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班贺给自己找了好几条借口,最后一股脑抛到一边,出于纯粹的想念也未尝不可。
他研墨提笔写信,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融进笔尖墨汁,化作寻常语句落在纸面,寄往千里之外。
肃州城门外,陆旋带领铁羽营风尘仆仆赶到,铁羽营旗帜猎猎作响,骑兵在十丈外勒马停步。
袁志率先下马,从陆旋手中接过文书等身份佐证上前与严阵以待的城门官交谈,然后返回马上,等待通传。
马蹄踩踏着脚下土地,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沙砾嵌入每一条石峰,陆旋抬眼望去,此处城墙遍布风化出的斑痕,相较别处更显古旧。
陆旋抿了抿干枯的唇,这一路过来,最显著的感觉就是干。这让大部分西南出身的铁羽营士兵感到尤为不适,还没到,就开始水土不服起来。
与水汽充沛的西南截然相反的气候,会在士兵身体上显现出来,几日行军下来,没有几个嘴唇不干裂的。彼此交谈,说话间就能见对方沁出几道血痕,疼得连龇牙都不敢。
他们穿行过大片的戈壁,看不见半点绿色,这个季节罕见的植物都是枯黄的,让人只感觉到一片寂静的死气,行军队伍都鲜少有人说话。
肃州守城防营军队驻军城中,陆旋需要先拜谒淳王,等候淳王差遣。
虽说淳王与班贺有来往,也从班贺那儿了解陆旋大致情况,但陆旋并未与淳王正面接触过,倒是远远看过几回,此时真正要面对这位久经沙场的王爷,难免心中忐忑。
据班贺所说,淳王虽威名在外,其实并不难相处,比宫里那位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发脾气的皇帝好上不少。各种意义上,是个好人。
这样的评价让陆旋更难分辨,毕竟在他看来,班贺觉得能和自己相处的都是好人。
而,一个领兵作战的将领,用好人来形容,是没有任何参考价值的。
在等待中,不断冒出各种思绪,忽然一阵苍古的乐声传来,陆旋回神,向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
有人坐在沙丘的大石上,双手捧着一根长萧般的乐器,旁若无人地吹奏。远远的看不真切,但可以确定那音色并不是萧,或许是当地某种胡人乐器。
城门开启,陆旋收回目光,有人从城内出来,一路小跑上前,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来。
他身上穿着并非寻常将士的装束,似乎是某位大人物的亲卫,面孔瞧着似乎三十来岁,五官并不锐利,平和得让人不自觉放低警惕。
“陆将军,在下淳王殿下亲卫印俭,替殿下前来迎接将军。还请铁羽营诸位将士留在营房,将军随我入城,殿下在城中等候多时了!”印俭自报家门,简单明了传达了淳王指令。
陆旋感觉有些熟悉。印俭有点儿像孙世仪,却没有孙世仪那样自来熟。
毕竟是淳王身边的人,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哪怕面对官职比他高的人,也不卑不亢。
陆旋下马,牵着踏白缰绳,颔首:“有劳了。”
他孤身牵马步入城中,即将面对淳王,心中不禁生出些许不可控的忐忑,比当初面见皇帝更为难测。
关闭的城门,将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吞没。
第214章 肃州
肃州城淳王府内,赵靖珩翻看着辖地各处军器局按例每月呈上的产量账册,门外亲卫再次前来提醒,陆将军已经到了大门外。
合上账册,赵靖珩起身走到门外,问道:“接风的饭菜可都准备妥当了?”
“殿下,这点小事哪用您操心,早就准备好了!”亲卫徐昕祚咧嘴一笑,眼珠机灵一转,“殿下,这位朝廷派来的陆将军什么来头,还有必要您亲自来接风?”
赵靖珩瞥他一眼,冷哼道:“草芥出身,哪有什么来头。骆忠和那老匹夫手底下出来的,征伐瞿南时立过功,我看他有些本事。既然他到了我这儿来,接待一回以示有礼,是应当的。一切还得战场上见真章,归根结底,这人得能为我所用的。”
向着正厅迈步,赵靖珩语气微冷:“若是用着不趁手,那就给我留在边境,以血肉筑防线。”
骆忠和?那不是叙州总兵么,徐昕祚想起什么,啊了声:“那他们是西南兵啊!”
“在这儿不分什么南北。”赵靖珩语气重了些,但面对跟了自己多年的亲兵,没有过多责怪。
徐昕祚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殿下您不分,底下人分得清楚着呢。”
“传我的命令下去,不许任何人挑事。”赵靖珩蹙起眉心,听见这类话感到厌烦,却也知道无法避免。
南兵北兵历来有争端,朝廷资源分配有限,哪怕止了明争,暗斗也一日不曾停歇。眼下人在肃州,赵靖珩驭下严格,不会允许此类事件发生,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想想,他还是说道:“他要是连这些事都应付不了,留着也没用。不过,这支铁羽营是善射骑兵,要是在营地里闹出事来,不管是谁我都不会留情面,严惩不贷。”
乖乖,徐昕祚咋舌。
弓手都是拿箭喂出来的,这支铁羽营要是个个善弓马,岂不是不输淳王殿下亲兵?那的确得悠着点,要是在营地里就折损减员了,没法向殿下交代。
他得早点给底下兄弟们提个醒。
被带入府中的陆旋站在中庭,暗中打量四周。
王府地方不小,庭院里没什么花草,显得空旷。府上守卫并非朝廷军队,而是淳王手下亲兵精锐,里外看守十分严格。
不多时,有人前来从陆旋手中接过踏白缰绳,替他将马牵去府中马厩。
陆旋放了手,不放心地叮嘱:“麻烦这位兄弟给它喂些水和草料。”
将他引来的印俭笑着道:“这些事他们自然会做的,陆将军不用操心了,专心见殿下便是。”
又有一人上前,要取走陆旋身上携带的佩刀与弓弩。陆旋交出弩机,放在佩刀上的手却有些迟疑。
印俭在一旁看得分明,朝那人使了个眼色:“不用了,殿下对陆将军放心得很。”
陆旋闻言一怔,立刻察觉自己行为不妥,将朝仪刀交到那名亲卫手中。
初见淳王带着佩刀,的确是失礼,还被印俭点破,这下,成了他对淳王不放心了。
印俭哈哈笑了两声,抬手去拍他的肩:“说的玩笑话,你随意些……”
他的手还未碰到,就被陆旋侧身躲开,印俭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收回手来,缓解尴尬似的面露惊奇:“陆将军,你还真是草木皆兵,待谁都不放心啊。”
习惯性躲避生人碰触还没改善,又要在这儿得罪人了。陆旋低声说了声抱歉,心里暗叹,出师不利。
还不知道真正见了淳王,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印俭认真打量他一番,再次笑起来:“警惕心强是好事,好事。”
交了兵器,进入大堂,只有一张方桌,摆了饭菜,并没有他人在场。桌上最瞩目的是一只羊腿,都是些当地菜色,不过陆旋心思也不在这桌席上,一回儿要见的人,才是重中之重。
在印俭的引导下入座,陆旋刚坐下就见一人从后堂走出,一身利落装扮,金冠束发,气度非凡,不是淳王是谁?
陆旋迅速站起身,恭敬行礼:“末将陆旋,参见淳王殿下。”
“免礼。”赵靖珩面无表情坐下,抬手示意,陆旋再次落座。
主客到场,印俭完成任务退了出去。
陆旋垂眸避免与淳王对视,却听淳王问道:“陆将军饮酒吗?”
“啊?”陆旋诧异抬头,像是没听清。
赵靖珩凤眸微抬,重复一遍:“你喝酒吗?”
以酒会友?还是初来就想在酒桌上来个下马威?
陆旋谨慎斟酌,说道:“小酌两杯可以,不能多喝。”
赵靖珩点点头,向门外吩咐道:“来人,给陆将军斟两杯酒来。”
于是,陆旋真的得到了两杯酒。
赵靖珩面前只有一副碗筷,没有半点要喝酒的样子,陆旋后知后觉,这酒,似乎也变得棘手起来。
淳王特地叫人为他端来的,这时候说不喝,不是戏耍他么?主人家不喝,只他一人喝也不像话。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怎么不喝?”赵靖珩问道。
陆旋如实说道:“殿下没有饮酒的意思,末将独自饮酒不合适。”
赵靖珩唔了声:“我不太能喝酒,不必管我,你喝就是了。”
陆旋:“……”
他以为,这会是某种为难,或别有深意,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理由。
陆旋对这位王爷并没有多少认知,都是从外界听闻的。十八九岁便领兵征战沙场,杀敌无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词句在脑中模糊形成一个威严霸主的形象。
而现在,手握重兵横行疆域威折公侯,不可一世的淳王殿下,说他不太能喝酒?
陆旋默默喝下那两杯酒——早点消灭了事,别摆在桌上现眼了!
放下酒杯没一会儿,入口没什么感觉的酒返上一股后劲,酒液慢慢顺入喉咙落在胃里,经由血液带往全身,陆旋浑身微微发热,不自觉挺直腰背,精神了些。
陆旋对酒没有偏好,也不太懂,印象中喝过最好的酒,是越泽人自家酿的。自从离开叙州后,在京城再也没喝过这样烈的酒。
顾拂带去班贺那院里的酒也不差,但除了分成好与差强人意,还有勉强入口,陆旋说不出所以然来,但就连他都能觉出,淳王让人拿来的是好酒。
从入城到现在,陆旋一直紧绷着一根弦,喝下这两杯酒,稍稍放松了些。淳王并不是想象中苛刻严厉,他似乎谨慎过头了。
赵靖珩问道:“还要吗?”
陆旋回答得飞快:“不用了!”
赵靖珩点头,目光似乎有些满意:“不好酒是好事,喝多了容易伤身误事。”
陆旋:“是,殿下。”
“肃州与叙州算不上天差地别,但也有诸多差异,你既然前来为我效力,我自当给予你相应便利。若是有所需求,不必客气,尽管向印俭——就是方才迎你来的那人说,只要肃州有条件,都能满足你。”赵靖珩说道。
他直视陆旋,双眼骤然锐利:“我对我的部下绝不吝啬,钱财、权利应有尽有。同样,我对将士的要求,是绝对的忠诚,与不吝性命的勇猛。若是你不能做到,那么你的性命将一文不值,我会将给出的东西加倍讨回来。”
陆旋目光无畏,顶着淳王施加的压力与他对视,不闪不避:“殿下,家父自小教导末将不能平白受人恩惠,他人给予我的,我只会加倍奉还。末将这条性命本就一文不值,但也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有人将它当回事,末将只好惜命一点。好好留着性命,完成任务,绝不轻易葬送在外面。”
无论是入侵的外族,还是什么拥有崇高地位的人,他都不会退缩。
如此豪言壮语,在那张坚毅决断的年轻面孔下,显得可信了几分。赵靖珩意味不明地笑笑:“希望你能记住你说的话。”
他需要不怕死的亡命徒,同样也需要珍视性命的聪明人。
战场拼杀到了最后一步,谁都能想到以命相博,同归于尽,可那样的结果太惨烈,赵靖珩更希望看到将士们活着获得胜利。
陆旋有这份认知,是出乎他意料的。
这是初次与陆旋面对面交谈,赵靖珩心中还算满意。至少见到的不是一个只会动武的莽夫。
哪怕知晓他是陆籍之子,赵靖珩也不会盲目相信,儿子能同父亲一样。
朝中多少勋贵子弟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不复父辈荣光,只能靠着先辈挣来的家底度日。
平江侯那位独子,跟随班贺摆弄军器算是另寻了一条出路,可武将后继无人,同样令赵靖珩唏嘘。
不易察觉地观察着陆旋,赵靖珩脑中回想起,与班贺在阱室相见的那个夜晚。
班贺当年对他做出的承诺是否能成为现实,就看当下了。
一顿饭在两人的默默进食中结束,淳王放下筷子,陆旋也同步停了筷,等待淳王发话,就听外边传来一阵匆忙脚步。
印俭不敢擅闯,扶着门框探出半截身子,呼哧呼哧喘气。赵靖珩看去,正与他对视上,问道:“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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