂的,头发长长了,也不打理,乱蓬蓬的,只有一双眼睛比之前更亮了,透出一股惊人的狂热。
他一把攥住木清的肩膀,说:“清清,你想不想救阿娘?”
木清跟着父亲上了路。
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很热。木清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山,红彤彤的,仿佛火焰在跳动时忽然凝固,便凝成了那样的山。
她的父亲在山下最后一个镇子里买了许多骡子,几乎每一只都背上了层层叠叠数不清多少牛皮袋的水,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摇摇晃晃。
他们开始爬山。
山上又热又干,木清的身上爆开一道道裂口。稍微舔一舔嘴唇,便是满嘴的腥气,稍微动一动手脚,便是钻心的疼痛,可是父亲说,他们不能停。
木清不记得他们爬了多久。
骡子被一头一头地宰杀、吃掉,肉只要放在石头上烫一烫就熟了。骡子的血一道道溅在父亲的身上,在他的衣服上干涸,发黑,他却浑不在意,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
每一个山包和每一个山包都很像,山上没有路,哪怕有人走过,光秃秃的石坡上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时有阵阵蒸汽从巨大的石头缝隙里冒出来,石头下汪着色泽诡异的水洼,一不小心掉进去,便会尸骨无存。
从头到尾,只有父亲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古怪罗盘为他们指引方向€€€€据说这罗盘是他向某位异士求来的,能将他们引向周遭温度最高之处。牵着父亲的手麻木地走着,没过多久,木清便学会不再抬头。
终于有一天,她的父亲拉着她在原地转了几圈,突然说:“到了!”他的声音嘶哑,眼里疯狂的亮光却丝毫不减。他拎起一个牛皮水袋,说,“清清,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完,便消失在了一块大石之后。
木清在原地等了三天三夜。
他们只剩下两头骡子了,其中一头在第二天晃了晃,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
木清想哭€€€€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却哭不出来,就好像这山上的热气把她身体里的水分蒸干了,一滴眼泪也没有剩下。
她抬起头,头上是广袤无垠,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低下眼,眼前是一望无际,干涸枯槁的大地。
木清无处可去,无人可求,仿佛就要在这里等到天荒地老。
然而,她的父亲毕竟是回来了。
在第四天的傍晚,他如同消失时那般从大石后闪了出来,衣服烧得片片焦黑,头发燎秃了一块,因被火烤过而蜷曲蓬乱,眼睛里却闪烁着木清许久,或者说从来没见过的喜悦光芒。
他将牛皮袋的塞子拔开,凑到木清的眼前,说:“清清,你看!”
木清低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