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59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艾格点起一根蜡烛,拂去雕花上的积灰,打开了碎裂的玻璃橱窗。

钟面下有八根鎏金的音簧,随着手指慢慢拨动,它们响起了古老的、秘密的音律。音律让时钟的侧面跟随响动,橡木机芯罩忽而裂开了一点缝隙,如同墙壁剥落出一块砖石,露出里面隐藏的抽屉。

艾格没有去碰那个抽屉,他只是坐上书桌后的长椅,撑头望着烛光里的钟摆,听这被启动的音律完整响过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整支蜡烛燃光,昏暗和寂静重新回到房间,他知道应该出门了,出门前却又停步,回头打开了时钟里的抽屉。

里面是一把多年前就制好的火.枪,以及从未展开过的一封信。他的眼睛掠过那把火.枪,从信件上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展开来的信是薄薄一张纸,字迹有些模糊。

仔细看过前面几行,他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说起男孩的一个小小旧事,一个早就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小坎坷。

那时男孩因为没做好一件事郁郁寡欢,受挫让自尊反复灼伤,也许食欲不振,也许对很多人问了很多问题:要裹多少衣服才能抵御寒冷,登上冬季里那座最高的雪山呢?没有了罗盘和星星,出海的人要怎么找到回来的路呢?到底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呢?

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战士说铠甲和锋利的武器,学士说知识和高贵的血脉。父亲说好好吃完你手里的面包长点儿个。他也询问过母亲,可她从来没有给过他答案。强大不是唯一的途径。她这样说。

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她依旧没为他解答,经年的字迹诉说着彼时的未竟之言:

“……高贵的不是血脉,是品格。无往而不利的并非武器,是你的心。我最亲爱的,需要多久你会发现?大海没有尽头,雪山难以翻越,命运的各种困顿无需一一打倒,仅仅只是面对的那一刻,你已足够勇敢。”

“若有朝一日——可能是一阵导致淹没的海浪,可能是一场熄灭篝火的暴雪,你在某些瞬间里发现人们的力量终将有所不及。请不要沮丧,无论如何,艾格,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有的时候,只是偶尔,很少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诅咒不曾发生,如果他找到一切的源头——如果。倘若这样。假设那样。这是最软弱的一种念头。

落日又将告别,海潮缓缓上涌。

人鱼坐在城堡下的礁石,看到了独自走来的人类。

浪花拍打海岸,溅湿了他的靴子和半边肩膀。他等他走到近前,鱼尾卷过靴子,尾鳍顺着他坐下的姿态抚上他的脊背。人鱼的一只蹼掌伸向人类的脸,又闻了闻他被打湿的眼睛。

艾格闭上眼睛,蹭过他的手。有那么一瞬,他想蜷缩起来,缩进他的尾巴里。但他所有的动作只剩下把脊背挺直,额头搁上那个唯一的肩膀。

“……萨克。”他说。

颤抖仅仅是肩膀上的一秒,经由拥抱的收缩,变成了大海深处再也没法停下的涌动。

萨克兰德曾觉愤怒。他那么愤怒。

愤怒是个巨大的旋涡,旋涡中心有他不停流血的人类。鲜血令海底明明是寂静永夜,却从来不得平静。鲜血让人鱼知道所有利器都该被藏起,一根骨刺,一只蹼爪,甚至是一点锋利又铺设不足的靠近。鲜血会在海里被嗅见。鲜血应该被舔舐、被包裹,全世界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人类流血。

可是没人告诉过海里的动物,眼泪应该怎么解决。

第71章

黄昏给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怀旧的色彩, 哪怕是这些全新的外乡人。

他们把剩下的红珊瑚收起来,逐一搬运到了教堂底下的墓窖,红色铺满地底, 与其说是死亡, 那些嶙峋的石枝更像是在沉睡。潘多拉号清洗休整,从酒铺酒窖补充了大量的美酒。岛上猎场年久失修, 但牛羊野鹿随处可见, 一部分人便深入密林和草场打猎, 以备更多的皮毛食物。

城堡下面埋藏的武器和财富尽可能地搬上船,尤克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有足够的船装载,这些财富大概可以重建十个阿比瑟港。

“德洛斯特早年运走了一部分,尼奥尔德港富可敌国,海盗们大概正在那里乐不思蜀。”

伊登和雷格巴跟着他走遍城堡,四处张望的眼睛一直没有停下过, “所以我们之后要去那个港口吗?尼奥尔德。”

尤克摇头, “商船的佣工和几百个士兵对付不了那些海盗, 财富或许可以使他们摇摆, 但不能使他们忠诚。”

雷格巴想起德洛斯特临死前的那些话, “加兰海姆回归的消息早已传遍,海盗们早晚会找来这座重现的岛屿吧?”

“是的, 尼奥尔德港距离这儿的航程将近半个月。殿下的意思是赶在那些海盗来临前,我们必须再出发。”

“出发?可是我们才刚刚到达。”

“出发——目的地是阿比瑟港。”尤克简短地说着登岸前就已经确定的计划,“那里有最富经验的枪械制造坊,最易守难攻的深水港。罗素家族的遗裔早在三天前就已回信, 后续会有更多的应召传来,阿比瑟也是诸多北海封臣回乡的第一站。统治与秩序需要重新建立, 然后再回来。”

“可是……艾格用了这么久才回来。”伊登望去城堡下方,所见之处皆是空旷,“他每天都不见人影,好像在找什么。”

安洁莉卡,尤克心道。

但他没有对两人谈论,也没有跟着寻找。他甚至没有对这个祝福的细节追问到底——她永远变成海鸥了吗?她还拥有人类的经验和记忆吗?他不确定这是出于巫师的迷信,还是厄运的经验。他宁愿一线希望永远留存,也好过搞清一切后的破灭。

他带着两人,穿越了安静的石头小镇。

每一幅完好的景象都给人一种错觉,错觉这里的人们只是远航,归期就在某个未知的季节。

岛屿北面的临海处一派平坦,那是加兰岛占地最大的造船坊。

大部分轮船经历潮涌和日晒,已经破败失修,但残存的这些依旧可以组建足够规模的船队。最瞩目的是一艘巨型战船,三根桅杆直入云霄,船身修长如剑。也许是因为德洛斯特当初的登岸人手无法驾驭,这艘船被完整地保留下来。

“找到了。”尤克登上甲板,掀起盖在船舷的帆布,在未完成的船首像座台下看到了一排花体篆刻——艾格·加兰海姆。他认出这是加兰海姆后裔十二岁的生日礼。

“轮船的生命始于出航。”他拂去篆刻上的灰尘,“漂亮的大家伙,我们的艾格船长会喜欢你的。”

崭新的大船被送入大海,人们用了三天时间将船体检修,把货物装载完毕。眼看着又要落日,岛上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站在海崖上,前方是大海,背面的小镇也一览无遗。大概是因为正值初春,冬雪每天都在融化,土地下有生机勃然长出,鸟鸣与新绿让岛屿看上去欣欣向荣。

美景使人不舍告别,伊登环顾海崖,“我们必须出发,那这里呢?把这座岛留给海盗吗?”

几人沉默片刻,“消失的加兰海姆。”雷格巴想起曾经的海上怪谭,“那时候这座岛是怎么消失的?”

“神秘动物成为了这里的钥匙。”尤克思索道,“那条人鱼能令岛屿消失在海雾,这条人鱼应该也可以?”

他们下意识往海边搜寻那条鱼尾的影子,就在这时,海风里忽而传来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来自更远处,从无边波涛中涌出,比鸟啼更深邃,也比鲸鸣更悠远,如同一道层层递进的潮涌,似呼唤,又似回应。

落日正是最辉煌的时候,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因此陷入刹那顿停。

“这是……人鱼的声音?”

伊登听出了隐隐的音调,又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在……唱歌吗?”

仅仅只是几个音节的起伏,大海重归寂静。

“你管这叫唱歌?”回过神来,巫师也望去海面,“也许是什么特别的咒语?”

海面之上,落日就快融入金光灿烂的波涛。

舟行渐远,艾格抬头远眺,已经看不清海崖上的人影。

日头刚刚向西,人鱼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艘小舟,等到人类看懂他的眼神、按照他的意思走上小舟,他便犹如收获满满的渔夫拖动渔网,把小舟拖向了大海。起先艾格以为他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但他只是把船拖离岸边,远远拖离了那个鱼尾难以抵达的陆地。

此刻孤舟没有桨,举目皆是深海。但舟行有鱼尾相伴,晃动轻柔而规律,像摇篮。

声音忽然传来时,艾格正在枕着手臂看落日,过了许久,才在耳畔水花声里回过神,意识到这声音来自身旁海面,来自水下的人鱼。

他从小舟上坐起,“你的嗓子好全了。”

冒出海面的脑袋与他对视,艾格对上一双好似期待着什么的灰眼睛,回味片刻这阵奇妙的声音,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歌声还是魔法?”

人鱼说歌声。

“海里特有的歌?”

“船上的歌。”他说,“女孩。唱过。”

艾格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安洁莉卡曾经常哼的一首小调。于是两人纹丝不动的对视持续了许久。

如果这是个解闷的笑话,艾格感觉他差不多成功了。

他克制住了笑,“非常——嗯,非常神奇。”他赞道,一边从他的脑袋摸到他的下巴,“不过比起唱歌,你还是在说话上更有天赋。”

显然这赞美里有点深意,但人鱼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人类脸上的表情。

那是歌声,同样也是魔法,音浪余韵散去,缤纷鱼群涌来,从深处浮起,成群结队的鱼尾从海面跃出,像是浪的起舞。

艾格被鱼跃吸引,转头去眺望。

人鱼注视船边侧脸,又看看远处鱼群。就在他潜入水下、甩起尾巴的一瞬,艾格一把抓住了那钻向海里的尾鳍。

“你想干什么?”

黑尾在水里腾转半圈,轻轻甩了甩。无疑他的尾巴比那些鱼群的更大、更漂亮,连溅起来的水花都要威风一点,他没有说话,但艾格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这会儿的声音和戏法都很奇妙,虽然海里的动物也许管这叫能歌善舞。

艾格拭去他下巴上的海水,抬头去看落日间低沉欲坠的云。

这些天这条尾巴忙得团转转,头顶的好天气却很勉强,岛屿上方更是时不时飘过阴云。

人鱼只是望着人类的眼睛。

也许再经历一百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都无法明白——恐惧,悲伤,遗憾,人之诸多暗色天性,那是像太阳落山一样寻常的事,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人类的恐惧可以不值一提,血和眼泪也是。

又或者他当然明白,然而鲜那些瞬间仿佛已经成为了浑身血肉的一部分,伴随新生的心脏一起长出,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独一无二的跳动方式——人类眼底最细小的阴霾,牵引着海上所有风雨雷鸣。

海波下黑尾若隐若现,远比在岸上时要灵活自在,艾格回望这双幽幽发亮的灰眼睛,没有制止他加入那些鱼群,“如果你喜欢的话。”

一只蹼掌去碰他的脸,“如果你喜欢。”

艾格低下头,亲他湿漉漉的鼻子,选择了一个能让他好好待在船边的爱好,“我喜欢晴天。”

不停淌水的两片长鳃放低了,人鱼同样凑上前,亲吻人类的脸,先是左脸,再是右脸,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袒露的皮肤。他当然知道怎么让自己放晴。

亲吻密密麻麻,淌下来的海水让脖颈发痒,艾格再次被逗笑了。

人鱼喉咙滚动,想发出声音,忘记摆动的鱼尾却已下沉。隔着一层海波,那笑容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光下露出愉快的底色,几乎是孩子气的。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动人眼眸带来的笑,那是他闭上眼睛,往更深处潜去,于永恒深海中也能感受到的笑。艾格,艾格,人鱼用足以诱哄整个大海的声音念道,仍觉自己声音不够美妙。

海潮忽而汹涌,将小舟推起,鱼尾绕着小舟,一圈之后又是一圈,溅起的水花像小舟透明的翅膀。

“我快看不到你。”半天没见他出来,艾格不由捞了把海水,“在海里玩捉迷藏吗?我可没法找到你。”

人鱼的脑袋很快冒出水面,“……我能找到。”空气与水无处不在,人类的气味,自己的气味,人类身上自己的气味。他嗅动鼻子,告诉他,“总能找到。”

“无论多远?”

“无论多远。”

艾格重新趴上船沿,任凭鱼尾将木舟带往岸边。

他感到浪潮间忽大忽小的波动,以及波动里大海无垠的平静。一只手伸进海里,在水波间不时触碰冰凉的黑发,倒数起这个落日的时间。他想告诉他靠岸慢点,天黑之后也可以。也想谈谈明天的出发,不如再停留一天。

但岸线很快出现在最后的余晖里。

木船与石岸轻轻碰撞,艾格没有抬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接受所有事与愿违,是这个落日足以让人相信所有厄运都将远离吗?舟行已经靠岸,但他依旧坐在那里。

“我还没找到她,安洁莉卡……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他不由自主地说,把伸过来的蹼掌抓进手心。

黄昏的余温就快散尽,不知是谁敲起了塔楼的钟声。钟声厚重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对远方海浪的回应。

艾格感到脸颊被冰凉的蹼掌托起,托向钟声的方向。

他抬起头,看到了白色的飞鸟。

起先是小小一群,如旋风般穿梭过塔楼,刮起连绵不绝的钟声。然后是海崖上的城堡,教堂的尖顶,越来越多的鸟群穿梭在落日里,那些钟声接连响起,近乎焦灼地呼唤起整个岛屿。遍布全岛的轰鸣里,漫天翅膀像这座岛屿升起的白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