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班贺语气低沉:“去尘,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顾拂为难地挠了挠头:“恭卿,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能明说。我就说摆在明面上的一件事,今上至今无子,国本堪忧啊。”
班贺凝视他,心渐渐沉了下去。
一直以来不愿往那方向去想,甚至自找借口,当下被顾拂几乎明示,他再也不能回避。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他当初说服伍旭重回官场的话,现在却似乎将要成为紧迫逼近的终末。
“我只望你能全身而退,不想见你卷进与你不相干的事里。不由你亲自去做,不也可以?”顾拂轻描淡写,“这不是有甘愿充当马前卒的么?”
班贺皱起眉头:“我的性命是性命,他人的难道就不是了?”
顾拂连连摇头:“你啊,心慈手软,难当大任!要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随你,算我多言。”
班贺心知他是好意,有些愧疚:“能与去尘结识,是我三生有幸。非你多言,实我不知好歹。”
顾拂笑了两声:“这也算你的长处,贵在自知。说你深谋远虑,你又时常以身犯险,替那姓陆的主动向皇帝投案算一回,这回又是要替谢缘客寻仇,同你做朋友,倒是份保障。”
被顾拂调侃,班贺只能无奈苦笑。
顾拂一声叹息:“罢了,我也该回去了。”
班贺道:“不是说今晚歇在这儿?”
“哪儿能真睡这儿,我家中高床软枕,不比你这儿舒坦?”顾拂笑道,站起身摆摆手,“不用送了,我还没醉到不认识路。”
他走出去的步子歪歪斜斜,班贺还真不放心,跟着出去送出很远。
迎面见到两个提着灯笼寻来的道童易凡易俗,这才放心将人交给他们自己折返。
独自坐在大堂,班贺陷入沉思。
顾拂提到的国本问题,一直是朝臣与皇帝间的矛盾所在,班贺不曾说过什么,但不代表没有顾虑。
没有皇嗣意味着下一位继承者成为未知数,极易引起时局动荡。先皇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早早定下当今皇帝为继承人,亲自带领他接触朝政,断了他人念想。
而现在,皇帝年岁一年年增长,处理政务励精图治,挑不出错处,子嗣自然成了前朝后宫都关注的大问题。
不久前还为了充实后宫之事,与淳王起了龃龉,更令人担忧。
若皇帝真出了什么事……班贺一阵心悸,他的预设都在时局稳定的前提下,一旦皇帝成了变数,那接下来所有事都将成为未知。
院里传来一声响,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班贺回神向外看去,陆旋站在墙下,向他看来。
方才那些话占据所有思绪,他望着陆旋,说不出一句话来。
班贺将他们送出去没多久,陆旋就回来了。他与鲁北平半途分道扬镳,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见到顾拂离开才翻墙进来。
“你们聊完了?”陆旋问。
班贺低低嗯了声,不想陆旋瞧出端倪,将那些不确定藏在心底,笑着道:“光明正大走门,是不是不习惯?”
陆旋为这不光明正大的行径脸热:“……这不是方便么。”
班贺真诚发问:“回自己府上走门么?”
陆旋如实回答:“唔,视情况而定。宅子大了也不好,正门太远还要绕上一大圈。”
不愧是他。班贺叹出了声,真没见过谁回自己家也跟做贼似的。
陆旋脸上热度更甚,忙转了话头:“顾道长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别蹚浑水,让我别管天茕府的事。”班贺道,“可我不提,还有谁会去戳破?等着哪一日他们户部官员良心发现自查自省?”
“这里边不止有为谢兄讨回公道,还要为百姓要回田地,不能让豪族逼得百姓没有生路,流民之乱还不够多吗?”
陆旋沉默,不愿班贺出头犯险,亦清楚班贺不会让自己替他出面,班贺决定的事是他强行改变不了的。
他以为自己能为班贺做些什么,实际上遇到大事仍是无能为力。
这一认知让陆旋深感挫败,闷声不吭地将班贺抱入怀中。
“好在泽佑同裕王关系好,待在裕王府上比跟着我安全。”班贺说道。
陆旋闭上眼:“那本该是你托付给我的责任。”
“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从不苛责别人。”班贺道,“你能把这份责任放在心上就行,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他低声喃喃:“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第208章 清退
九重宫阙内,太后华清夷端坐榻上,赵怀熠照例向母亲恭敬请安,正要以还有一堆奏疏未批告辞,被她出言挽留,只得坐在母亲身边,却始终不发一言。
自圣节后,母子二人便没说上几句话,除去隔几日便照例前来问安,其他时候派人去请都请不来。哪怕是来了,也例行公事似的,让太后颇为不满。
现在这样面对面坐着,也不言语,没有半点以往百依百顺的样子。华清夷忍不住道:“我以往还不知道什么叫儿大不由娘,如今算是知道了。你若是不愿意见我这个母亲,我就搬去京郊园林里,也好过看你这张不情愿的脸。”
赵怀熠低下头:“儿子不孝,让太后生气了。”
华清夷拍着桌面,恼怒的力道不小,指上玉戒登时磕成了两半。赵怀熠听见异响这才抬头,忧心地捧着母亲的手:“母后,划伤了没有?”
华清夷抽回手,拧着丝帕,怒声道:“你还晓得担心我?你瞧瞧你那副模样,我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么?”
赵怀熠摇头:“母后没有做错事,是儿子不孝。”
眼前早已长大成人的皇帝,是她历经挫折才得来的,又自小懂事聪慧,规矩自持,不曾行差踏错,华清夷从未如此严厉地对他说过话,此时情绪不稳,竟有些哽咽。
“叫你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千秋万代,你为何就是不明白为娘的苦心?”
赵怀熠无奈道:“儿子明白,母后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儿子好。”
“你明白?那你还多日不临幸后宫,你如今几岁了,先帝在你这年纪时,你已经满地跑了!”华清夷道,“先帝再有糊涂的地方,在子嗣上也从不叫人操心。你想想,因这件事你与朝臣争过几回了?”
赵怀熠沉默片刻:"儿子知道了。"
皇帝退了一步,没有正面对抗,华清夷也语气软了下来,嗔怪道:“你只嘴上知道,到底知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
赵怀熠笑笑,浅淡的笑里透出无奈:“太后歇息吧,还有政务等着处理,儿子先退下了。”
从太后宫里出来,赵怀熠径直去了御书房。太监张全忠觑着主子面无表情的脸,瞧不出喜怒,更不知该不该说话,只好同平日一般无声跟随。
手下奏疏朱批一本接一本,赵怀熠如同运转的机械,目光骤然停在了工部侍郎班贺的奏疏上。
土地被豪族士绅侵占,是一块顽疾。百姓无田耕种,朝廷收不到田赋,只养活了那些禄蠹,百害无一利,法久弊深,丞待解决……
赵怀熠眸光深沉,将班贺的奏疏放置一旁。守在门外的张全忠忽然走了进来,躬身通报:“陛下,俞贵妃在门外求见。”
赵怀熠眉梢微挑,张全忠低头不敢看皇帝脸色,犹豫着说道:“是太后的安排。”
赵怀熠无声长叹:“让她进来吧。”
张全忠走到门外,对身着华服的女子恭敬道了声请。
“多谢张公公。”获得准许的贵妃俞泠音垂首道谢,莲步轻移,提着食盒步入门内。
在五步开外行了礼,得了皇帝一声不必多礼,俞泠音行至桌边,从食盒里将一只精致汤盅端出:“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别累坏了身子。妾身亲手煲了汤,特来呈给陛下,陛下趁热喝了吧。”
“搁着吧。”赵怀熠只是瞥了眼,现在并不想喝。
俞泠音侍立在一旁,却并不依言放下。
宫内皆知皇帝素行勤俭,不喜奢华,平日在她宫中见到并不过度打扮,今日却一身华丽装束,妆容精致。
今日他不接,恐怕俞泠音就要这么站下去,赵怀熠放下朱批笔,接过汤盅:“坐吧。”
俞泠音这才坐下。
汤盅外表温度正适宜,不至于过烫。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虫草人参味和着蒸腾的热气迎面扑来,汤水呈清亮的浅黄色,表面没有一点油花,被人精细地尽数撇去。
他看了眼默不作声坐在身边的俞泠音,那张秀丽面容沉寂,并未因得到皇帝召见而露出欣喜。察觉他的视线,俞泠音关切看来:“还烫吗,那就再晾一会儿。”
赵怀熠轻轻握住她的手:“泠音,委屈你了。”
俞泠音摇摇头:“陛下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妾身不委屈。”
赵怀熠说道:“你是潜邸旧人,陪伴我多年,宫里能同我说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俞泠音是继太子妃之后,第二位进入东宫的妃子,性情淡泊不声不响,为人处事用心细致。赵怀熠登基后先是封妃,没过几日便被封为贵妃,是他少有愿意同她多说几句的妃嫔。
“我知道,是太后为难你了。喝完这碗汤,你就回去吧。”赵怀熠端起汤盅,大口大口饮下。
俞泠音注视眼前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她的丈夫,忽地掉下泪来。赵怀熠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起身跪了下去。
“太后没有为难,是妾身不争气,不能为陛下诞下子嗣。”
赵怀熠眉心蹙起:“泠音,你明知道不是如此,是我……是我辜负你。”
俞泠音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拼命摇头。以前分明有过机会,是她没能怀上,才叫他这般苦恼。
“泠音,起来。”赵怀熠伸手,俞清音抬手搭上,借着力道站了起来,赵怀熠抽出她的丝帕,为她擦干眼泪。
“无论怎么说,你们嫁给我,我却辜负了你们所有人,只管怨我就是。”赵怀熠低声说道。
俞泠音忙道:“妾身明白陛下苦衷,陛下是温柔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什么都不明白。正是因为她们都不明白,心里才愧疚,赵怀熠笑笑:“你们嫁给谁,都好过嫁给我,困在这深宫里。”
俞泠音觉出那笑里的苦涩:“我们被困在深宫,陛下又何尝不是?受天下人供养,陛下便励精图治回报天下。我在宫中锦衣玉食,便要尽我的责任,陪伴君王,为君王诞下子嗣,从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赵怀熠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轻拍:“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是受了委屈。往后,你可以常来,陪我说说话。”
俞泠音点点头,得了这句话,心里明了,她也就只有陪着说说话,别的,再没有什么了。
收拾了汤盅,俞泠音提着食盒离开,回头望了伏案批阅奏疏的皇帝一眼,默然收回心神,缓步离开。
“张全忠。”
皇帝唤了一声,还在看着俞贵妃背影唏嘘的张全忠连忙回神,跨入门内:“陛下。”
赵怀熠下令:“传班贺进宫。”
工部右侍郎班贺被召入宫中,随后,皇帝便任命钦差前往天茕府,核查当地田亩与户丁数量,着令户部交出鱼鳞图册与皇册配合调查。
凡有隐匿地丁实数者,尽数清退庄田,不从者抄没家产,严惩不贷。
这一命令发出,班贺与皇帝谈了些什么昭然若揭。
朝堂震荡,班贺也不能心安,但他不是怕朝臣攻讦,而是对皇帝会做到何种地步心存疑虑。
外派核查、清丈土地的官员只被派往天茕府,而非彻底排查全国土地。虽然这样做能一时缓解,但皇帝从不是只做表面功夫的人,这显然治标不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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