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穆柯敲了敲门,叫一声枳儿,不多时,屋里的小姑娘便开了门。
唤爷爷的声音在见到那妇人后弱了下去,疑惑与忧虑充斥着那张稚嫩的脸,穆青枳大半边身子隐在了门板后面。
那妇人打量四周,挑眼望着门框上方,不敢走近,生怕这寒酸破败的房子从哪儿掉些零碎物件下来。她客气地笑笑:“要不,我就不进去了。这儿亮,看得清楚。”
穆柯头点了点,拄着拐杖与她站在门外,目光却看向别处。
妇人打量穆青枳,模样还挺周正,不算顶漂亮,但清秀有余。她问:“姑娘,今年十二了吧?出来点,给我瞧瞧。”
穆青枳看向爷爷,穆柯低声道:“枳儿,站到外面来。”
女孩儿抿着唇,走出来,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捏紧了衣摆,局促紧张,颜色黯淡的衣着,使她像一只被强行抓出来展示的麻雀。
“哟,这个头可不矮。”妇人像是发现了好东西,笑着看向穆柯,见到他与喜悦挨不着边的脸色,收敛了些,道,“四肢健全,看起来身体不错,模样也好。刘老爷说了,不着急,可以再宽限一年。明年你家姑娘十三,正是合适出嫁的年纪,不算早。”
穆青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妇人,又看向爷爷,却从那回避的姿态看出,妇人说的都是真的。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有一处安身之所,能吃饱穿暖么?嫁到刘家,至少你和你孙女余生都不必为生存费心。你做爷爷的,能早为她打算实属难得,相信我,这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妇人掏出一串铜钱,想要往穆青枳那儿递,那小姑娘脸色煞白,便又转向穆柯。
“往后每月十五,都会给你送半贯铜钱来,直到你孙女出嫁为止。这些都是额外的,到时候,还会再送聘礼来。”
妇人说得一通天花乱坠,那对祖孙俩就没露出过好脸色,她便歇了这份心思,说了声不用送,转身离开了这条无一处不寒酸的巷子。
“进去吧。”穆柯的声音有气无力,穆青枳像是被冷风冻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穆柯低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独自拄着拐杖进了屋。
好一会儿,穆青枳才挪动脚步,回到屋内,吱嘎一声合上了门。
从高到矮暗中偷看的三人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阿毛最先开了口:“师兄,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只比我大两岁,这就要嫁人了么?”
班贺摇摇头:“穷苦人家,说不准的。”
他这话一出来,阿毛不能淡定了,燎了毛似的一脸焦急:“那,那阿桃呢?难道她也会早早嫁出去?她那么柔弱,到外面去,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班贺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摇头以对。
阿毛越想越气,义愤填膺:“他那样,和卖了孙女有什么区别?”
陆旋见到班贺脸上的无奈,沉声道:“阿毛,那不是外人可以干涉的。”
“为什么不能干涉,他不是因为没钱才要嫁孙女吗?给钱给他不就行了!”阿毛语气天真,眼巴巴望着班贺与陆旋,期盼得到一句认同。
绝不只是钱的问题,还有那女孩儿的余生。
他们一直自食其力,那么多年都过去了,金钱于他们而言反倒不是最重要的。那时穆柯暗中维护孙女,看那熟稔程度,绝不是第一次,他不是个会为金钱卖掉孙女的人。
那么,再匪夷所思,也有可能,他是真的想为孙女寻一个托付终身的依靠。
穆柯的选择无论怎么看,都是下下之策。可班贺终究不是他,再怎么设身处地也不能完全体会他的苦楚,无法替他做出选择,更无法左右他的所思所想。
“那份钱,由你出吗?”陆旋微微皱眉,比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他更不想看见班贺为难。力所能及之事自当尽力,可爷爷要嫁孙女明显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阿毛蹦起来:“我男子汉大丈夫,能挣钱!”
班贺头疼地按住他:“你连大鹅都制不住。”
阿毛气鼓鼓地抱着手臂,无法反驳。
原本只是对穆柯藏起来的木制义肢感兴趣,想找机会接近,却目睹这一场悲剧,班贺叹了口气:“不是还有时间么,慢慢想办法吧。”
稍稍缓过来了点儿,阿毛情绪没那么激动了,悄悄往右上方看,陆旋正面无表情盯着他,当即汗毛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去拉班贺的手:“师、师兄,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这件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咱们能帮则帮,不能帮,咱们、咱们就当没看见。”
班贺揪他的耳朵:“这会儿怎么开始认怂了?你不是跳着脚说你能挣钱?”
他越揪,阿毛越往他身边贴,委委屈屈:“我小孩儿说话,当什么真啊……童言无忌呗。”
“阿毛,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班贺表情严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能出尔反尔。你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当一回事。”
阿毛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那,咱们要帮他们吗?”
“尽量想办法。”班贺转身向房间走去,语气无奈地自言自语,“那条木腿都不见他再拿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细看。”
那话落到了两人的耳朵里,阿毛双眼一亮,招招手:“旋哥,我有话跟你说。”
陆旋狐疑弯腰,听得眉毛不安分地动了好几下。
“你确定要这样干?”
阿毛笑嘻嘻地拍着胸脯:“放心,有什么事,我全权负责。”
诚然,陆旋不太信任他这句“全权负责”。
但是他的这个馊主意,确实可以一试。
那对祖孙俩似乎并未因那件事决裂,想来也是,一个唯一亲人只有爷爷的孤女,与一个缺了半条腿的老头,只能相互搀扶度日,谁也抛不下谁。
他们还同往常一样,一起拿着做好的东西送还到店里去。穆青枳认真给大门上了锁,转身扶着爷爷,深一步浅一步走出这条长巷。
临近黄昏,班贺才从卫所回来,见阿毛和陆旋坐在院子里,说了声抱歉:“那边出了些事,一批鳔胶品质不合格,导致出了不少残次品,工匠都留在那儿补救。你们吃过没有?”
阿毛点头,陆旋也点头:“灶台上给你留了,热着。”
班贺觉得怪异,目光来回从他俩脸上逡巡,看得出他们有事,但没能读出任何有效信息。最终他只能顶着那两人的目光,回房里放下东西换身衣服再说。
一打开房门,班贺便看见桌面上那用粗布包裹着的物件。
会干这事的,除了外面那俩没有别人了,难怪态度那样奇怪。班贺忍不住好笑,并没有多想,只当是他们给自己的惊喜,走上前将那块布掀开。
布料包裹之中,是一条及膝的木质义肢。
班贺瞠目结舌,转身看向门口:“你们两个……偷人家的腿?”
探头探脑的阿毛机灵站直了,指着陆旋:“是旋哥动的手!”
“……”
看吧,陆旋就说这小子不能信任。
第38章 新弩
被那两人胆大包天的所作所为惊到不知该说什么话,班贺摇着头,嘴里连连说着胡闹,反思平日对阿毛的教导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能想到使这种手段?
视线落在陆旋脸上,班贺轻斥:“你怎么能和他一起胡闹?”
陆旋摸了摸鼻尖:“我会将它原样送回去。只是在那之前,你可以先看看。”
事已至此,都拿回来了……班贺目光回到义肢上,指尖抚了上去,目光专注,随口问道:“你们看过了吗?”
阿毛伸长脖子,嘴里卖乖:“刚拿回来,就放你屋里了,我都没敢仔细看呢。”
因为是木质义肢,无法像天铁一般可以自由操纵,因此这条腿上并没有过多细节,只有脚踝关节处可以灵活转动。脚掌为整体,没有细分出脚趾。小腿上端是皮革制成的绑带,装有一块寻常黑铁制成的调节扣。
班贺将义肢捧在手中,感受它的分量,曲起食指与中指,指节在小腿上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又敲了敲脚掌,心中有了定论。
“小腿与脚的部分是中空的,木料软硬适中,厚度四分半,可以支撑一定分量,又可保证不会过重。”
班贺越看越觉得熟悉,连忙将义肢翻转过来,在脚底板前端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印记。
显然这义肢使用次数不少,印记磨损严重,只能勉强分辨大致轮廓,但那也已经足够。
班贺指尖摩挲着那熟悉到几乎镌刻在骨血里的印记,粼粼水光在眼眸中闪烁,声音哽在胸口,热度汇聚在眼眶与鼻腔处,仿佛随时能化成一汪水涌出来。
他转向阿毛,将那义肢往前送了送,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阿毛面色茫然,对他忽然激动的情绪有些莫名,犹豫着走上前去,顺着师兄示意的位置看去。
“诶……”阿毛惊奇抬头,“这里有咱们师门的印记诶!师兄,这里怎么会……那个老头他……”阿毛拧着身子指向外头,又顿住,说不出一句整话。
他现在混乱极了,露出一个短促的笑,没由来地跟着班贺情绪激动起来:“师兄,你说话呀。”
从未见过班贺激动到近乎失语的模样,陆旋担忧地看着那对师兄弟,难道那条木腿暗藏什么玄机?
“师门内弟子不多,只有你爹、我,还有孟师兄。”班贺声音里透出刻意压抑的颤抖,“自随师父离乡入京,我们从未离开过京城,所来往者皆为达官显贵,难以用到这样寻常的木料。只有一人,方有可能。”
“师兄,是我爹,是我爹的!”阿毛喊了出来,抚着木腿上的印记,热泪盈眶,一把抱住那条腿,“这是我爹做的!”
班贺稳了稳情绪,抬脚就要往外走:“走,我们去问个清楚。”
走到门口,他就被陆旋拦下:“等等,你准备就这样去找他?你要如何解释这条腿出现在你手里?”
“如实说,然后请求他老人家原谅。”班贺不觉得这是问题。
作为“偷”这个行为的主要实施者,陆旋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不过敢做就要敢当,既然班贺要去请罪,他没有丝毫含糊的道理。
陆旋点点头,让开了路。
屋外天光黯淡下来,寒风萧瑟,长巷里最破败的那间屋子寂静无声,没有透出丁点光亮,让人猜想或许屋里根本没有人在。
班贺上前,轻轻叩响那扇不太牢靠的木门,响了三声,便站在原地等待回应。
“来了。”屋里传来女孩纤细的声音,她停在门后,并未立即开门,问道,“谁呀?”
班贺朗声道:“我是住在对面的邻居,想拜访老前辈。”
穆青枳记得那个租下张大娘旧院子的年轻男子,回头看了眼正在往扇骨上刷浆糊的穆柯:“爷爷,有人来找您,是张大娘家的租客。”
找他?穆柯不记得自己与那户人家打过交道,想了想,还是放下手里的刷子与扇骨,低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下垮的嘴角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阴沉,他拄着拐杖,慢慢挪到了门口。
“吱呀”一声,门开了。
穆柯抬起耷拉下来的眼睑,打量门外两大一小,问道:“几位有何贵干?”
班贺行了一礼,恳切道:“前辈,这两个小辈无知,擅自从您这里取走一样东西,多有冒犯,晚辈带领他们登门道歉,原物奉还。还请您原谅。”
阿毛小心翼翼,将裹着义肢的布料掀开一角。
看到他抱着的那条木腿,穆柯扫视过去的动作猛然顿住,脸色登时大变,强撑着僵硬的身躯站立,几乎全身的气力都倚靠着那根无知无觉的拐杖。
班贺的确是诚心前来道歉的,可他在情绪激动之下做出的贸然决定,在穆柯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个正当年的年轻人,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获悉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藏匿起来的秘密取走,此刻光明正大地找上门,除了威胁穆柯再也感觉不出别的来。
那条义肢在祖孙之间不是秘密,穆青枳一眼就认了出来,焦急地握住穆柯的手臂:“爷爷!”
阿毛察觉情形有些不对,主动上前解释:“这条腿是我爹的……”
听他这话,本就担心爷爷,穆青枳一下急了眼:“呸!什么你爹的,这腿明明是我爷爷的,难不成你这毛头小子还想当我爹?你们这是当小偷不够,明着当起强盗来了!”
阿毛被呵斥得一愣一愣的,退后半步,剩下没说出口的话震得一干二净,脑中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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