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那些金属义肢刚被拆解下来没多久,还带着凝固的血液,甚至还有碎肉,颇有些惨不忍睹。
班贺闭了闭眼,不忍直视地上那堆东西。
陆旋后知后觉,就这样拿过来确实有些不妥,神情顿时十分精彩。
班贺忍不住想,这个人还是早上没睡醒的时候可爱。
“……怎么坐起来了,大夫说你需要静养,不能乱动。”说着,陆旋就要上前,一副要把班贺按下去的架势。
班贺连忙摆手拒绝:“总保持一个姿势不能动,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
“你!”陆旋听他这话来气,又向前一步。
班贺下意识侧身躲了一下,这一动拉扯到后腰的伤口,登时疼得嘶一声,一手撑着床板,一手扶着后腰,低着头轻轻颤抖,直不起腰来。
阿毛如同惊弓之鸟,瞪大双眼,肩膀耸了起来,陆旋立刻被钉在原地,不敢再进一步。
昨日打斗间凌散的发髻被陆旋解开,长发顺着肩胛滑下,掩住半边面容,只得以窥见乌黑的眉皱起,双眼紧闭。
见他逐渐缓过劲来,眉舒展开,陆旋心回到它本应在的位置,才开口道:“你让我不要乱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班贺小声抽着气:“唔……你比我强。”
陆旋无奈放弃,这人软硬不吃,根本不是他能说服的。他转身取来一件稍厚实些的外衣,披在班贺肩上。
那三人装有天铁制成的义肢手臂,左右不同,长短不一,这样不同程度的损伤约摸不是刻意为之。但相同的义肢制作手法,说明他们出自同一个制作者之手。
不可知的是,指使者与制作者是否为同一人。
这是一场针对班贺的暗杀,陆旋很难不怀疑,他们是专挑自己离开的时候下的手。
班贺所说天铁民间罕见,陆旋并不怀疑,迄今为止,他还未见过除古将军以外的其他人。而现在,一下子就冒出了三个。
谁又知道,这三个是全部,还是只不过九牛一毛呢?
陆旋低声问:“不是说天铁朝廷管制严格,怎么会有这么多?他们难道是朝廷派来的人?”
“朝廷才没有那个闲工夫,找我这个工匠的麻烦。规矩是用来约束遵守规矩的人的,暗地里做这些勾当的大有人在。”班贺尤为坦然,“例如我。”
陆旋眉头皱了皱,他不喜欢班贺这样的语气。那是对自身的自嘲轻蔑,即便是班贺自己,陆旋也不喜欢听到那样的话。
陆旋说:“你与其他人不同。”
班贺笑笑,没有应声。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因为并未见过其他义肢长什么样,陆旋心中有些许疑虑,在他一个外行人看来,那三只手臂与自己的有些微妙相似。
班贺却低垂着头,表现得不以为意:“不就是做成手臂的样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大同小异罢了。”
阿毛觑着他,没有吱声。
陆旋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义肢翻了个面,露出内侧铭刻的印记来——一个“卢”字。
“你曾告诉过我,工匠会在作品上留下师门或是私人专属印记,这个印记你可认得?”
“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凡几,仅凭这个字,我哪里知道是何人。还请,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班贺说着,抬起头来,笑道,“我还没问过,你去见骆将军的情况如何,见到叔父了吗?”
陆旋深深凝视他,如果真的一无所知,他又怎么知道是名姓?
“古老将军的信里说明了一切原由,委托骆将军助我一臂之力。”陆旋道。
就连这双手臂,古老将军也替他找好了说辞,将全部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班贺只是一个受他指示的工匠。这样做,才能让陆旋名正言顺地以此时的模样出现。
“骆将军这边没有问题,还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你还是需要谨慎小心。”班贺并不盲目乐观,即便骆忠和是总兵官,叙州城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凡重镇,必设镇守中官、总兵官、巡抚都御史各一员,称之为三堂。
掌握一方一省兵马大权的总兵官是管辖地方的利器,却也是朝廷戒备警惕的对象,重兵在手,皇帝自然是不能放心的。
最便捷可靠的办法,就是派亲信的宫奴去监视,这便是镇守中官。监视者与被监视者间,只有平衡。
班贺的担心不无道理,陆旋点点头,他会注意的。他又道:“叔父知道你和我一起来了叙州,想来见你。”
“见我?”班贺拢了拢外袍,“老相识了,见见也无妨。只是现在我这模样不好见客,太没礼数。”
“既然是老相识,那就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陆旋上前,招呼一声阿毛,无视班贺抗议,动作轻柔又不失坚定地把班贺放倒在床上。
坐了这么一会儿,该够了。
将地上的义肢捡起来,陆旋道:“这些我替你收起来,你想看的时候再看看。”
班贺闭着眼挥手:“快拿走快拿走。”
转天,鲁冠威便登门拜访,带着他的儿子鲁北平。
被陆旋引进门来,鲁冠威刚跨过门槛,便单膝跪地:“龚先生,我鲁冠威此生只跪天地君亲师,唯有先生恩德无以为报,受我一跪。”
父亲都跪了,儿子岂有不跪的道理,年方十七虎头虎脑的鲁北平也跟着跪下。
班贺大惊失色,刚要下床,鲁冠威已经站了起来,不给他搀扶躲避的机会:“我听陆旋说你意外受了伤,就别动了。”
班贺嘴里不断重复“折煞我了”,满脸无奈。
“龚先生对陆家有大恩,便是对我有恩。”鲁冠威认真道,又及时转换了话题,“先生可是准备暂时留在叙州城?”
“有这个打算。”班贺道,“入城前,我就看到城门上的箭楼射口与别处不同,似乎城墙上还装备了弩车。只是远远的,看不真切。”
“不错,此地城墙多处装备各式武器,不过寻常人等不能随意接近。”鲁冠威道,“若是龚先生愿意,我便向骆将军引荐,以先生的本事,大可以在卫所任职。”
班贺瞥了陆旋一眼,那小子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心下了然。
除工部虞衡司下属军器局,内府兵仗局外,各监局管辖的皆是民匠,从事金工、木工、石工等等民事所需。他们并不能接触军器,凡私造军器,意同谋反。
各州府匠人亦有明确分工,只有卫所管辖下的军匠,才是掌握军器技术、参与军器制造的特殊匠人。这是班贺尚未亲身深入体验过的,正好送上门的机会,便不再拒绝。
班贺一笑:“既然鲁镖头有心,我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在此谢过。”
他的目光定在陆旋脸上,果然听见他答应,陆旋便看了过来,甫一与他对视上,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接下来几日,班贺老实地没有乱动,好好在床上养了十几天伤——至少在陆旋眼皮子底下是如此。
陆旋白日时常被骆将军找去,阿毛又是实打实的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出卖他师兄,陆旋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看见就当没发生。
待伤口愈合结痂,感觉不到明显痛感,班贺彻底待不住了,从上到下收拾一番,一本正经地表示他要去见总兵官。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虽养伤的时候不修边幅了些,收拾齐整又是光风霁月,倒像个佳公子。
不管他像个什么人,陆旋只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他拦不住。
求见总兵官的班贺被陆旋带到了将军府,等待时,听到了几声低沉怪异的鸟叫声,却不见鸟影。
班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陆旋解释道:“是骆将军狩猎带回来的一只雕鸮,养了起来。”
阿毛跳起来:“对对,我见到了!呆呆傻傻,头顶两撮毛,像猫耳朵,长得可奇怪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鸟。”一道雄浑的声音传来,骆忠和大跨步走来,“敢趁夜在老子头上拉屎,老子要把它的毛都拔了,拿去造箭!”
“它该感谢它的鸟祖宗,得亏我拿的是弓箭,要是拿的火铳,一铳崩了它的鸟头!不过,人无完人,鸟又哪能全是好鸟呢,姑且留它条鸟命。”骆忠和哈哈大笑了两声,看向班贺,“你就是龚先生吧。”
“正是在下,见过骆将军。”班贺拱手作揖,心中不无感慨,骆将军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骆忠和虎眼虬髯,臂膀粗壮,手如蒲扇,即便没有披甲也魁梧如山,生就一副稳定军心的模样。一眼看到阿毛,便大掌向他抓来,像抓只小鸡仔:“这小子很有胆量,合我的胃口。哦,听陆旋说,你前些日子受了伤?”
“意外受了一点小伤而已,现已无碍。”班贺道,“骆将军,在下想在此地卫所求得一职。”
骆忠和顿时笑逐颜开,并起双指连点,看向陆旋:“鲁老弟一直向我举荐这位龚先生,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军匠多多益善,来多少都不会嫌多。”
“能在骆将军手下效力,是在下荣幸。”班贺斟酌片刻,“骆将军,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骆忠和:“但说无妨。”
班贺:“若是不耽误将军大事,方便的时候,我想登上城楼一观。”
骆忠和眼一瞪,随即哈哈笑出声:“这算什么不情之请!此时就可,你们随我来。”
有了总兵带领,一路畅行无阻,班贺如愿登上了城墙顶端。
看到城墙上装备的大型武器,他眼中大放异彩:“连弩车!”
骆忠和一拍手:“识货!”
他上前几步,拍了拍身旁的连弩车,意气风发:“仓库里那些老掉牙的突火枪不经用,火铳的枪管子锈到跺跺脚都能震落一层皮,那些个火药量不足就算了,稍不注意就受了潮,拿去扔火里炸了都嫌烟大,依我看,还是这些弓弩最实用。”
火铳……放到生锈?班贺控制住表情,阿毛没忍住,仰头侧目看去,大大的眼睛充满不解与困惑。
第36章 兵者
初听来惊讶,怎么会放着利器不用,徒然生锈,但略一思索,班贺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本朝设有军器局,每年都有火器产出运往各营地,但举国局势大致安定,偶尔小有动乱在朝中官员眼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连年上谏,军费预算年年缩紧,所产军备分到各地所剩无几,这是其一。
其二,听骆将军的意思,仓库里竟然还有突火枪充数,那竹筒制的枪管子哪里经得起几次火药的考验?军器局不只是制造军器,更兼研发,火器早已更新换代,即便是叙州地处偏僻,也不该如此寒酸。骆将军这样的悍将,岂会放着杀伤力巨大的武器不用,除非,他有自己的考量。
黑火药主要成分为硫磺、硝石、木炭,配备比例却要因地制宜,要考虑南北温度、湿度差异,以免影响使用与存储。西南多雨潮湿,叙州更是如此,如未能及时消耗,受潮的火药无法使用并非最坏结果,最坏的是出现自燃与自爆,伤及他人性命。
考虑当地实际情况,弓弩的确是优选。
班贺上前,骆忠和大方让开,让他瞧个仔细。阿毛屁颠跟上,冲着骆忠和嘿嘿一笑,骆忠和手掌拍在他背上,往前送了一把。
“让你们瞧瞧,我叙州城的军备如何。”
一把弩无论大小,主体都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直者为弩身,横者为弩翼,弩牙发弦者为弩机,多为木质。弩身前端横拴弩翼,与弩底的距离则不必计较,弩面刻上一条直槽用以盛放箭,拴翼的孔离弩面划定一分厚,以配适羽箭。
除主体,另有望山、牙、悬刀、钩心和键等部分,多由金属铸成。
阿毛惊喜地揪着班贺衣袖:“师兄,你看,望山上还有刻度呢!”
望山为弩上配备的瞄准器,有刻度辅助能使攻击更为精准,无一处不显出精良,远优于别处所见。班贺心中欣喜,选择与陆旋来叙州果然没错。
叙州城墙上的守卫,竟然也配备了弓弩各一把。
弓与弩各有优劣,兵器书上记载:凡弓箭强者行二百余步,弩箭最强者五十步而止,即过咫尺,不能穿鲁缟矣。然其行疾则十倍于弓,而入物之深亦倍之。
弓的射程远,但力度与速度远不及弩,使用哪一种则要根据实战情况考虑。
但手持弩与弩车又完全不同。
大型弩机沉重不便移动,故适合由步兵携带或制成弩车。弩车的射程可达一百八十丈,特大型床弩的射程高达三百丈,无论攻守,皆是利器。
眼前这置于城墙上的连弩车便是极具杀伤力的大型守城武器。
抚摸着掌心下显然经过精细养护的连弩车,班贺难掩语气中的兴奋:“这弩的射程有多远?”
骆忠和自豪地昂起头:“龚先生,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城头这弩车射程约有二百丈,能同时放出大弩箭五十支,小弩箭八十支,火力迅猛,守城断不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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