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芥子
这书分在古志一类,其上内容更如怪谈。
上古时,因天外之石降落,此方世界结界出现异动,濒临全界崩塌。有上神为救世降临此界,为能在之后顺利返回,于天极峰顶留下了一条通天路。
岂知世事无常,上神陨落人间,世上却从此留下了通天成神路的传说,若能得机缘由此路登天,便可得上神身份,立地成神。
书中言所谓通天路,其实是一株长在天极峰上的通天神树,枝叶层叠,一路延展至九霄。
但事实上,那天极峰顶,不过方圆半丈,唯见一片荒芜。
书往后翻,又有——
【神玉百枚,其形如叶,点亮通天神树,登天路现世。】
容兆目光蓦地停住。
他凝视着那一行字,久久不动。
自白鹭山中得来的那枚叶状白玉释出乾坤袋,浮于他身前,其上封印解除,丝丝缕缕的仙气溢出。
原来如此——
乌见浒挑起这场两地纷争,是为趁乱入各大宗门搜找收集这样的神玉,他要点亮通天神树,他想走那登天路。
当初在天恩祭的祭台上,他们关于通天成神路的对话仍在耳畔,离开九霄天山那日的山道上,那人望向前方天极峰顶的那个眼神也犹在眼前,在此时此刻,终于都有了答案。
难怪他始终抱着看戏看热闹的心态对待所有,丝毫不在意世间纷乱、谁死谁活,从一开始他就打算撇下一切,独自走上那条成神路。
传闻之事,那人却当了真,并且付诸了行动。
乌见浒当然不是第一人,“战神弃通天成神路,将希望之种撒向人间”,三千年前,早已有人做到过。
或许那位战神集齐了一百枚神玉,又最终放弃,将神玉散落四方大陆。若非白麓山之前的一场地动,他手中这枚也不会至地底深处翻出,被他拾得。
漂浮眼前之物若真正现世,世间风雨,才终将永无宁息之日。
容兆忽然想笑,又觉悲哀,想起当日自己问出的那句“成神了,然后呢”,和那时乌见浒一瞬间的沉默。
乌见浒答不出来,也许等他能答出时,也再无可能告诉自己。
暮色已沉,天边余晖只剩最后一抹,霞光依旧耀目。
走出天音阁,容兆在殿前空旷无人的广场上盘腿坐下,望向远近绵延起伏的群山万壑——烟岚浩渺笼于其上,被晚霞点缀,恍如虚境。
万水千山皆在他眼中,却不进眼底。
所谓良辰美景,怎敌仙宫岱舆、神霄绛阙,令人神往。
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稍晚些时,有侍从上来,低声禀报。
“宗主,羌邑带回的人,到了。”
容兆耷下的眼微抬,眼中只余一片冷沉,吩咐:“传令下去,今夜便动手。”
他亦起身,将所有翻涌的神思尽皆压下,再不去想。
更深夜阑,嘹亮哨鸣划破黑夜阒寂,响彻汴城上方。
凌乱足音伴随哗声四起,城楼上一处接一处燃起火把,映亮半边夜空,也叫他们看清了前方异动。
元巳仙宗大批修士毫无预兆地压境,趁夜攻城。
萧檀闻讯赶到城楼时,两方已交上手——
城门上下各样的灵光大作,火焰冲霄、雷霆惊天,无数修士于其中翻飞、斗法。
更有滔天剑意直冲护城法阵,交织、碰撞,不断吞噬消融,那剑意似能引星动月、颠山倒海,裹着杀意滚滚、四散弥漫,生生将笼罩整座汴城的护城法阵威势压得抬不起头。
萧檀心中大骇,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是那位云泽少君领阵、亲自出手,长剑在他手中,如气吞山河、叱咤风云。
这般气势,便只是看着,已足够叫人心惊。
萧檀心头惴惴,却不知这护城法阵还能撑住几时,当下叫人:“快!去请乌宗主来!”
乌见浒此刻人却在城中至高处的瞭望台上,他从先前起就已出现在此,独自一人,拎着个酒葫芦,迎风而坐,不时抿上一口酒,视线唯一锁定城楼下方那人——看他所向披靡,看他撼天震地。
冰凉酒水入腹,乌见浒忽然觉得,比起所谓乐子,他更喜欢看眼前这样的容兆。
侍从传音来告知萧檀正四处派人寻他,乌见浒没理,在这良夜清风间缓缓阖目,或许还希望这一刻更长久一些。
城楼之上,守城兵卒疲于应对,已有人心生惧意退意。
萧檀见状大声呵斥:“谁敢退!我定让他身首异处!”
他过于激动,玄真在他身后,一只手搭上他肩膀:“殿下,冷静。”
萧檀用力一握拳,听人禀报仍未找到乌见浒,又不由气怒交加。
前方忽然起了骚乱,有萧氏兵惊呼,萧檀拨开人大步上前,至城墙边朝前望去,双瞳骤缩。
前方元巳仙宗阵前,走出车中出现在众目睽睽下的人,竟是萧如奉。
“孽子!还不快停手!你欺上瞒下,与南方盟勾结做下这等滔天祸事,陷我羌邑万民于不义,你合该千刀万剐!”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萧檀这个代国君得位不正,对外号称萧如奉伤重闭关,实则是他将萧如奉软禁了。他又不如乌见浒那般胆大,不敢做到弑父那一步,留了后患,如今猝不及防被萧如奉当众揭穿,全无了退路。
只见他面色铁青,周围羌邑将兵无不惊讶,连与城下元巳仙宗众对峙也忘了,纷纷停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他在胡言,”萧檀咬牙切齿,“父皇正在闭关养伤,元巳仙宗从哪里找来这么个狂妄之徒冒充父皇,你们不要上了他的当!”
萧如奉却继续一句一句高声怒斥着他,骂他包藏祸心,骂他狼心狗肺,骂他畜生不如。
众人有信、有不信的,大多生了动摇,萧檀怒不可遏,不断喝着人:“给我回击不许停手!拦下他们!你们没听到是不是?!”
一片混乱中,玄真上前来,压低声音将刚打听来的事告知他:“人是数日前被元巳仙宗人配合细作救出去的,消息送来被截下了,那位乌宗主的人不知为何先前去了一趟羌邑,国君被救出的消息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萧檀彻底阴下脸,乌见浒知道了却不告诉他们,更甚至,不定就是他的人截下了消息,他分明就是有意戏耍他们!
城下,萧如奉犹在叫嚣唾骂,元巳仙宗人不断涌上,四面进攻,萧氏军心溃散,虽被萧檀逼着回击,却已力有不逮。
另边,护城法阵被容兆持续的剑势冲击,也早已摇摇欲坠。
却在这时,乌见浒终于现身,飞身而下,悬停于城楼前方。
四下无不惊动。
目光交汇的一刻,容兆一语未发,手中云泽剑于虚空笔走龙蛇,符箓成于剑尖,灵光乍现,一息间随杀气凛冽的剑意碾出。
乌见浒同时出剑,同样磅礴如山的两股剑意轰然对撞、推拉,霎时剑光迸射,将黑夜映如白昼,剑意冲霄,此消彼长,如纠缠共舞。而那道剑符覆上去,顷刻将两股剑意一同吸入,其上灵光暴涨,几近刺目。
集聚了如同合剑威力的两股上炁剑意,容兆长剑往上一挑,剑符向着上方护城法阵结界猛烈撞去。
一切快得只发生在几息之间,众人尚陷在那两股绝强剑意对撞的震动中未回过神,便听一声惊响,汴城上方结界凝出实质,在剑符闪耀的灵光下无处遁形,剧烈震了三震,随之龟裂、破碎,轰然坍下。
护城法阵已破。
城楼之上,萧檀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惊愕,乌见浒却侧过头,平静看着眼前这一幕发生。
那不断扩大的赤色灵光映在汴城上方,也映进他眼底。
方才那一刻他现身,无非是醉意使然,想要靠近看清容兆脸上神情。
容兆却在转念间想出这样的方式破阵,逼着他出手。
一阵风自身侧掠过,乌见浒回头,容兆已持剑与他错身过,飞身往城楼之上去。
一眼未看他。
汴城上方的乱斗声响了整夜,天明时分,终见分晓。
萧檀趁乱带着依旧追随他的部下弃城而逃,有长老带队去追,追出汴湖到底没追上。
至于乌见浒,消失于夜色下,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是也逃了,还是依旧藏身在这汴城里。
容兆听人禀报着各处情形,有几分心不在焉,一旁长老问他:“宗主,先前一直没问,你这剑法,似乎格外不同,且昨夜与灏澜剑宗那位对剑时,似乎他与你所用的,像同一剑法?”
面前这位戚长老也是剑修,自然看出他与乌见浒那一招剑意同出一脉,瞒也瞒不住。容兆镇定道:“是先前出外历练那三年得到的一些特殊机缘,至于灏澜剑宗那位,我亦不知他因何学得这剑法。”
但那道剑符,总不能是未卜先知。
先前因莫华真人身死,这位戚长老已对他生出了怀疑,容兆只做不知,也不多解释。
对方便只能作罢。
之后几日,他们一直留在汴城这里。
城中每日都能抓获大批依旧藏身在此的南盟余孽,一时间风声鹤唳。唯独不见乌见浒的踪影,他大抵已不在城中。
几位长老颇觉遗憾,若能擒住乌见浒这位灏澜剑宗宗主,局势或能瞬间扭转。
夜半。
容兆正于屋中打坐,院中忽而传来一丝细微风动,他慢慢运转着内息,没有立刻动。
几息之后,才悠悠睁眼,又等了片刻,门外蓦地灵光大作,剑势似水浪剧烈搅动翻涌,剑鸣声急响不止。
他推门出现在廊下,沉目望去——
乌见浒于剑阵中翻飞,看到他出来,一剑急扫出,借势向后翻去,足踏剑罡,得以片刻喘息,抬起的眼紧盯住他:“你特地留在这汴城里,提前在自己院中设下剑阵,便是知道我会来,故意如此?”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容兆不含情绪的嗓音道。
确实给过,在出云阁的那夜,只要容兆一声令下,他怕是走不出元巳仙宗。
乌见浒看着眼前人,试图从他眼里看出些许波动,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又怎知,我一定会来?”他问。
容兆淡道:“总要一试。”
对视的眼眸间皆只有冷意,剑阵再起势,瞬间绞散了乌见浒脚下剑罡。他却不当回事,身形幻化,遽然向前,强行破阵,转瞬人已落至容兆身前。
“你说得对,总要一试,我是特地来自投罗网的。”
明知道这里有天罗地网等着他,他还是来了。
容兆未动,也未出声。
乌见浒一步步走近,抬手想要触碰容兆面颊。
却在即将贴上时停住,垂眼看去,容兆手中长剑贯穿了他肩膀。
鲜血沁出,容兆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他,嗓音里同样凝结冰霜:“乌见浒,我真的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