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38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这会儿他又开始怀疑床边的动物是否分得清桌椅和卧榻,别说铺着几层崭新的毛皮,就算那里铺满了黄金,他也没有往一张陌生床榻上坐去的习惯。他擦净手上海水,瞥见桌上的空餐盘,心想用人类的餐、住人类的地盘,比巡逻水手还准时的夜半出游,再加整理那么一张人类床铺,这动物在这艘船大概迷上了什么奇怪的人类游戏。

然而不论他想摆弄餐刀还是床铺,现在这些总比之前的尸体游戏要无害。

不再继续观察人这间屋子的边边角角,艾格转而望去窗口,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屋外这一拨巡逻脚步声就快过去,他打算回到船尾,在船医室的椅子上继续打会儿盹。

就在这时,屋子另一头传来了细微的东西拖地声。转过头,鱼尾在动,慢慢地,一个青铜箱被人鱼拖到了床榻边。

箱盖打开,艾格正要离开的脚步停住了。

一整箱转轮火.枪。

商船财大气粗、处处考究,连武器都带着藏品般的工艺,箱中冒出的铜与精钢保养良好,泛着比金银更引人瞩目的冷光。

人鱼顺着他的视线落点,伸手从箱中拿出了一把火.枪。

格外精美的一把,长仅六英寸,齿轮咬合,筒座镶嵌,外露的每一个构件都在彰显机械的精度。

艾格眼睛不由跟随移动,见那蹼掌握着枪,慢慢放到了那张床榻上。

柔软毛皮的映衬下,金属更显流光溢彩。

艾格看看床上的那把火.枪,又看看人鱼静候在那的模样。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

直到人鱼再次从箱中拿出了一叠金属。

这回是已经拆卸过的一把枪,灰眼睛依旧望着脚步不动的人,金属零件被一个接一个摆上那张床榻,井然有序地,像极了诱人餐点一一被摆盘上桌。

随后鱼尾退开一点距离,灯光越过苍白肩膀,完全打亮床榻上的火.枪。

隔着半个屋子的注视没持续太久,用眼睛盘点完一把枪所有熟识的零件,艾格已经挪动双脚,走了过去。

“……你拆的?”他问。

人鱼没有否认,只是朝他递出一个描金的枪管,底下鱼尾无声环绕,于是走近的双脚就停在了长尾与床榻间。

艾格接过枪管,摸了两下,人鱼递来了第二个配件,他再度接过,金属合扣金属,一眨眼,手上已经开始本能地组装起这把火.枪。

盯着满床金属望了两秒,随后他转过身,在床上坐了下来。

身下柔软凹陷的同时,一种区别于屋外夜风的海水味也在裹上鼻端,那味道本已随着湿淋淋的鱼尾抹遍了这间屋子的所有角落,久闻之后并不易察,可这床帷间似乎又是另一种浓度。

气味的沾染密不透风,艾格下意识动了动鼻子,朝身旁瞥去。

一条手臂则搁在他的身侧,鱼尾横摆,围在他的脚边。人鱼席地靠坐,尾鳍在缓慢而小幅地拍过地面,放松又惬意的样子,好像床边这块地板是个多么舒适的软塌,不用细闻,也知那披散的黑发是所有气味的来源。

见他看来,他随之抬眼,分秒不差地继续递出一个零件。

组装火.枪的双手没有停,而那双灰眼睛也没有移开,目光是比周身气味还要明显的切肤之感。

渐渐地,艾格的手不由慢了下来,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摆弄熟悉的武器,倒像是在为那双灰眼睛表演摆弄武器。这节目大概让一旁的观看者十足的津津有味。

他停下手,转而望去地上敞开的青铜箱,里面更有另外两把枪被拆得七零八落。

这确实是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配件,继而他想起早在一定年纪,每每到手的枪械都已是完整的真枪实弹,这种零件组装仅仅出现在最开始接触枪械的时候。孩童控制不了火.药的危险,又总是摸到一把枪就不放手,于是散装的零件就成了长辈们打发孩子最合适的玩具。

人鱼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青铜箱,又伸出手。

他把箱子拖到他的手边,抬脸看来的神情让人想到昨夜递出一盘烤鱼的模样,仿佛这满箱危险的武器确实是一堆任由挑选的玩具。

握着手里的枪管,艾格不由想起昨天那盘烤鱼。

又是食物又是玩具,以及底下这床柔软的皮毛,他开始回想在哪里见过这阵仗。

一时之间,能够想到的竟然只有安洁莉卡养鸟的场面,干净的食水,暖和的巢窝,偶尔还得找点玩具逗一逗它们展翅。非亲非故的,一只不同种类的动物做这些会想干什么?

……报答前几天顺手而为的换水喂食?探索一下人类习性?……养只人类过把瘾?

与此同时,闻着周身气味,那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却几乎已被颈后每一寸皮肤记住、下意识就会冒出的一瞬念头:再一次地,他想到了后颈出现过的那道喘息。

许久不见他的动作,人鱼脖颈朝他抬高了几寸,慢慢凑近,凑近嗅嗅他的手腕,眼睛从侧脸绕来,来到他正面的神情。

黑发再度划过膝盖,痒意在这一刻格外明显,艾格思索着这不知何时消失了的距离,一边拿起最后几个零件,组装好手里这把枪,拨了两下转轮。随后他抬起枪口,抵上了那片还在继续凑近的胸膛。

第46章

人鱼看向火.枪的表情像是在辨别这种武器, 或是在辨别他这个动作。

“认得这东西吗?”艾格问。

他应该认得,几日前的那个晚上,他也曾用幻术让一个枪口朝着虚空放出了一声巨响。

“……枪。”很快地, 人鱼沙哑回答, “火.枪。”任由代表威胁的金属抵住胸膛伤口的边缘,胸膛被推开了一点距离。

“分得清你拆下来的这些零件吗?”艾格又问。

人鱼一一看过这把转轮火.枪的部件, 从描金的花纹, 到镀银的蚀刻, 从枪托到锃亮的枪管,像是在细细弄明白这个玩具的讨喜之处,看着看着,眼睛就沿着枪管滑到了握枪的手指,人类的手指在勾过转轮上的细链,打开火药池。

艾格摆弄这些熟悉的零件:“转轮,击锤, 弹筒, 火药池……”一边说着, 一边从青铜箱里取出弹丸, 搓了点□□确认干燥。

上过膛的枪重新抬起, 人鱼动了动鼻子,火.药气味尽在鼻端, 他依旧没有躲避枪口,胸膛平静起伏,喉颈仰起而袒露,温顺得像在进行一个熟悉的小游戏。

烛光影影绰绰, 灰色的眼珠在透过额前的枪管望着他。

在这种全然信任的眼神之下,似乎扳机哪怕就此扣下, 人鱼平静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艾格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获得的这份信赖。又想,获得一个人类信赖最快的方法,或许就是率先交付自己的信赖——无论这条动物看上去有多么神秘莫测,但他的每一举一动,几乎没有让他感到过威胁。安全的,宽容的,甚至……可以信赖的。

艾格把枪口移开。

“……不是所有人都把火.枪当玩具的。”以人鱼胸口的伤口来看,他同样是具血肉之躯,也许这条动物有必要谨记,他话音顿了顿,“这是武器,被瞄准后要躲开。”

人鱼盯着他的脸,也不知有没有将这个提醒听进,脸颊又贴着枪管移来他的手腕。那片收拢好尖锐的耳鳃在人类的手边轻轻蹭了蹭。

艾格抬起手,枪托按了按这个湿漉漉的发顶,强迫他点了下巍然不动的脑袋。

“就当你记住了。”

一层之隔的船长室,相比楼下蜡烛昏暗,琉璃灯盏敞亮通明。脸色泛青的男人将空药碗放下,接着,他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草药的作用有限,你现在更需要的找一个干燥温暖的环境,在那里好好养病。”老人向病人劝道,即使深夜的问诊让年迈的身体不堪重负,他也从未丧失耐心,“海上的气候会加速旧伤和哮喘,让你整夜都睡不着觉。”

“而陆地上的乏味会加速衰老。”咳喘平息,伯伦船长缓缓道。

在那张病痛横溢的面孔上,似乎任何表情都带着三分刻薄,说话间,他在长桌上展开羊皮航海图。

老人叹了声气,几乎温情的,他踱步至大开的窗户旁,在那株流光溢彩的珊瑚树旁停驻。

“原谅我……你这种语气让我想到家里男孩的叛逆,嘱托安全的唠叨需要追着交代上千百遍,一会儿没看管又带着伤口回来了,总是漠视医嘱,吃尽苦头。”

船长巡视羊皮纸上的航线,对老迈医者的忧思视若无睹。

而老人连绵的忧虑仍在继续:“更何况,现在他还跟随我来到了海上,疫病,怪事……人鱼,唉,人鱼!虽然那动物已经离开,但,原谅一个老人……”说着,他伸出沟壑纵横的手,缓缓抚向眼前鲜红华美的宝物。

未经主人的允许,这个擅自触摸的举动算的上失礼了,但伯伦船长并未喝止他。

“谅解一位老人的弱懦。”他漠不关心地点点头,好似想到了什么,又突然讥笑,“比起海上的暴风雨,柔弱的羔羊更适合在温暖的草窝乖乖待宰……是这样吗?”

在老人日复一日“放孩子们下船吧”的请求出来前,船长松口道:“轮船离下一个码头还有多久?”他看着航海图自问自答,“三天。”

“只要他们不是在潘多拉号的事务长面前大摇大摆离开,侍兵们会为船医的老乡行个方便的,哦。”他又抬起头,与老人对视,“前提是我们叛逆的小羔羊舍得离开他奄奄一息的老山羊。”

就在这时,一声鸟鸣划破夜雾,湿漉漉的白色海鸟从大开的窗口飞来,打断了老人的告谢。

船长室内,一时只闻翅膀的扇动声。

在两人的注视下,海鸟着陆在长桌,抖落了一地水珠。伯伦船长从鸟足上取下漆黑的信筒,三步之外,老人安静旁观他展开信纸,取出羽毛笔回信,他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离开。

天光将亮时,艾格打开窗户,正好看到一只海鸟从楼上飞出。

长翼白羽,短喙鹅黄,漆黑的金属信筒在黎明里熠熠生光。

身旁,人鱼的脸略微抬起,目光连着那对翅膀,似乎也在跟随他辨认这种天空中的动物。

“信天翁。”艾格说。

人鱼的注视回到他的脸上,尾鳍轻轻拍了拍地板。

“……信天翁。”拗口的音节,他完整地重复。

“专门捎信的一种鸟。”艾格简短地告诉他。

人鱼在窗口支起手肘,凝视人类在晨风中吐露言语的模样。

这种直觉不知从何而来,未发一言,但艾格已从他面孔上品出了一点饶有兴致。

“人类利用这种鸟类的归巢本能,培育它们,放飞它们,借助它们固定的航线,来回传信。”

“信。”人鱼抓住了这个词,却并非疑问,露出近似思索的神态。

“一些文字组成的消息。”轮船还未完全苏醒,一切都是懒洋洋的,海风拂过,飘在窗边的话语也是懒洋洋的,艾格在天气不错的早上保有耐心,“人们把远航船的消息写在纸上,告诉远方的朋友,我们的船驶过了哪里,又将使往何地,它载了什么货,逮到了什么人……”

在人鱼幽深的凝视里,人类眨了眨晨曦里的绿眼睛。

“而幸存的一只羔羊是怎么走上了这艘船,走入了虎口,又是怎么在一无所知中长大了,长肥了,终于待宰了。”

第47章

一大早的船医室, “轮船今晚就靠岸了,你们打算离开吗?”

雷格巴不是第一个对艾格提起这个话题的,巴耐医生这两天已多次谈及离船的事。

“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 如果你们要离开, 记得带我一个。”说着,他拍了拍自己斜跨腰间的小布包, 钱币一阵叮当作响。

伊登感到莫名其妙, “我们服役还没满一年呢, 没有下船的资格。”这是商船的规定。

“别装了,我在船长室都听到了。”雷格巴在船医室找起药箱,出发前他还打算把常用的药都带上,“船长让亲卫陪船医下船补充药材——让老头带上他的两个学徒,他这样说——绝佳的逃跑机会。”

“跑?巴耐医生压根跑不过商船的卫兵,我们为什么要让一个老人遭这种罪?”伊登瞪着他翻找药箱,他不太喜欢异域人这股自来熟的劲。

“你又为什么要跑?”

当然是换一艘船, 前往北海。雷格巴心说, 一边瞥向窗边。

窗边的艾格事不关己地剥着一个橙子, 雷格巴意识到这位北海遗裔和他现在的两位同伴——一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大个子、一个看上去不太利索的老头子——并非完全坦诚。

于是他适当地转移话题。

“新的伙伴。”他对伊登指了指自己, “新的冒险, 换条船开启全新的旅途,有什么问题吗?”

伊登转过身, 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