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葛容钦牵着那匹黑鬃骝,命其余部下守在玉成县外,独自领了一名押官,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他的视线扫过道路两侧,看得专注,对那些好奇的目光熟若无睹。
毒辣的日头凌空而照,汗水逐渐将衣衫浸透,郑必武抬手按在腰间的水壶上,轻轻一晃听了个响,水壶空了大半,腹中亦是饥饿难当。
一早在驿馆喝了碗米粥,囫囵塞了个馒头便匆匆跟随葛容钦赶来乌泽乡,他到现在只喝了些水,早已饿得五脏六腑揪在一块,看马儿吃路边的草都觉得香。
伸出舌头润了润枯燥的嘴唇,郑必武紧走几步跟上葛容钦,不远不近坠在右侧后方:“葛大人,您从早上开始巡视,到现在一直走个不停,水米未进,属下忧心您劳累过度,当心身体。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歇歇脚,吃点干粮,喝点茶水吧。”
葛容钦停下脚步,瞥他一眼。虽并不觉得饥渴疲劳,却也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走这一趟只是为视察玉成县周边村庄情形,并非有意折磨下属,当歇息还是要歇息的。
得到上司点头,郑必武又开始发愁,这穷乡僻壤,不见食铺茶馆,上哪儿弄吃的去?
实在不行,一会儿就去找里正、伍老,那些个小乡官,一辈子出不了玉成县的地界,见着他们还不上赶着巴结。
道路旁的农田里,一对夫妻已经席地而坐,就着腌菜吃上了馒头。郑必武眼巴巴看着,咽下一口唾沫,觑了眼葛容钦,道:“大人,前方还不知道要走多远呢。”
葛容钦微颔首:“你去,问问他们能不能卖两个馒头给我们。”
“好嘞!”郑必武抚了抚马颈,让它留在原地,自己跳下田埂,跑向那对夫妻。
听郑必武说出想要买他们几个馒头,农夫带着满身尘土,抬眼朝田埂之外的葛容钦看去,前额现出深深的沟壑,在黝黑的皮肤上分外鲜明。
农夫对妻子说道:“拿两个馒头给他们。”
农妇依言拿了馒头,郑必武连忙伸手去接,一手去掏钱袋:“太感谢你们了,要多少钱?”
“不用,你们吃吧。庄稼汉没别的本事,就是靠力气吃饭,多吃才能有力气,家里婆娘心疼怕我饿着,每回都带多的来。你们是外乡来的?”农夫同郑必武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向葛容钦。
郑必武正要回话,葛容钦已经走了下来:“正是,我们是从外乡来的。请问老丈,乌泽乡的里正、伍老住在何处?”
农夫手里的草帽扇了扇,将行到近处的葛容钦又打量了一番:“我便是这里的里正,钱炳。”
郑必武一面将馒头递给葛容钦,一面惊道:“怎么你一个乡官,还要亲自做农活?”
钱炳扫视周遭一圈,反问:“我不做,让谁来给我做?”
葛容钦挥挥手,郑必武自觉站到他身后,他说道:“里正,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钱炳坐下,继续拿起刚才咬了两口的馒头:“倒不一定能知道。”
“无妨,若是不知道,当我没问过就是。”葛容钦低头小块揪着馒头,放进嘴里,唾液瞬间浸透了碎块,唇齿间慢慢逸出一股甜味来,“数月前,玉成县来过一个工匠,二十五六的年纪,还带了个帮手的小孩儿,你可有印象?”
钱炳:“你是说龚先生?”
葛容钦一笑:“看来你知道他。”
钱炳提起那人表情不以为然:“一个仗着有几分手艺的工匠,来过乌泽乡几次。明明一两日就能干完的活,他偏要四处闲逛,拖延个四五天。做工倒是少有比他好的,你若是要找他干活,恐怕得盯紧点儿。”
“多谢劝告,我就不打扰了。”葛容钦捏着馒头越过田垄,回到小道上。
郑必武三两口将馒头塞进嘴里,厚着脸皮多要了一个,紧随其后。
喝了口水将馒头顺下去,郑必武听了钱炳刚才那些话,颇有感慨:“大人,我们这段日子走遍了玉成县周围村落,打听到的都是说那龚喜偷懒耍滑,拖延工期,手艺尚可但不堪大用,他当真会是那孔芑多的徒弟?”
葛容钦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一片空旷之地,光秃秃的,草木稀疏。不远处一片山峦起伏,与玉成县四周景致大同小异。
郑必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满眼都是些黄砂石,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说,他为什么会选择待在玉成县?”葛容钦眺望远处,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揪着馒头往嘴里送。
郑必武经过一番思量:“难不成,是因为古老将军在此?”
葛容钦不置可否:“古将军在军中声名煊赫,却也仅此而已。自告老还乡后再无实权,有的只是那座象征最后脸面的将军第,徒有名声。可这里是玉成县,他便是最有威望之人。”
若龚喜便是班贺,他选择向古将军示好,为的就是古将军在此地的庇佑,而又不用惧怕惹怒权贵。
但,葛容钦并不认为这便是全部的理由。
这段日子,他顺着龚喜的行踪走遍附近村子,得知龚喜总要在各处逡巡,延误工期是家常便饭。
他是在寻找什么?又或者,是在隐藏什么?
这一切都是葛容钦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郑必武还半张着嘴等下文,葛容钦眉梢微挑,低头慢慢咀嚼稍有些硬了的馒头:“我查阅玉成县县志,数十年前这里曾经出过盐井,繁荣过一阵。只可惜没过多久盐井枯竭,久而久之,便荒凉成现在的样子。”
“您是说……”郑必武惊到合不拢嘴。
盐铁课税是朝廷两项重大收入来源,盐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得找到他才能知晓。”葛容钦将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翻身上马,“走,回玉成县。”
吕仲良找上门来班贺并不意外,扫了庭院给他搬一把椅子,班贺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
吕仲良仍是那不阴不阳的语气:“你把陆旋送到了古老将军那儿?”
班贺笑着纠正:“是我们不慎被杨典史发现了。”
“你唬得过谁?他还真能一直藏着掖着不成,你肯定要想办法让他出现得名正言顺。”吕仲良鼻腔里哼出一声,“想必古将军要出手相助了吧?”
“古老将军想让陆旋追随鲁镖头去叙州。”班贺终于歇手,坐了下来,“叙州总兵骆忠和与陆籍为旧友,手握兵权,投靠他多有裨益,其他的日后再做打算。”
“那你呢?”吕仲良问道。
班贺静默片刻,笑道:“我似乎从未问过,吕大夫你,又是谁的人?”
当初班贺下定决心离开大都,带着阿毛刚出城门,便见到守在城外的吕仲良。吕仲良言说自己是丁忧辞了官,却没有回乡,而是一路跟他们来到了玉成县。
阿毛一路上水土不服,全靠吕仲良出手相助。只要吕仲良不先开那个口,班贺便不会多言。
现如今,吕仲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吕仲良上身微微前倾:“我就不能只是大兖朝的人么?”
“自然是可以的。”班贺点头,“我会跟陆旋一起离开,你还要继续跟随吗?”
“什么跟随?我自己长了腿脚,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凭什么说我是跟随你?”吕仲良站起身,一抖长衫,“走了,留步勿送。”
班贺顺从地只站起来意思一下,目送他离去。
大兖朝的人——倒是听来忧国忧民。能有这样的底气,不知道背后是哪位皇亲国戚。
这段时日古老将军体恤陆旋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留他在府内休养,班贺与阿毛沾光吃了几顿将军府的伙食,无论食材还是味道,都是平日吃食远不能及,阿毛毫不客气,吃得肚子圆鼓鼓的。
陆旋不习惯待在这座宅邸里,处在陌生环境,他精神总有些紧张,不愿人靠近,与古钺也保持距离,唯有班贺与阿毛能安然站在他身边。古钺见他如此,只得无奈让他随班贺回去,等身体调理好了,再送他出城。
虽然对班贺欺瞒自己的事情不满,古钺心底里还是信任他的。尤其他是为了陆旋才甘愿冒险暴露身份,古钺更没有理由对班贺过于苛责。
将葛容钦追到玉成县的事情告知班贺,古钺提醒道:“淳王向来做事不择手段,能被派来追捕你的手下,一定深得他的信任,能力不容小觑。到时你随陆旋一同离开,到了叙州就是忠和的管辖地,除非淳王亲自来,否则没有人能拿你怎么样。”
班贺听着,又生出些许愧疚来,对这样一个年迈老者几番利用,实在惭愧。
两大一小一同从将军第回到小院子,开了门,却见阿桃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身旁放着一堆用纸包分装好的药材,够吃好些日子了。
她双手撑着下巴,正满面愁容,见班贺回来,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站起来跑向他,一把抱住他的腰撞了个满怀:“龚先生,吕大夫他要离开了吗?今日我去药房拿药,吕大夫抓了好多好多药给我,他说他以后就不在了,让我找别的大夫。”
班贺与陆旋对视一眼,陆旋看着女孩发质柔软的头顶,抬手想抚摸安慰,却看到冰冷的金属光泽,默默收了回来。
第19章 彩头
八九岁的瘦弱女孩,徒有一张因还未长开而显得圆润的小脸,揽住她的背,手心里便只剩一把骨头,叫人疑心她脆弱到一捏便会碎。
班贺抱起阿桃,手里的分量还比不上他出行携带的工具箱。
抬手给阿桃理理发丝,他笑着问道:“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阿桃疑惑地望着班贺,不是在说吕大夫要离开的事吗,为什么忽然要问她想吃什么?
听到那话阿毛眼睛都亮了几度,可懂事的女孩知晓日子过得清贫,睁着那双大得出奇乌溜溜的眼睛,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想吃的。”
她的拒绝并非真的没有想吃的东西,只是怕给人添了麻烦,怯于提出任何要求。班贺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想法,于是便换了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问及自己阿桃摇头拒绝,但他问到母亲,阿桃迟疑了。
自龚先生与阿毛住进这间小院子,便对她们母子百般照顾,进退有度,从未有过一丝逾矩,以至于每每母亲病情加重,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龚先生求助。母亲日夜辛劳只够她们勉强温饱,医药皆是额外的重担,如果不是他们,母亲兴许早就病死了。
明知不该再提出多余的要求,想要为积劳成疾的母亲做些什么的渴望压过所有的顾虑,带着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歉疚,阿桃怯生生地说出自己的乞求:“娘之前和我说过,她想吃饺子。”
饺子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的稀罕物件,包饺子要擀面皮、剁肉馅,都是费力气的动作。这几年来孙良玉身体每况愈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这些,即便杨典史有心想帮忙,却是个独身外男,无名无分兼之她有意避嫌,坚持没让杨典史过多插手。
那时是靠着嫁到郭家的姨婆接济,她们才能吃上一碗肉馅饺子。郭家并不富裕,驿丁是苦差事,郭老倌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接济的食物分量不多,肉对于这样的她们人家而言始终是罕物。
寒冬腊月,食物很快便会丧失所有热度,母女二人总要推让一番,才一同将凉透的饺子分食。
那滋味并不算好,或许是凉了的缘故,总之阿桃不喜欢。
记得龚先生来的那年年尾,院子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阿桃被他们叫来一起包饺子,龚先生擀着饺子皮,然后递给她包,提前剁好的肉馅装了一大盆。阿毛站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把包好的饺子下锅,一面咽着唾沫把煮好的往出捞,一面嚷着不够吃,催促多包点儿。
那是阿桃最开心的一天,他们包了好多饺子,摆了满满一桌,光看着都令她心生满足。
龚先生说,饺子凉了不好吃,就得煮一锅吃一锅,让阿毛带着她们母子先吃。
往日冰凉的面皮第一次入口是爽滑热乎的,放凉后有些腥的肉馅刚出锅原来鲜香扑鼻一咬便溢出满嘴肉汁。阿桃从不知道,饺子是这样好吃的东西。
阿毛甩开手脚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吃相却不粗鲁,引人食指大动。那满满一桌包好的饺子像是给人一种永远也吃不完的错觉,阿桃短暂抛却了那些忧虑,饱饱吃了一顿,连病后胃口不佳的娘都吃了不少。
可惜那样的时刻太少了,阿桃记忆里也不过那一次而已。
在阿桃隐含期待与探究的目光中,班贺笑容不改:“我还担心你娘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呢,要是说出我弄不来的东西,我可下不来台。只是想吃饺子,那还不容易,明天咱们就吃。”
阿桃心中喜悦,更多的却是担忧,她不是那种听见有得吃就什么都不顾的孩子:“非年非节,为什么可以吃饺子?”
“谁说非得过年过节才能吃?”班贺说,“人生在世上,干活挣钱,不就是图一个吃好穿暖,否则付出的辛苦不是白白浪费了?只要有钱,想吃什么就应当去吃,不必用这种规矩约束自己。”
第二日,他当真买了些白面和肉回来,自己张罗着和面,剁馅的事情交给了陆旋。
陆旋一日不曾松懈过练习手臂操纵,已能成功捻线穿过针鼻,剁起肉馅来,也一丝不苟,严阵以待。剁出来的肉馅均匀细腻,肥瘦和匀了,在深色的砧板上呈现出好看的色泽。
班贺见他剁好肉馅站在一旁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索性安排他和阿毛、阿桃一起包饺子。
铁针丝线都是不会轻易捏坏的东西,饺子皮却是完全不同。力道稍有偏差,饺子可不包容,铁定当场露馅给你看。
陆旋盯着薄薄的面皮屏息凝神,如临大敌,用勺子舀了一小团馅放在饺皮正中,两端相对叠起来,一点一点捏起来。最后一步——完成。陆旋无声呼出一口气,包成一个饺子像是耗费了大力气,好在第一个勉强算是成功了。
阿毛手上动作麻利,伸长脖子往他手上瞧,嘴里不闲着:“包这么少的馅,旋哥你要是开店,指定能挣钱。”
陆旋侧头看他,还没开口,阿毛屁股已经机灵地往班贺腿边挪去了:“师兄,旋哥瞪我!”
陆旋:“……”
好小子,一点儿不吃亏。
阿桃看着他们咯咯地笑,还没吃到饺子便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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