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已有些少年模样的阿毛说话腔调一点儿没变,一团孩子气地邀功:“瞧吧,还得是我来,这家里没了我可不行。”
班贺煞有介事点头,他便愈发得意起来,摇头晃脑没个正型,活脱脱一个不知愁的小孩子。
躺在床上休养的鲁北平第二日就忍不住爬了起来,说着不能耽误练功,伸手就要去拿弓。陆旋把他按回去,好说歹说不让他动,安慰道:“这回没考成就没考成,并非是你实力不济,你会这会儿闪着腰着实不巧,权当是天意吧。”
这么一说,鲁北平更愁了。
他原本就怕今年考不上还得再等,现在更是天意让他考都不能考,那他准备那么久折腾个什么劲?
听这对兄弟俩说话忍不住摇头,班贺破天荒动用私人交情,特意把那位回京后深居简出的太医院医官吕仲良请了来。
那位吕太医听闻班贺是让他去为一位武科生员治腰伤,而且是区区扭伤,手里茶盏差点照班贺的脸飞过去。
偏偏班贺不躲不闪,振振有词:“朝廷设武科遴选武将之才,为的是国祚百姓,也为天子分忧解难。武科生员乃是备选人员,谁也不知谁会是下一个武状元,保不齐就是这一个呢?吕御医可知上医医国,中医医人,您为天子解疾病之忧,也得为天子解治国之忧,医好了这位武科生员,他得以报效朝廷,能为国效力,对您而言,难道不是一件大功德,当得起上医名号么?”
吕仲良气极反笑:“信口开河!”
班贺连点头:“算我信口开河,快走吧。”
吕仲良瞪他两眼:“我去提个药箱。”
班贺拉着他衣袖往外走:“要什么药箱,就是闪个腰,小孩儿心里没数害怕,您本尊去了说两句话定心,比什么良药都管用。”
“出诊不提药箱像什么样子,诶……别推,诶诶!”一路半推半就往外走,吕仲良简直没了脾气。
事实就如班贺所说,鲁北平的腰其实问题不大,休息几日就好了,可日近武科开考,所谓病从心起,他总觉得扭伤的腰不爽利。
吕仲良来的路上一脸勉强,坐到病人跟前还是摒除杂念,摆出医者的态度,认真检查一番,下了定论:“没什么大碍,不严重。我开一剂药内服,休息个五六日就好了,只是须得注意,彻底好之前别再勉强用力。”
见鲁北平紧张盯着自己,他补充一句:“放心,不耽误武科考试。磨刀不误砍柴工,养精蓄锐方能发挥最佳。班侍郎,我说个方子你记着。”
他揣着手,两眼望天,没动笔的打算,也不等班贺去拿纸笔,张口就来:“莪术、川芎、孩儿茶、乳香、没药各二两,红花六两,栀子一两五钱,烘干碾成细末合匀,一次服用一钱,一日三次。班侍郎,记住没有?”
也就七种药材,不算多,班贺含蓄点头:“记住了。”
吕仲良微微一笑:“同时辅以药酒擦涂,好得更快。我这有个民间偏方,班侍郎,劳烦你记一下。川乌、草乌、细辛、白芷、胆南星、红花、桃仁、当归、马钱子各五钱,用酒浸泡,取药汁湿敷患处,记得了吗?”
班贺默默回想,再次点头:“您放心,我记着了,一会儿我就去药铺抓药。”
吕仲良斜睨他,这回没了话说,再念个方子鲁北平该怀疑自己不是扭伤腰,而是命不久矣了。
同其他人招呼一声,班贺独自送吕仲良往外走,快到巷子口,周遭少见人影,班贺试探着说道:“给平头百姓看病,可比太医院当差轻松多了吧。宫里哪位不是贵人,近处侍奉易得恩宠,可要是有点儿头疼脑热,稍不留神就找到太医院御医头上。您近来可还算悠闲?”
吕仲良眉心一蹙,转脸却见班贺表情真挚,目光隐含担忧,没有发作,只是道:“太医院当差,不比在外头,一年四季寒来暑往,随时候命,哪里有悠闲的时候。”
班贺笑笑:“是了,瞧我,说了些无用的话。”
吕仲良静默片刻,说道:“你我皆是朝中一颗无足轻重的楔子,专司己职,管不了太多事。做好手头事,便是你我所能做的全部了。”
他们两人一个以医入仕,一个以匠入仕,只需本分守己,做得多了,那便越界了。
“吕御医说的是。”班贺笑容不改,停下脚步,“马车停在前边,下官就送到这儿了。”
吕仲良微点头:“回吧。哦,忘了同你说一句,恭喜升迁侍郎……嘶,这俩字儿现在说出来还难受。”
班贺满脸无辜,别人也没见这样,赖不到他头上。
送走吕仲良,班贺继续往外走,抓了药再回去。鲁北平得到权威安抚,总算是安心不少。
旬休前一日,班贺从官署散值回来径直换了套衣裳,却不是素日着家时闲散打扮,反而庄重得像是要赴一场重要的约会。陆旋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满腔期许中滋生的欢喜蔓延开来,堵不住地从嘴角眼眸中溢出,只能装腔作势看别处。
阿毛见班贺这副打扮,好奇询问:“师兄,你要去哪儿?”
班贺整了整衣领,随意道:“我准备去见胡玛诺先生,你也要跟着去吗?”
阿毛缩了缩脖子:“洋人?那,那算了吧。”
班贺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叮嘱他照顾好鲁北平,拉着陆旋出了门。
这会儿陆旋脑子发飘,跟在班贺身后什么也不问,只知道盯着他藏不住面上的笑,不知道去哪儿跟着便是。
走着走着,陆旋逐渐察觉不对劲,他们好像走到了伍旭租住的住处。班贺上前敲门,伍旭很快来开了门,热情招呼他们快进来:“恭卿你可算来了,胡玛诺先生先你一步,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陆旋脸色称不上好看,语气像是憋着什么:“你说来见洋人,就真是见洋人?”
班贺诚恳点头:“我骗你做什么?”
陆旋抿着唇,嘴角绷得比尺还直。
是,好像是没骗,但陆旋就是觉得自己被骗了。
第155章 洋先生
进门前,班贺特意左右望了望,长巷两头偶尔有人行过,但似乎没有他要找寻的身影,便收回视线,跨进门槛里。
再心里闷着气,礼数还是要有的,陆旋同班贺一起向伍旭及其家人打过招呼,进入内堂见到了他们口中的胡玛诺先生——一个红发棕眼的洋人。
他的眼眶内凹深陷,颧骨高耸,高而弯的鼻梁像一只鹰喙,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兴许实在不喜头发过长,无法全部收束而露在巾帽外的红发蓬松卷曲,毛发顺着鬓角延伸到下巴上,长得像街头妖鬼志怪画册里头的火鬼。
胡玛诺穿着一身檀色棉袍,从头至脚一派纯正中原人打扮,开口一嘴京城官话的腔调,不杂任何口音:“恭卿,赶紧的,快来坐下,茶都喝下肚两杯了。”
那副样貌与声音十分违和,陆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班贺这回儿没时间同他解释什么,走上前笑着道:“来晚了,见谅见谅。”
伍旭端来两杯茶,放在班贺陆旋面前:“你们先聊着,我让拙荆再炒两个小菜。”
班贺抬手拦了拦:“让嫂子别忙了,一会儿有得吃。”
伍旭目光落在那两人空空如也的手上,哪儿有吃食:“等天上掉啊?”
正在此时,院门被敲响:“叩叩叩。”
班贺一拍手:“来了。”
感到一阵莫名的伍旭上前开门,却见门外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拱手一揖:“晚辈娄仕云,贸然到访,不知是否打扰?”
身后娄规娄矩双手提着食盒,足有四个。他们之后停了两辆马车,一辆坐人,另一辆大敞着,礼盒堆了座小山。
伍旭看着娄仕云,又看了看马车,最后回头看向班贺,他说的该不会是这个吧?
班贺走出来,看见平江侯府按车送礼的壮举,虽然习以为常,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不是说好随便备点见面礼,意思到了便是。”
娄仕云颇为无辜:“这就是库房里随便拿的。来得匆忙,没法精挑细选,又不知道胡先生喜欢什么,索性多给点,总能碰上合心意的。”
班贺总算明白娄府送礼的逻辑,打探喜好太麻烦,不如广撒网,量大管够。
也就他们平江侯府家底殷实,放一般人家,送两回倾家荡产,是班贺压根不会去想的操作。
将娄仕云请进门,娄规娄矩提着食盒张罗着摆桌,刚从酒楼端来的菜还带着热气儿,两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圆桌。身为屋主的伍旭插不上手,站在一旁看傻了眼。
让他们先忙活着,班贺带娄仕云来到胡玛诺跟前,代为介绍:“这就是我那徒弟。鸿臣,这位是胡玛诺,胡先生。”
娄仕云双眼充满狂热,维系表面矜持,行了一礼:“胡先生,晚辈娄仕云,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胡玛诺恍然大悟:“我听恭卿提起过你,他说你勤奋好学,很有天分,给他帮了不少忙!”
闻言娄仕云脸微红,羞涩又惊喜,瞟了班贺一眼,没想到师父在外人面前竟是这样夸他的。
班贺笑笑:“胡先生,今日让鸿臣来,就是让你们二位认识认识。鸿臣对西洋机器很感兴趣,日后少不得请教胡先生,还请胡先生不吝指教。”
胡玛诺豪爽大笑两声:“我最喜欢和人交流,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知识本就该传播出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班贺看向娄仕云,半开玩笑道:“胡先生那儿有不少西洋书籍,读过受益匪浅。胡先生已经发话,能看多少,全凭你自己了。”
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班贺一直认为师父不仅要教授自身所学,更重要是引导方向,不囿于一家,看见更广阔的的天地。
传承本源为其一,广纳外物为己所用为其二,如此方能延续生生不息。
娄仕云恭敬垂下头:“是,多谢师父费心了。多谢胡先生奉三无私,高义薄云,晚辈钦佩。”
这话文绉绉的,听着反倒有些不像他能说得出来的话,陆旋默默想到。想必平江侯施行了某些补救措施,不提让他文采斐然,考个状元榜眼,至少人前不露怯罢。
晚餐已经摆好,众人围桌坐了一圈,伍旭妻儿本想回避,见门外伍皓然顺从地被母亲揽着,悄悄对着一桌难得的美味咽口水,班贺推着伍旭叫他们进来一起吃,在场的又没有外人。伍旭不好意思地笑,顺水推舟将妻儿领了进来。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小酌怡情,开怀畅谈,宾主尽欢。用过饭,娄仕云与胡玛诺先走一步,班贺同伍旭还有些话要说,婉拒娄仕云捎带一程的提议,和陆旋留了下来。
将胡玛诺送到巷口,折返的路上班贺才得空对陆旋解释一句:“胡玛诺先生是先师好友,来到京城已有十五年,是不是一点儿都听不出怪腔调?他学识渊博,通晓天文算术,精通西洋火器,我很多东西也是他教的。旦明兄一直代我与他往来,好些日子不见,正好这回一起聚聚。阿毛小时候见过,觉得他长得可怕,不愿来就不勉强他了。你这么大了,应该吓不着。”
玩笑话被人刻意无视,陆旋不置可否,面上摆出无所谓的模样,心里失望至极。洋人见也见过了,还有什么话要说?不如早些回去。
重新回到内堂,伍旭坐在桌边,脸色已然没了方才那两位在时的喜悦,反而面色凝重,带着愁容。
班贺泰然自若坐下,料想与伍旭说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刻意支开陆旋反倒不好,便没有让陆旋回避,笑着开口:“旦明兄何故如此,方才不是好好的么?”
伍旭虎着脸,本就有些凶相的面容愈发显得狠恶,语气听来却有些无奈:“这几日你在工部官署,如何?”
班贺笑着道:“还是一样忙于公务,和在虞衡司没差。”
提起这个,伍旭叹出一口气,架在桌上的手握紧了拳头:“还以为你升了官是件好事,没想到……是我想得简单了。”
班贺笑容淡了些:“这是上头的安排,你我别无选择,又何必在此纠结。”
听这两人话里的意思,班贺升为工部右侍郎后,两人便没再会过面?陆旋怀着狐疑看向班贺,却见他面色淡然,双眸平静如常。
升官不见他高兴,此时伍旭为此叹息,他也毫不在意,似乎早有预料。
第156章 同心
这些异常,班贺从未说过,陆旋皱眉看向伍旭,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伍旭声音低沉:“自恭卿离任,新上任的虞衡司郎中是个只读圣贤书的文人,别说火器了,连弓弩盔甲都没碰过,军器局的事一概不知。那位郎中志不在此,对军器局事务并不上心,一心钻研讨好,一堆事都被搁置了。”
“怎会如此?”陆旋说道,“在其位谋其职,这人怎能如此怠慢!”
伍旭叹了口气:“恭卿升为侍郎,职权之内事务增加,再不能时常往军器局来,我也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事情远没我想的那么简单。这几日我觉出虞衡司新任郎中毫无帮助,军器局里又出了些问题,便想去工部官署找恭卿,却不成想被人拦在工部官署外,不予通报。只说侍郎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别的,让我回去等信。”
所谓回去等信,那自然是什么信都没能等到,伍旭只能是自己去找,等官署散了值,在班贺回去的路上拦到人,两人这才约好今日一聚。
陆旋看向班贺,班贺无奈对伍旭说道:“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伍旭耿直道:“恭卿你别忘了,是你对我说,当今天子有意用人,我才愿回京重入官场。可如今你被调往那么一个与军器局相干不大的位置,而我虽还在虞衡司任主事,面对的却是那么一位上司,往后还不知道是何种境地。这样的官,不做也罢。”
班贺摇摇头:“旦明兄,这话你我私下说说便罢,切莫给他人知晓。”
伍旭说的这件事班贺也觉得难办,这才多久,便有些脱离掌控,根本来不及想出应对之法。
军器局直系上司是虞衡司郎中,如今虞衡司郎中另有其人,伍旭将公务越级上报不合规矩,在官场中是大忌。尤其班贺是前任郎中,若是让现任郎中得知,少不得对上借题发挥,对下敲打惩治,那位门吏反倒是好心了。
思索片刻,班贺说道:“旦明兄万不可意气用事,你回京是为施展抱负,就此放弃怎能甘心,还请旦明兄暂且忍耐。”
“到了今日,就不只是为我自己的抱负了。”伍旭望向班贺,眼中却是对他的不忍,“你为此付出心血我看在眼里,我若此时抽身,便是置你于不义,你我共进才有现在的成果,无论如何我也会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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