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25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伊登的脚步和心脏一起悬在了门口。

灯影微晃,人鱼忽然动了。

苍白脊背直立而起,腰部随鱼尾挪移,角落里熟睡的面孔就被遮到了那帘黑色长发之后。

伊登为这动静愣了愣,就见人鱼侧过半片脸,抬眼朝门口看了过来。

那灰眼珠平静得像这无风无浪的夜色,却分不清和夜色哪个更深沉,那几乎——不,那铁定不算动物的眼神了。心脏顿时跳到喉咙,他在这眼神里僵了一阵,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直到他发现那双灰眼珠的落点不是自己——不是自己?

回头去看身后,伊登又是吓了一跳。

来人脚步无声,停在几步外的光亮边缘里,长长的一道影子打在了地上。他上半身只穿了件褐色马甲,胸膛袒在夜风中,也不见有什么畏寒的样子。

第一次在夜岗时见到其他船员,伊登认出了这个前两天曾在船医室见过的异域人,却不明白深更半夜的,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天光初露时,艾格在一阵刻意压低的話音里醒来。

“……它离开了,它回到池边了。”

“过去叫醒他,你去。”

“可是……艾格不喜欢被人叫醒。”伊登声音含糊。

“我打赌他也不喜欢睡在一条志怪动物的尾巴里,但你眼睁睁看着这事情发生了,一整个晚上。”

“他……睡得蛮好,天亮了,什么都没发生——我看着呢,如果,嗯,如果有什么状况,我会大声喊醒他的。”

“你打算让他这样睡下去?”

“我觉得可以再等等,说不定他马上就醒了,我感觉他要醒了。”

“告诉我,你是不敢进门吗?”

“你——那,你、你敢吗?”

你一言我一语,像在谈论什么奇怪可怕的地方,但艾格睁开眼睛,只看到熟悉的水舱。视野从朦胧到清晰,长长一道水迹自脚边伸往池子,折出一点光亮。人鱼坐在池边,黑发流泻,侧头望来的灰眼珠里落着晨中的光。

得有一会儿,艾格才在透窗的晨曦里意识到自己昨晚睡着了,一整晚已经过去了。

酣眠的昏沉感未散,他慢吞吞站起来,让脑袋靠上窗户,额头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会儿,才从睡意里彻底清醒。

还未开工的甲板听不到人声,只有海浪和鸟鸣。

转过头,艾格就看到了伊登背后的雷格巴,不知他来了多久,更不知他的来意。任何鬼祟行径放在一个巫师身上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打开窗户,让晨风吹进屋里,径直从角落捡起绳索和木桶,开始给人鱼的池子换水。

雷格巴一声未吭,只远远站在门槛后面,看着他走近人鱼,在鱼尾旁拎起了一个空空的餐盘。

直到艾格离开水舱,提着木桶来到舷旁,他才跟了过来,开口道:“你一直都是这么照看它的?”巫师这样问,语气一声比一声古怪,“换水?喂食?待在水舱睡觉?”

“不然呢。”艾格朝海面放下绳子,浪花在舷旁翻着懒洋洋的白沫,“一个动物看守员还需要什么本事?”

“我哪知道,所以我来看看,据我所知,这些可不是正常水舱看守会干的事,尤其是在这些怪事发生之后。”雷格巴说,“看你睡得那么香,你一定不知道昨晚甲板之下有多少噩梦,我没睡多久就被惊醒了,大半夜的,那可真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鱼出了池子,还有那空掉的餐盘……它吃东西了?”

艾格瞥了他一眼:“任何动物都需要进食。”

“它吃了什么?”他趴上船舷追问。

巫师口口声声人鱼是他从未见过的大海神秘动物,但话里话外,总像是一副了解什么的样子。

“你觉得它应该吃什么?”艾格反问。

雷格巴一时没吭声,只是沉思着转了转手腕上的枯枝链子,艾格注意到那些枯枝已经涂上了桐油。

索具声与脚步声传来,陆陆续续地,船尾开始冒出些许人影,轮船开工的时间到了。

不远处的船舷边有几人在下渔网,船员们转过身,一张张黯然无神的脸孔晃在晨光里。显而易见地,人们刚刚经历一个不太舒适的夜晚。

桅杆吊尸之事还没后续,大船的管理者还在进行着一无所获的盘查询问,哪怕头顶的太阳再晴朗,阴霾的一天也已经开始了。

雷格巴脸上同样露出了一点忧虑。

“还是那句话,这艘船没有想象得那么安全。现在是一个死人被不知不觉吊上了桅杆,哪天就可能是一个活人出现在上面,不是吗?”

他望着头顶白帆说:“可以的话,最好搞清楚怪事是怎么发生的,隐秘无声的死亡方式太多了,搞清楚了也能知道怎么避开。”他瞥了艾格一眼,“我希望这艘船是安全的,相信我,如果你现在出了什么事,除了那老头和那大个子,我肯定是这艘船上最先哀悼的一个。”

随后他认真道:“我的建议是,在我把事情弄明白、或者那条人鱼被送离潘多拉号之前,你最好离水舱远一点,怪事可以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至少巫师是这么想的。”

艾格的回应是拎起水桶,朝水舱走了过去。

“……好吧。”雷格巴已经适应了这种一头撞上高墙的憋闷感,“脾气最坏的那个注定是老大。”

他原地站了片刻,转而走向伊登,棕发青年看上去是一副有问必答的好脾气样子。

那空掉的餐盘正拿在伊登手里。

雷格巴直接问:“人鱼吃东西了对吗?它吃了什么?”

伊登颇感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确实有问必答:“它什么都吃,艾格给它递什么,它就吃什么。”想了想,补充道,“最喜欢的好像是果子,各种各样的果子……它还会吐核。”

雷格巴愣了一会儿:“你确定?”

这下子伊登没应声。他其实不太乐意跟他讲话,他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异域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突然就和艾格熟了起来,交流时还要躲在一边、避开旁人,像是有什么秘密的样子,明明他才是和艾格共享着偷渡秘密的同伴。

雷格巴还在问:“这么多天夜岗,你们有遇到危险吗?我是说,任何古怪的事情?”

“古怪的事?”

危险与古怪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可那往往存在于人鱼的神情和眼神,不是言语可述的东西。

“你也看到了。”伊登说,“昨天晚上,它看人的样子——尤其是它看艾格的样子……怪可怕的。”

木门大开着,屋内的艾格正在走近水池,他的背影遮住了人鱼的神情,门边的人只能看到一条优美的黑尾慢条斯理地在水中划摆,水声轻柔又和缓地响起在舱室。

雷格巴眉头皱了又松,沉吟片刻:“但……事实上,一整晚的相安无事,什么怪事都没发生,是这样吧?”他问,“一直是这样吗?”

“话是那么说……”伊登闭了嘴,他就知道这种感觉没法跟人讲清。

雷格巴又是朝屋内观察许久。

艾格去到人鱼的另一侧,志怪动物的面孔就清楚地出现在了光亮里。他走近,提桶,站在那儿倒水,它始终仰着头,目光跟随那一举一动,从门外错差的视角看来,那张苍白脸颊几乎在往池边长腿贴靠。海水哗啦啦倒进池子,黑色鱼尾温顺避让。

一只脚不知不觉踩上了门槛,伊登转头,就听见身旁之人自言自语般的纳闷声:“难道……那是种天性和善的动物?”

第30章

艾格注意到了进屋的人影, 那双戴有枯枝的双脚先是沿着墙边绕了半圈,停顿片刻,再试探前行。

放下木桶, 艾格站在那儿默不作声, 想看看他会干什么,他对巫师所知的东西不乏兴趣。

雷格巴靠近水池的样子十足谨慎, 像一个不识水性者在从浅滩迈向水深未知的海域, 而人鱼坐在那儿, 仿佛对进屋之人毫无所觉。

它看了眼地上木桶,又抬起下巴,去看头顶那双绿眼睛,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水中的鱼尾逐渐停止摆动。

人鱼偏过脸,眼珠往他视线停留处移了过去。

雷格巴的双脚按在了原地。

艾格没料到巫师会从出声交流开始。

“看着。”他脱口而出, 手掌摊在空气里, “没有武器, 没有威胁, 我没有恶意, 丁点儿都没有——通用语,海上用得最多的一种语言, 如果你听得懂——”

短暂的静默,雷格巴慢慢后退一步,随后一点点慢条斯理的水声回应了他。

鱼尾再度划过水面,人鱼的眼睛离开了他的脸——也许应该说是他脸部所在的那个方向, 很难说清那双灰眼珠移过去时在看什么,巫师的脸, 肩膀,或者肩膀之后的木门,更有可能是空气,它平静得像那里吹过去了一阵风。

它不像是能听懂的样子,可巫师的话没有犹豫。

“如果你听的懂——这艘船上,或许有很多恶意,但,人们的意见并不是一致的,也许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是说,一点点帮助、善意,也许你能感受到这些。”

他把它当成可以平和沟通的对象,努力展露着善意,但那模样退让又谨慎。与其说那是种面朝一条志怪动物的善意,不如说那是面朝一场神秘未知的动乱时,他举起白旗的声明。

“你从哪里过来?很多天前的那片海域,是吗?离这儿有一段距离。看,那扇门开着。”雷格巴指了指门口,“甲板没有其他人,船舷很近,海面就在咫尺远的地方。我们——这里的三个人,我保证,我们谁也不会阻拦,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这艘船。”

低下头,艾格能看到人鱼发际的长鳃。

两道鳃片在规律又轻柔地扇合,随着巫师话音落下,骨刺与锐光幽幽闪过,转瞬又隐没在了发间。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人鱼抬头望来,艾格看到了它一如既往平静的脸。

一只蹼掌搭上了木桶,摩挲了会儿桶身,接着又按过桶沿。咕噜一声,失去平衡的空桶倒在了地上,慢悠悠朝他靴子旁滚了过来。艾格低头看了眼,脚尖一碰,踢了回去,它按住桶身,又轻轻推回。

艾格踩住了这只木桶,陌生的人类及语言的交流,似乎还没一只木桶更能引起它的兴趣。

雷格巴好一会儿没出声。

他像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了,看了半天水中悠然滑摆的鱼尾,最后还是整理出话语:“当然,我没有指挥的意思,你待在你的地方,任何地方,水池或大海。至少……至少,希望你听懂了这个。”他指了指自己,“友善的。”

随后他望着人鱼胸膛上那道分外显眼的伤口,从宽大的兜里摸了摸,摸出一个绿油油的玻璃罐子,继续表现善意:“这个。”

“草药。”他把瓶子放在地上,退后一步,“外伤用药。”

艾格认出了那个药罐,上次他从船医室拿走的那种,自认友善的巫师给他也留了一罐。

走过去,艾格从地上捡起了这罐药。

“外伤用药?”他向他确认。

“外伤用药。”雷格巴说,“可能不太好闻,但蛮有效。”

艾格将药罐放进了兜里,回头去看人鱼,那双灰眼珠也在望着这边。

“看上去,它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朝巫师说。

雷格巴一声未吭,眉头比进门前更加纠结难解。

对着人鱼,巫师似乎也没其他招了,艾格结束了他的旁观,重新拎起木桶,池子里的水刚过一半,还未装满,他继续出门取水。

水声传来,雷格巴眼睛掠过池边的动物。

人鱼已经滑到了池里,只剩半个上身露在池沿之上,它注视着门边。白日晨光下,那双灰眼珠颜色偏浅,近乎透明,似乎只有平静,不见夜里的深沉,似乎——

原地踌躇一瞬,雷格巴跟上了艾格出门的脚步。

像是在检查监狱的每一根铁杆,他再度环顾这个水舱,玻璃窗扇,失修的木门,再到门上铜锁,出神的思虑让他一时没注意脚下,右脚绊上门槛,他晃了晃,下意识朝前方伸手——

那是一种见缝插针的职业毛病,不管有多冒犯,巫师那做惯了下药取血的双手总喜欢往人身上触碰,就像此时,比起更近的门框,他第一时间伸手去抓的却是前方的衬衫衣角。

快要碰到了,然而没等那个近在咫尺的背影躲开触碰,雷格巴手指一蜷,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

这似有所感的一激灵全部来自脊背与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