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这一觉,睡得不安难受,却又持续了很长时间。
范震昱睡了一晚醒来,差役送了稀粥进来作为早饭,他自己的一碗喝完了,才发现班贺还未苏醒。怕出什么事,连忙出声呼唤,叫了十来声,好一会儿才将班贺从泥沼般的梦境中拉出。
污泥似乎还附在身上,班贺支撑自己坐起来,身体沉重异常。
咽喉灼痛干涩,前额隐隐作痛,呼出的气息比平日热了几度,他在发着低烧。用差役昨天留下的水简单洗漱,班贺勉强将凉透的粥喝下,没什么力气,靠在栏杆上闭目养神。
积攒了些力气,班贺坐起身,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金属方盒,范震昱好奇地向着这边张望。
那小盒长不过一巴掌,揭开顶上盖子,班贺指尖一捻,从里面抽出一卷纸来,展开后中间裹着一支纤细小巧的毛笔,他不由得瞪大双眼。
接着班贺又揭开另一个盖子,里边黑漆漆的,班贺撒了点水进去,毛笔点上去沾了沾,笔尖立刻吸满了墨汁。
范震昱看不清他写了些什么,盯着那小盒移不开眼,见班贺写完信将盒子收起来,脸上立刻露出惋惜的神情。
班贺察觉,说道:“等出去了,我送你一个。”
“这怎么好意思。”范震昱收敛了表情,有些惭愧,实在有辱斯文。
那差役没有食言,果然找来了杨典史。听闻班贺被关在班房,杨典史立刻赶了过来,没想到他还会回到玉成县,更没想到一回来就被关了起来,又喜又惊。
二人见面顾不得寒暄,班贺强打精神,眼下的情况杨典史一定比他这个刚来的清楚,再三交待一定要保护好潘二和谢缘客。
他的面色让杨典史担心,班贺摇头坚持表示自己没事,他也不好再说。拿出准备的吃食,示意差役开门,送了进去,班房里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你回来的事,我还没告诉阿桃她们,她们一直都很想你和阿毛。”杨典史低声道,可班贺却是身处牢笼,他自己也被革职在家,无能为力。
班贺笑笑:“等我出去了,就亲自去见她们。”他将写好的信拿出来,“这封信,请帮我送给吕大夫,找驿馆的郭大叔,一定要尽快送到。”
信上只有三个字:“危,速来。”
虽不知吕大夫能帮什么忙,杨典史还是答应下来。
谢缘客与潘二的性命有杨典史看着,班贺暂时能稍稍放心一些,接下来,就看吕仲良能否及时赶来了。
一来一回,至少十日,尘埃落定之前,每一日都充满变数,一刻不得放松。
范震昱长叹一声:“我是万万没想到,你一个工匠,在牢里能过得比我还舒坦。”
班贺将吃食往他那边推了推:“请便。”
都到这步田地了,范震昱也不跟他客气,拿起一块豆糕塞进嘴里。
班贺垂下眼睑,目光沉沉。他不愿以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这件事不止是害了谢缘客,还有那些无辜的伤亡者、自缢的钱炳,应当得到公正的判决。
但如果真的来不及,那他只能做出抉择,采取特殊手段了。
那位坐享其成的马大人像是将班贺完全抛至脑后,说着关押候审,数日过去都没有任何动静。
被关在潮湿阴冷的阱室,班贺的低烧反反复复,一直没有好利索,但他每日坚持询问潘二与谢缘客的消息,反复揪着范震昱问案件的各种细节。
这模样叫一旁的范震昱心生感慨,自叹弗如。
是夜,班贺再次与范震昱谈起案件,强调事无巨细,一定要将所有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
范震昱当晚不在现场,都是事后询问得来的,因为有知府的横加干预,他的审问也没能持续多久。被反复询问也只有那么几句,说得嘴皮子快起茧了。
“都说了很多遍了,再问也是那些!你揪着我一个人问有什么用,等出去了问其他人去呀!”范震昱缩到了另一个角落,却也避不开班贺的声音。
被纠缠得不耐烦,范震昱抱着脑袋开始使劲回想。
“那晚亲眼见证的人堆里,有人提了一嘴……火光亮起之前,听到了炸雷般的响声,还不止一声。”
范震昱说完自己也一愣,摇摇头:“难不成,不是放的火,而是有人放了炸药?”
果然有大问题。班贺抚着前额,头疼欲裂:“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啊?”范震昱有些愣。
班贺努力平息情绪,说道:“不是炸药,是火井。”
范震昱怕自己听岔了:“火、火井?”
火和井分明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东西,他读的书多,别想骗他!
班贺:“那火是不是异于寻常,难以扑灭?”
范震昱点头:“听说,是这样,烧了两天呢。和你说的火井有关?”
班贺声音低哑:“你坐在衙门里自然不知道,若是亲眼去看了,就会明白。盐井开凿是多处动工,不是每一口井都能出卤水,有时,除了卤水,还会有别的东西。”
随着深入地下,与盐卤一同被开凿出来的还有火井与火油。火井虽被称为火井,但其中并无火,用裹上漆布的中空竹筒插入井中,连通曲节延至煮盐工坊,在竹筒末端前方一定距离点燃,火焰便可在井下输出的气体支撑下持续不断地燃烧。
用以煮盐,不知可以省去多少木柴。这些火插上一根竹竿便能用,居住在周围的工匠们用来烧水煮饭都是常事。
向外输气的竹筒需要专人看管,点燃的关键时刻更要人控制住竹筒,烈焰迅猛,若是不慎失误,后果不堪设想。谢缘客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工坊内的人也应当清楚。
唯有那不知为何出现在现场的潘二,或许同范震昱一样,对此一无所知,酿成了大祸。
如果是这样,班贺心中有了对真相的猜测,有些困惑得到了解释。
想要逼迫范震昱引咎辞官,根本无需制造一场那样骇人听闻的惨案。死者二十,伤者三十余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工匠,烧毁大量房屋,更是毁掉了一架凿井机械。
他们想要接手盐井,反而毁去大半,再重建投入的花费就不少,另找工匠也是难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那些每日绞尽脑汁想着利益最大化的聪明人,怎么会干?
“那场大火,既是天灾,也是人祸。”班贺像是失了力气,双手捂住脸,双肩微微颤动。
或许一开始,并没有人想要造成这样大的破坏,但注定会有人因此牺牲。
人间的恶意已经滋生,余下的,皆是天罚。
唯一可怜的,只有那些无辜的伤亡者。
第71章 淳王
根据现如今掌握的信息,班贺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接近了真相,接下来就是等待潘二与谢缘客苏醒,亲口说出当晚发生的事,而占据衙门的马大人,以及他背后撑腰的知府,亦或是某位更大的人物,则只能等吕仲良前来。
已经问不出什么的范震昱成了熬完的碎药茬、嚼完的甘蔗渣,再无人理会,班贺独自一人坐着,不声不响,不知道在想什么。
范震昱反倒觉得冷清寂寞,搜肠刮肚想找人说说话,被关在四面高墙的屋子里,除了差役送两顿饭,再见不着其他人,不和班贺说话,他又能找谁呢?
“我以往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工匠还有那么些本事。你说的火井什么的,从来闻所未闻。不过科举不考这个,也不是我一人不知道。”范震昱头挨着木栏杆,两眼发直,“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当真读了书就能比所有人强?我看未必,那些个文臣高官,或许连人都称不上。”
外头什么光景,他们一概不知,只能从上头一方小窗窥得,一亮又一暗,一日便过去了。
另一个人不出声,范震昱只好自顾自接着说下去:“你说,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啊?等出去了,我就回老家,中举那会儿,家里多了十来亩田,我去种田得了。”
他叹息一声:“可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能种几亩呢?说起来,钱炳他就自己耕地,一个里正整日弄得灰头土脸,满身是泥。”
说着说着,范震昱双眼一红,闭眼大哭起来:“这么好一个人,就那么没了……没了啊。”
却也不知,他到底是在哭被逼死的钱炳,还是被逼到绝路的自己。或许,二者皆有之。
班贺眼神微动,转向他,正要安慰,却听门外一声响,有人将班房的门打开,透过门缝往外瞧,屋外已然夜幕降临,近乎全暗。
一个黑袍人缓缓从夜色中步入屋内,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黑袍人站定后,男子精准而迅速地将椅子放在他身后,默默退后一步,像一个影子。
黑袍人落座,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在班贺的注视下,抬手将头顶宽大的帽子揭开。随着光线一寸一寸攀升,露出真容。
一双长眉斜扫,眉弓如虹,却生了双昳丽凤眸,眼尾微挑,漫不经心看来,磅礴气势蕴在一颦一睨中,只消一眼,便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经年岁久沉淀风霜历练,比起容貌更显眼的是风仪,刻意蓄起的短须让那副过分惹眼的相貌减弱几分,薄唇未染而红,足以料想当年年少惊鸿。
范震昱眼泪悬在腮帮子上,来者的突然到访让他一时愣在当场,脑中搜寻是否见过此人。
班贺瞪大双眼,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跪伏在地,口中喊道:“草民拜见淳王殿下!”
“淳王……”根本来不及疑惑一个工匠为何会认得王爷,范震昱被那名号吓得翻身跪下,诚惶诚恐,声音颤抖,“下官,不,革员范震昱拜见王爷。”
淳王赵靖珩视线落在班贺身上:“起来吧。”
顶着视线,班贺感觉身上开始冒热汗,忍不住想,说不准经这么一吓,且战且退的低烧明儿就能彻底好了。
一张泛黄的纸被扔到跟前,班贺抬眼看去,伸手将那张纸捡起,轻轻打开。熟悉的四个字映入眼帘,班贺合上纸,维持了表面的气定神闲。
“好一个曳尾涂中。”赵靖珩单手撑着下颌,“可本王怎么记得,元光三年,你师父亲自面圣,意在谋求一官半职,直到逝世都未离京,你倒是比你师父清高。”
班贺:“穷达天为,师父面圣并非谋官,而是报国,给师父官职的是天子的恩惠,非师父能左右。当年伍旭伍大人同样有报国之志,最终却无奈返乡,天意如此。草民亦是,与清高无碍,国需则出,无用则游弋涂中,同样自在。”
赵靖珩:“你的意思是,只要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也不在乎是不是在涂中?哼,伶牙俐齿。要是当个文臣,少不得搅弄是非。”
班贺低垂着头,隐隐有不详预感,硬着头皮问:“殿下,不是在西北大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赵靖珩接过侍卫端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润嗓:“不是你让我来见你的,怎么,忘了?”
班贺:“……没忘。”
怎么敢忘,他向葛容钦大放厥词的时候,是真的没想过淳王会亲自前来。并且是在这样的时机,只有惊,没有半分喜。
赵靖珩:“既然没忘,那我亲自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范震昱目光投向相邻的班贺,他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一位王爷亲临?
班贺迟疑片刻,纳头便拜:“殿下,您位高权重,爱民如子,乌泽乡牵连二十余条人命的冤案,您不能不管。”
“冤案?”赵靖珩像是闲暇时听人提起一些杂事,随意道,“说来听听。”
班贺重重在地砖上磕了个头:“草民在乌泽乡发现盐井,找来好友谢缘客相度,定下方位,众多工匠历经数月艰辛,终于出盐。可就在不久前,工地突然爆炸起火,谢缘客重伤濒死,工匠死伤惨重,里正钱炳因此自缢身亡,皆是因为有人暗中放火,酿成灾祸。请殿下明察,抓出幕后真凶,还死伤者一个公道!”
赵靖珩略微思索,却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跑出京城,留在乌泽乡,就是为了这几口盐井?”
班贺抬起头,坚定道:“盐井,非常重要。殿下在西北大营,都城军器局所制造的火炮、火枪超过半数都是运往边疆,您更应该重视。别忘了,造火药的硝石,正是产自盐碱之地。”
被晾在一旁彻底无视的范震昱几乎傻了,开凿盐井同时出现火井、火油就算了,怎么现在又多了个硝石?这还是他知道的穷困潦倒的乌泽乡吗?
“殿下博览群书,必然知晓,书上记载,凡制火药,以硝石、硫黄为主,草木灰为辅。硝性至阴,硫性至阳,硝性主直,火枪所用的火药硝九而硫一。硫性主横,制作炸弹则是硝七而硫三。”班贺直视赵靖珩,“产盐地必定伴随硝。国库也靠盐课充实,每年军费支出,难道不是百姓税收得来?”
他言之凿凿,语气笃定,赵靖珩却未被撼动一丝一毫:“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班贺:“殿下,事关黎民百姓,江山社稷……”
“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赵靖珩慢条斯理道,“无论盐井是谁掌控,该给西北大营的火药、军费一两都不会少。这是康王的地界,他都不管这件事,你以为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底下的工匠是谁。
班贺沉默下来,淳王那句话,并不是在询问管这件事的理由,而是质问。
就像当初谢缘客代替他前往乌泽乡担任掌墨师,无人追究。盐井就在那儿,换任何一个人来开凿,依然在康王的封地上。
无论底下如何变动,都无法动摇上层的利益。
未触及自身利益,根本不值得他们出手。
他求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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