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出了那扇大门,骆忠和喜形于色:“我今儿才算真相信有祥瑞一说,那花开得还真是时候,我都想把那口缸讨来供起来。陆旋侄儿,你定是个有福之人,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吧,老天爷罩着你呢。”
他放声大笑,比起陆旋好似更高兴几分。
见陆旋没有轻松的表情,骆忠和半是训诫半是安慰:“你还在顾虑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心、伺机而动的果断,皆是为将者发号施令的基石。给你机会你便握住,瞻前顾后像什么样子,我可不是让你来担忧别人的。将令不可违,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陆旋坚定点头:“定不辜负期望。”
他的顾虑骆忠和完全明白,骆忠和明知他入京会发生什么,却仍选择为其背书。陆旋怕稍有差池,连累无辜者,那时候,殃及的可不是几个人。
骆忠和的意思却是:为什么会有差池?绝对不能有差池。
这位镇守一方的总兵官,在监视者面前憨直鲁莽,没有城府,让朝廷派来的人以为可控。实际上他胆大心细,颇具手腕,压住一帮南蛮这么多年,不是仅靠武力能做到的。
孤注一掷的魄力,基于对陆旋的了解与信任。要么,什么都不做,供上贺礼带着赏赐原路返回。
要么,一解宿怨,了却心结。
“骆将军,”陆旋开口,“难得出来一趟,能不能晚些回营?”
“你小子!”骆忠和瞪圆了眼,“这才多久,就不守规矩了?哼,这样才对嘛,去吧。营门关闭之前回营房,否则,依军规处置。”
“是。”陆旋如释重负,目送骆忠和离开,估摸着时候,向闭着眼都能顺利通行的那条路走去。
终点就在眼前,陆旋心中感受一丝异样,放缓了脚步。他未料到今日能出来,无从告知班贺他的到来,依稀可见那扇熟悉的门开着,却不见任何身影。
之前班贺被围攻那一幕出现在脑海,陆旋不再犹豫,快步上前,一眼看出门被人暴力破开,院里无人,屋内亦不闻人声。
将几间房挨个看过一遍,班贺与阿毛都不在,陆旋不由得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一时惊怒,呼吸急促起来。
听见对面传来声响,陆旋奔向穆家祖孙的住处,敲响那扇朽烂过半的门,情急之下,他控制不住力道,没敲两下,木门便掉落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是谁?别过来,我有刀!”
穆青枳尖锐凄厉的声音传出,陆旋循声看去,无助的孤女面色惊恐布满泪痕,手握一把锈柴刀,背后抵着墙,色厉内荏地恫吓着屋外人。
视线稍移,屋内另一个人模样更惨。穆柯腿伤前些日子才好上一点,能下地走动。此时却穿戴着义肢,瘫倒在床下,仰面喘着气,面无人色,身上犹带血迹。
陆旋走进去,不急于靠近,让他们看清自己面容:“是我。穆前辈,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会这样?阿毛和他师兄呢,他们在哪儿?”
穆青枳见到他,双手一松,柴刀落地当啷一声响,随后是女孩再也忍不住的哭声。
一早阿毛与班贺正要出门,见到穆青枳特意叮嘱,接下来几日他们都不在家中,不用上门,过几天他们会回来的。
穆青枳依言回了家,可到申时,她听见对门有奇怪的动静,开门出去查看,就见有生人闯入对面那小院中,架势像是来寻仇的。
她站在门外还未靠近,便被那人发现,吓得连忙转身往回跑。那人追了出来,右手垂在身旁,似乎不便,伸出左手向她发起袭击。穆青枳吓得不轻,下意识惊声尖叫,屋内收拾的穆柯听见孙女呼救,当即穿戴上木腿,拿上柴刀赶到门外,与那生人展开殊死搏斗。
那生人单用左手未能坚持太久,最终放弃离开,穆柯勉强撑住,却也因拼死保护孙女受了重伤。
军器局,班贺还未回来一定在军器局!知晓出事时班贺与阿毛不在,陆旋稍稍安定下来,问话可以稍候再问,此时救人要紧。
陆旋正欲离开去找大夫,穆青枳哽咽着抹掉眼泪:“那个人,那个人很可怕……他的双手、双腿,都不是血肉,刀伤不了他,他是恶鬼……”
陆旋蹙起眉头,心猛然沉了下去,一言不发快步走出门外。
第49章 逃兵
陆旋先去了一趟济善堂,吴守道出诊去了,留吕仲良在店里替人问诊抓药,这会儿医馆只有他一人在。听闻穆老爷子出了事,吕仲良来不及细问,手脚麻利地简单收拾一些伤药,挎着药箱出门,挂上锁就要与陆旋一同回去。
“您先行一步,恭卿不在家中,阿毛也尚未归家,我得现在去找他。”陆旋语气低沉,“那人是来找恭卿的,穆前辈是无辜受了牵连。”
吕仲良颔首:“我认得路,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候。”
与吕仲良作别,陆旋即刻赶往军器局,片刻不停的步伐前所未有地急躁。
抵达军器局正门外,向门房打听到军匠们还在赶制一批弓箭,尚未有人离开,陆旋紧促的呼吸稍稍缓和:“请帮我转告龚先生,我有急事找他。”
门房是个和善的老头子,见他的确像是很着急的样子,好心答应下来,让他稍候片刻,自己转身进门找人。
陆旋目光沉沉,没由来的怒气积攒在胸口,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汪沸水,不断翻搅折腾。
等了没一会儿,阿毛蹦跶着跑了过来,大笑一声:“陈伯说有人来找师兄,我一猜,会找师兄的就只有旋哥你了!”
陆旋见到他在此,更为困惑:“你怎么在这里?”
“呃……”阿毛反问,“你不是在军营里,怎么会来这儿找师兄?”
陆旋跨步上前,在他头顶轻轻按了一下:“和我耍什么花招?快说,你师兄在哪儿。”
阿毛抬手捂脑袋,硬邦邦的机械义肢硌得头皮疼,噘着嘴:“跟我来。”
阿毛领着陆旋到了一间杂室外,门正开着,师兄就在里面找东西。
还好班贺此时不在工房,那里边不能随便去,阿毛也只能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逗留。把他带到军器局时,班贺买了不少果脯干货,分发给众人以表歉意。
好在这儿的工匠们都很喜欢阿毛,多个帮忙打下手的是好事,没人赶他走。
陆旋走到门前,屋里的班贺从工房出来没多久,身上系着一条粗布围裙,沾了些油墨清漆。闻声回身望来,将手头的事暂时搁置,挽起围裙擦了擦手,笑起来:“孙校尉说,今日骆将军要带你去见贵人,见过了?”
想必是完成正经事,就想法子偷懒来了。
“嗯。”陆旋压下心里所有情绪,单刀直入,“穆前辈遇袭,生命垂危。”
班贺面上笑容顿失,目光凝重,夹杂着错愕与懊恼,陆旋几乎可以确定,那袭击者是谁他是知情的。
班贺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走,我们现在回去。”
与军器局副使告了事假,班贺是骆忠和领来的人,副使不敢为难,当即应允。班贺带着阿毛跟随陆旋一同回到租住之处,吕仲良早已到场,开始为穆柯进行医治。
屋里罕见生起了火,冰冷潮湿的室内乍有热源,感知温暖程度更甚,穆青枳渐渐停止颤抖,面上泪痕蒸干,缩在床边守着爷爷。
灶上有吕仲良让她烧的热水,吕仲良仔细检查一番,熟稔地指使人去端水来。穆青枳像是个听令行事的人偶,完全听从指挥,让做什么做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吕仲良清理完那些锐器划出的伤口,然后上药,包扎起来。班贺一行人到时,他已经完成大半。
将剩下的部位处理好,吕仲良起身,无声招手,示意班贺随他出去。班贺一动,穆青枳却也满脸惶恐地站起身跟上来。
“你留在这儿吧,照顾你爷爷。”班贺轻声说。
穆青枳执拗地寸步不挪,牢牢盯着他们,防备着他们有任何隐瞒,非要亲耳听到一个结果不可。她是那样坚持,没有人再去阻拦,她有权得知唯一亲人的身体情况。
走到门外,吕仲良双手交叠垂在身前,罕见地神色沉寂,在班贺探究的目光中,与他对视一眼,缓缓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年积劳成疾,这具身躯已油尽灯枯。前些日子失力摔倒正是身体衰竭的不详预兆,这一回遭受重创伤及内脏,纵是吕仲良也回天乏术。
穆青枳读懂他们的表情,但此时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失魂落魄站在那儿,眼中失去了神采。
“医馆里还有两颗人参,或许能多撑两天,但也别指望能有别的什么奇效。”吕仲良道。
班贺微颔首:“那就麻烦吕大夫了。”
屋里传来两声咳嗽,穆青枳回过神来,转头跑了进去。班贺与吕仲良回到床边,行将就木的老爷子小口喝着孙女喂下的温水,唇角沾着的血融入褐色陶碗中,唇色似乎也随之褪去。
吕仲良收拾好药箱:“我回去抓些药,晚些时候给你们送来。”
穆柯挣扎着伸手:“大夫,不用了,不用了。”
“爷爷,喝药吧,喝了药你就会好的……求你了。”穆青枳说着,声音颤抖,本以为流干的眼泪顷刻间涌了出来。
穆柯久久无语,吕仲良无声叹息,背上药箱走了出去。
才刚能自如行动没多久,又躺回到床上,穆柯的气息浑浊深长,每一次呼吸都费不少力气。
他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着班贺:“我有话,要对你说……请,请让其他人回避……”
班贺回头看去,还未开口,陆旋主动说道:“我带阿毛回去收拾一下,就在对面,有什么事,立刻叫我。”
陆旋和阿毛离开,屋内仅剩班贺与那对祖孙俩,他走到床边:“前辈想说什么,晚辈听着。”
“那条木腿,你拿去好了。”穆柯双目像两眼枯竭的井,无力望着屋顶,“你说的那位故人……是不是姓孔?”
班贺愕然,连忙倾身上前:“正是!前辈,那位故人对我和我师弟非常重要,请您务必告诉我他的下落。”
穆柯缓慢僵硬地摇头:“不是我不愿告诉你,那位孔先生早已不在人世,四年了。”
“怎么会……”班贺喉头像被什么堵住,鼻尖酸涩,悲痛侵袭而来,猛烈得无从招架。
“别怪我隐瞒,我是怕,我和枳儿的性命难存……”穆柯越急越是喘得厉害,“我出身军户,原是厉州韩骁韩将军手下一名哨官……孔先生是随军军匠,我们一同协作过几次,得以相熟。我这条腿……断在了战场上,无法、无法继续留在军中。送行之时,孔先生赠予我一条木腿……此后,我再也未见过他……”
班贺急切问道:“那前辈如何得知他已不在人世?”
穆柯面色痛苦,艰难看向穆青枳:“我是军户,被送返回乡,需要有人填补我的空缺……儿媳生枳儿时难产没了,可怜枳儿方才六岁,父亲也离她而去。”
儿子穆望替穆柯从了军,不过短短二载,便接到他请人捎来的家书。
信中说道,孔先生染病去世,葬在了隗江边,他亦要随军出征雁巢矶,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次给家中写信。祝父亲母亲健如松柏,福寿延年,女儿平安喜乐,余生顺遂。
巨大的变故就在收到这封家书之后没多久,驿馆传来消息,穆望当了逃兵,同他一队的十人战后皆不知所踪。军队周边搜寻多日无果,判定那一队十人叛逃,遣人回乡搜捕逃兵家人,问不出逃兵下落便斩立决。
消息刚传到驿馆,便被本地乡贤得知,他素来与穆柯交好,冒着被追责的危险,将这一噩耗提前告知穆柯。官兵到来之前,提前得到消息的穆柯带着老伴、孙女,连夜出逃。
断腿的特征一眼便可看出,穆柯靠着孔先生赠与的木腿伪装,躲过一次次搜捕。老伴身体撑不住,倒在了半路,只剩他们祖孙俩一路逃亡,风声过去后,才辗转来到叙州。
在叙州也不得安宁,他每一日都过得提心吊胆,害怕逃兵家属的身份被发现,害怕连朝不保夕的日子都没得过。
所以他看见木腿出现在班贺手中时,才会那样惊恐,想带着枳儿趁夜逃走。
不是到了这一刻,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些秘密。
班贺是好人,是穆柯能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条木腿,我可以给你……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一定要答应我。”穆柯眼中燃起一点光,恢复了些许神采,又像是将最后的生命加速消耗。
“照顾枳儿,到她平安长大……十八岁,不,十六岁就好,让她平安……”
弥留之际,他像是要诉尽这辈子所有憋在心里的话,屋内另外两人静默无声,只能听见低哑苍老的声音。
“那些钱……在柜子里,我一分没动,得还给人家。枳儿可怜,无父无母,我不久于人世,往后,她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不知如何生存下去……枳儿啊,我的好孙女……”
穆柯声音嘶哑,热泪盈眶,颤巍巍的手伸出去,被啜泣的穆青枳紧紧握住。
班贺从良久的沉默中脱离,给了将死之人一个承诺:“我会帮你照顾孙女的,请前辈放心。”
留下足够的干柴,又送了些食物给那对祖孙俩,最后的时刻还是应当亲人相处。
班贺随便吃了几口馒头,回了房间。陆旋望着那瘦削背影,让阿毛自己吃着,起身跟了上去。
屋内,班贺在灯前静坐,看见陆旋跟进来,脑中不知想着什么,反应迟钝地看着他,俄而笑了笑。
陆旋在他身旁坐下,班贺声音很轻:“你之前不是还疑惑,为什么阿毛会叫我师兄?”
陆旋说:“现在也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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