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他是和我学的。”班贺交叠双手,侧头趴在手臂间,姿态放松,却又像是筑起了一道边界,将自己圈在里面。
陆旋嗯了声,以示自己听着。
“我是师父捡到的,随师母姓,师母去世后,由两个师兄照顾我,饮食起居,事无巨细。平常时候,我叫师兄的次数,比叫师父还要多。阿毛出生后,成日听着我叫师兄。他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师兄。”
他语调轻柔缓慢,滑入陆旋耳中,不知该如何自然地接那些话,却有所感知,那些往日的回忆应当是很美好的吧。
第50章 留宿
在这山长水远不见京畿的西南之地,除了屋外阿毛,也就只有眼前的陆旋能说上几句话。阿毛虽说已经到了要懂事的年纪,可他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大多时候理解不了复杂心情,陆旋竟成了班贺此刻唯一可以说话的人。
“师父对这些不太在乎,反正小孩子么,又没有真的收做徒弟,随便叫去吧。”班贺垂下眼睑,“他这一叫,就再也没有改过口。反倒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师兄了。”
班贺面上浮起浅浅的笑容,却感受不到半分喜悦,陆旋无声注视他,只觉得那笑里藏着无边的难过。
陆旋眉头微蹙,他很不喜欢,于是默不作声动了手。
胳膊被有力的手握住,班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下拉得直起身来,身体微侧,下一刻,整个儿与另一个宽阔的胸膛紧挨,被拥在怀中。他身体僵直,不知所措地昂着头,坚硬的手臂在他的背后交错,压迫感并不强烈,却像是陷入无法挣脱的桎梏里。
肩上靠着另一个人的下颌,只是轻轻借了个力,呼吸起伏清楚直观地隔着冬衣传来。班贺悬在半空的手缓了缓,放在他的背上,倾下脖颈,落在结实的肩头。
他的声音微小,近乎气音:“言归,我只剩一个师兄了。”
陆旋嗯了声,手臂合抱得更紧。穆柯私下对班贺说了什么话,内容昭然若揭。
他原本攒着满腔的怒气,身在危险之中班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依然我行我素,甚至早上去将药交给孙世仪也不曾透露半个字。无论如何,性命安全都应当是最重要的,班贺怎么还敢如此不当一回事?
心里的怨怒最终化作无奈,陆旋答应骆将军进入军营,也就注定不能及时给予帮助,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知情,诸事无法两全。
他不是怀疑班贺有自保的本事,那与他的担忧两不相干,担心关切几乎是他的本能。
怀里的人身体放松下来,陆旋静默地抱着,自欺欺人地忽略如同战鼓擂起,逐渐加速喝令士气高涨的心跳。又私心说服自己,两人的冬衣厚实,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这毫无章法的鼓声。
片刻,班贺声音响起,闷闷的:“一会儿阿毛看见,该笑话我们了。这么大人了,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他才不会,粘着你的时候抱胳膊抱腿,他还少干了?”陆旋嘴里说着,松开了手。
寒气见缝插针地扎入两人分开的间隙里,直至将两人完全分隔,陆旋涌上来的热气被驱散了些,脸颊热度却久久不去,好在班贺没有看出什么。
分开没多久,阿毛就进来了,蔫了吧唧抱着班贺胳膊:“穆前辈会不会有事啊?”
班贺看了眼陆旋,语气轻得像叹息:“听天由命了。”
阿毛难过地明白,那句话就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意思,医治的手段已经救不了他了。
暮色已完全退去,夜色笼着这座威严城池,不漏过这条长巷。
班贺与陆旋帮着穆青枳备好取暖炭盆,吃食和水也放在了桌上,穆青枳睁着双眼,目光跟随他们的身影移动,那双瞳仁却带着几分麻木。
班贺轻声细语:“前辈已经睡着了,你也休息吧,养足精神,还有明日、后日……可不是一两天的事。”
穆青枳低下头:“我要守着爷爷。”
班贺点头:“那我明日再来看你们。”
两人回到院子,陆旋今晚不打算走了,就睡在这儿,他要守着班贺。班贺以为昨日姜迹受挫短时间不会回来,谁知他第二日便来寻仇,今晚还会不会再来,可说不准。
自从离开玉成县,就没有再和陆旋同睡一榻的机会,一路上驾驶马车两人轮换休息,入了叙州两人几乎隔三差五才能见一面,更别提留宿的事。熄了灯,班贺闭眼酝酿睡意,可这一日发生的事在脑中挥之不去。
心狠手辣牵连无辜的姜迹、在这世上艰难求存的穆家祖孙、病故的大师兄、还有那毫无征兆成为逃兵的穆望,有形的无形的面孔一一闪过,沉重地压在他心头,即便睡着了,怕也是会化作梦魇。
他索性翻身侧对着陆旋:“我还没有问过你,骆将军带你去见那位镇守中官,所为何事?”
黑暗是绝佳的掩护,陆旋肆意辨认着他的五官轮廓,用目光描摹,刻在脑中的细节让模糊的面孔变得如在光下般清晰。
陆旋:“骆将军想让我随护送贺礼的队伍入京。”
班贺:“那施大人怎么说?”
陆旋:“你打听过那位施大人?”
“不用打听。”班贺道,“镇守中官是皇帝的耳目,得是深得信任才会被指派这样的差事。派到叙州的这位施大人,原是先皇身边的近侍。”
陆旋讶然:“你们认识?”
班贺没有否认:“派到外边不比在京,吃穿用度且不提,代表圣上自然要应对地方官吏武将,因立场起争执是常事,政务官司偶尔也要过问,远不如在皇城舒心。那些镇守中官都想方设法调回京,施大人是不多见的安分守己之人。”
想起在施定宪府上,他对骆忠和所说的意思无非就是六个字,井水不犯河水。身负皇命,却能审时度势,不与总兵、御史较高低,互不干预,在权势纷争中达到一种平衡,无疑是个聪明人。
陆旋简单将施府的事说了一遍,听到因为一朵寒冬开花的延药从而得到机会,班贺也忍不住笑起来,心中阴霾散去大半。
“的确是祥瑞啊,如何不是祥瑞?”
他伸手精准落在陆旋头顶,轻轻顺了顺:“天理昭昭,终有因果。”
陆旋阖眼,低下头借此靠得更近了些:“若是有天理,我爹娘、梁大人就不会遭毒手。我能有报仇的机会,不是因为天理昭昭,是因为身边每一个助我的人。”
班贺笑笑,不再说话。
两人同盖一被抵足而眠,陆旋鼓噪的心静下来。
他因这个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心动澎湃,却也因为在他身边而宁静平和。他更喜欢此刻,与班贺像是亲密无间,短暂忘却一切仇恨,内心安稳无虞。
待睁眼,再去管这世间宿恨。
不知过了多久,陆旋睁眼,窗外天色还未大亮,已有些微光,估摸着寅时过去大半的样子。班贺的面孔比夜里清楚,他屏息凝神,仔细端详,目光舍不得移开,光洁的额头、眉眼、鼻尖、然后是形状姣好的唇。
良久,他心里陡然生出一个罪恶的念头,喉结不自觉微微滚动。他紧紧盯着班贺的双眼,似乎依然熟睡,没有任何要醒的征兆。
陆旋移动了一分,与布料摩擦的声音大到几乎将他吓一跳,定定神再想,不过是做贼心虚的报应罢了。
机会只此一次,不知道下一回要到什么时候去。虽然不合时宜,也知道不该套用在这件事上,陆旋脑中不恰当地想起骆忠和那句“破釜沉舟的决心,伺机而动的果断”——
身体已经擅自做出了决定,唇上感受到的柔软短暂到令人怀疑是否是错觉,或许他那蜻蜓点水的一触即离压根儿就没有碰到。但陆旋没有时间细究,他全副精力都放在轻手轻脚离开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屋内另一个人的存在感消失,班贺猛然睁眼,眼中满是惊愕与不可思议。
嘴角残留的触感介乎于脸颊与嘴唇二者,分不清要亲吻的到底是哪儿。班贺眼中惊愕慢慢被纠结取代,这一夜在半梦半醒间挣扎的睡意完全驱散,又疑心那是不是误触。
是误触吗?班贺目测两人的距离,可能性不大。
可若不是误触……班贺更纠结,要走便走,竟给他留下这样一个难题,可恨的陆言归!
用过母亲做的早点,孙世仪嘴里含着一口茶,咕嘟咕嘟漱了漱,拉开门往外走,准备去往营房。
一口茶水鼓在腮帮子里,准备吐在门外的动作被站在那儿的身影惊得硬生生半途而止,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世仪嘟着嘴,半口水喷出来淋湿了下巴、前襟,剩下半口呛进了肚子里,狼狈得像个淹死鬼。
孙世仪痛苦地捂着喉咙:“你不声不响站在这儿是想吓死谁?”
陆旋态度诚恳,姿态放得极低:“孙校尉,请让我同您一起回营。”
孙世仪缓过劲来,上下打量他,意味不明哦了一声:“哦……呵,呵呵,我知道了。这有什么,走吧,别站着了。”
“孙校尉,我还有一事……”陆旋想要说明班贺遇袭那件事,却被孙世仪制止。
“现在别说了,有什么事咱们回营房,慢慢的,细细地说。”孙世仪笑得意味深长。
他没问陆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不知是心里有数还是盘算着什么。纵然知道对方是个率直热心肠的性子,但并不代表孙世仪是个头脑简单之辈,陆旋心知事情不妙,依言闭嘴,暂时忍耐下来。
跟在孙世仪身后进入营房,比他独自出现在营房外要自然得多,至少不会被哨岗守卫盘问。陆旋正琢磨着应该如何对孙世仪说明姜迹的事,顺利通过正门进入营房内,孙世仪忽然停步,回身大喝一声:“陆旋!你夜不归营,藐视法纪,按本营军法,杖责二十。来人啊,即刻行刑!”
陆旋愣在原地,周围不少人循声望来,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克制身体的抗拒,任由孙世仪擒住手臂,推到行刑处。
“站直了!”孙世仪大声喝到,退到边上。
负责执行的军士拿了根手腕粗的军棍靠近,一棍打在身上,力道带得陆旋身体一震,错愕地看向孙世仪。
孙世仪插着腰:“是不是没想到这么疼?别以为你不会挨打,军法如山,谁触犯军法都得挨棍子!给我继续打。”
二十军杖依次落在身上,围观者皆露出畏惧与怜悯的眼神,深刻引以为戒。陆旋咬牙站在原地,被打得站立不稳,内心震动——看起来那人打得很用力,但其实根本不算疼,只有最后几下,叫他知道军棍不是用来好看的装饰。
二十仗毕,陆旋仍直挺挺站着,孙世仪哼了声:“倒是个汉子,自己走回房吧。”
众目睽睽之下,陆旋忍着疼走向卧房方向,人群里的鲁北平满面担忧,率先向他跑去。
另外几个人紧接着动起来,同伍的何承慕几人简直急疯了,一夜不见伍长归来,再见竟然被孙校尉拉去打了军棍,他不是骆将军的人么,怎么也会挨打?
第51章 交代
旁观的人很快被孙世仪驱散,各自该训练的接着训练,干活的继续手上的活。
鲁北平追上陆旋,双手伸出又收回,不敢随便碰他,焦急地在他身后从左晃到右:“哥,你怎么样了,要不我扶你吧?”
陆旋轻摇头:“没事,不用扶。不是很疼,这么点路,还是能走的。”
他的言语在鲁北平听来就是强撑,打得有多重大家伙都看着呢,怎么可能背上挨了二十棍,一句“不是很疼”就完了。但鲁北平又不能接近,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生怕他倒在半路上。
陆旋暗自哭笑不得,自顾自往前走去。不知道孙校尉这是做的哪一出,他稍稍动了动肩背,最后挨那几下疼痛感愈烈,钝痛感逐渐具体起来,约摸是肿了,打中的地方发热发胀,连带着骨头一同叫嚣。
回房在自己那张床铺坐下,鲁北平手脚麻利地倒了杯水来,陆旋接过茶水道了声谢。鲁北平对今日这一事百般不解,困惑又担心:“哥,你怎么得罪孙校尉了,他为什么平白无故打你?”
“不是平白无故……”陆旋刚开口,房门被一股猛劲推开,三个人一窝蜂冲进来,直奔陆旋而来。后边跟了个面上稍微淡定点儿的郑必武,却也伸长了脖子,面上带着看好戏的兴味,好奇张望。
“伍长!伍长你怎么样了?”何承慕推了推挤着他的袁志方大眼,丧着脸,瞧着都快哭起来了,“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几人自发围了一圈,不停问,陆旋右眼皮开始猛跳,额角一胀一胀的,比背上的伤还要叫人困扰。大庭广众之下挨罚,也比不上面前这群人那五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几人立刻朝向门口,异口同声:“孙校尉。”
孙世仪背着手,威严瞥他们一眼:“你们先出去,没有得到允许,不准进来。”
鲁北平还想说什么,刚一张嘴,孙世仪瞪眼,他便偃旗息鼓,领头走到门外。合上的门隔绝里面的声响,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动地站在门外干等。
房里只剩两人,孙世仪放下手,板着的脸活泛起来,笑嘻嘻地问:“怎么样,疼吗?”
陆旋:“顶得住。”
“废话。那可是打了十多年板子的人,下手多轻多重,能出什么样的效果,全是技巧,多年积累下的拿手好戏。”孙世仪搬了条凳子坐下,转而又变得语重心长,“你说你该不该打?”
陆旋毫不犹豫:“该打。”
孙世仪嗤笑一声,就算口不对心也得这么说,不过他有些好奇:“你小子竟然敢夜不归营,老实交代,是不是会相好的去了?”
相好的……班贺言笑晏晏的模样跃入眼中,陆旋耳根子发烫,摇摇头,如实说道:“我去见了龚先生。他以往有仇家,与我同行正是为了躲避仇杀,现在那仇家追到叙州城来了。昨日龚先生去了军器局,仇家上门扑了个空,却被邻家小姑娘看到,那家老爷子为了保护孙女,重伤危及性命。我放心不下龚先生,因此昨晚留下照看。”
孙世仪眉头皱起来,陆旋还未说完,继续道:“叙州城有骆将军镇守,此外还有数位将军、副将,驻军数千,城墙固若金汤,我以为,普天之下,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了。昨日出了那事,我也未曾料到,竟然还有人胆大包天,蔑视军威,混入这座铁打的城池内。”
重伤一个老爷子事不算小,但在孙世仪看来,怎么也没有被歹人混入城中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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