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第92章 惦记
郑五,好熟悉的名字。班贺略回想,忆起他就是陆旋所说从莫哥山山营逃走的武卒。
乍一听郑五在京营有些诧异,但想想就知道并不奇怪。葛容钦在京营中五千营里任都虞侯,他领出去的兵自然是从京营里挑出来的。郑五负责监视班贺动向向上峰传递消息,淳王亲自下了一趟南边,他完成任务,不回京营还能回哪儿去。
“方才他也认出我来了。”陆旋语气莫名,眼睑垂下,看不清眼里情绪。
班贺警惕起来,抬手盖在他的眉眼、额头上,微微用力:“在想什么,可不许乱来。”
“没有,没想什么。”陆旋后仰着头,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拿下来,看向班贺的双眼清澈明朗,像是真的什么都没想。
班贺不放心地说道:“今日京营加强兵力巡查,那件事已经引起注意,眼下情况严峻,你明日就要回叙州了,为你的安全起见,切勿节外生枝。”
“知道的。”陆旋笑笑,顺从地点头。
他向来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这样说了班贺便信他,话锋一转,问起另一件事来:“你告诉长赢与我相识的?”
陆旋如实相告:“他在京营的人面前替我说了话,但并不信任我,为了让他不再纠结此事,我告诉他,我还去找了你。”
这番说辞虽说是为了应付长赢,那少年尚且年轻城府不深,也轻易信了。但换个角度来看,实则是将表面上毫无瓜葛的班贺也牵扯了进来,陆旋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骤然沉默。
却听班贺点头赞许:“还算机灵,理应如此。若是还遇上今日这般困境,尽管报我的名字,我虽力薄,保你应当无虞。”
当日在叙州,他便对陆旋说过会在京中等他,先抵达都城这一个多月,少不了提前做些准备。更为重要的,背后有所仰仗才好行事。
他必须保证陆旋能安全离京。
陆旋久久未开口,只是注视班贺,眼睛一眨不眨。
班贺慢半拍地想起,眼前这人心怀别样心思,明明自己心中坦荡,但在陆旋更为坦荡的目光下,却觉得无法直面,他不自然地微微侧脸:“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没有。”陆旋说,“有件想带走的东西没法带走。”
班贺下意识想他可能知道陆旋指的是什么,但他没法开口接话。
难不成让他去问,那件东西是什么?陆旋真说出了他心里那个答案,又该如何回答?
纠正陆旋他不是个东西,还是继续追问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就算再喜欢那件东西,我也不一定非得带走。参军行伍无论是在西南、西北,日子都苦,却是我必须要走的路,他在京城好好的就行。”陆旋仍是看着班贺,语调和缓,好像是真想得通透彻底。
可他的眼神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班贺想说什么,被陆旋制止:“有不该想的奢望是我自讨苦吃,和你没有关系,不必觉得有负担。”
“说完没有?”班贺问。
“没有。”明日就要启程回叙州,班贺忽然找来,陆旋觉得应当趁此把话说清楚,或许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那日班贺说他从未言明过,他不想再不明不白地离开。
陆旋道:“在叙州时,我每日都在等待能入京那一天。可到京城之后,我再见到你,知晓你胸中丘壑,见过你所结交的朋友,我才意识到,来这一趟并未离你更近,反而让我清楚自己离你有多远。”
他顿了顿:“要达成你的期望,花费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我无半句怨言,唯独不敢耽误你。”
他心中并无任何依凭,没有资格去要求班贺做什么。得到答案又如何?他这一生注定不得安宁,班贺与他截然不同,光风霁月,如日夜两端。
班贺愣愣看着他,强迫视线移开,很快又回到他脸上:“没想到,你想得还挺多……”
事情变得更为棘手,陆旋比他以为的认真太多。这话无疑是在自绝后路,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难以掩饰隐忍的难过,让班贺觉得附和一句都是残忍的落井下石,一时进退维谷。
他呼出一口气,像声叹息:“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必说,我要说的说完了,你也听完了,那就可以回去了。”陆旋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低了下去。
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班贺与他对视:“自说自话够了没有?”
陆旋双眼睁圆了,他又问:“可以听我说了?”
陆旋点点头。
思索片刻,班贺缓缓开口:“我自幼时和师父学艺,一心浸在技艺里,心无旁骛。十六岁那年,大师兄有了阿毛,我成了孩子半个爹,一面学艺一面帮着带孩子,这两件事占据了我所有心神,从未考虑过其他。察觉你这份异于寻常的心思,我心里没底,无法确认你出于何种目的——总归是有所图吧?”
班贺松开手:“现在知道了你的想法与决定,或许迟了些,多谢抬爱。”
陆旋磕磕巴巴开口:“不、不用谢。”
班贺笑了笑:“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此一别便无心。无论你怎么想,在西南、西北亦或是别处,我可放心不下你。”
陆旋好不容易强行伪装起来的豁然通达在这寥寥数语下土崩瓦解,彻底维持不住。只是一句“放心不下”,就能叫他心中一颤,所有自我说服付之东流。
班贺:“言归,别人我可以不管,唯独你,决定将这双手臂交给你时,你我就有了情分。再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可记仇了,嘴上从来不说,心里一刻不忘。”
陆旋想反驳,看向班贺,却见他那双眼中写着“怎么说都没用,你就是这样”,苍白无力地辩解:“我怎么会记恨你……”
班贺说:“你真能从此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陆旋闭上嘴不说话。
“若我不今日同你说明白,这件事又将被你压在心里,一日比一日更深重,你从不肯放过自己。”班贺抬手抚上他的肩,“回叙州记得给我写信,三言两语,一字半句,都行。”
陆旋看着他,脑中混混沌沌,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班贺笑道:“你无所求是你的事,我惦记你是我的事。”
这一招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我打了那么长时间光棍,兴许这辈子都要娶不上媳妇了。”班贺小声感慨,“有几个能让我惦记的人挺好,至少不会觉得孤独。”
方才说过的那番话眨眼都被吞回狗肚子里了,陆旋翻脸不认的速度之快,电光石火都不及,只要班贺一句话,那些都是放屁。
陆旋轻轻将班贺的手从肩上拿下来,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将之抬到唇边,微微侧脸,双唇小心翼翼贴在手腕内侧。
青紫的血管浮在瓷白的手腕上,隔着皮肉传来的温热脉搏,像是他的唇直接触碰到了班贺的心跳。
不似往日直接,两种温度相接触,彼此感受更为清晰。鼻息洒在手腕上,酥麻微痒顺着左臂直往心窝钻,班贺倏地抽回手,莫名颤栗悚然,后颈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可是人来人往的官驿。”他横了陆旋一眼,双颊却晕开一片绯色,手腕背在身后偷偷蹭着衣料,借此缓解那股痒劲儿。
陆旋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空落落的手:“不然我就亲别处了。”
他忽而笑起来,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恭卿说,会惦记他。
无视没由来的脸热,班贺正经地说:“你在骆将军手下做事,也要顾及自己性命,万望珍重。”
陆旋郑重点头:“我自然要惜命,我还得活着来见你。”
这话说的,难不成除了活着就不剩别的了?班贺去捂他的嘴,有时候觉得他挺能说的,怎么这会儿一句好话被说得这么不吉利。
班贺离开很长一段时间,陆旋心里还在细细回味那几句话,擦拭朝仪刀的动作时急时缓,诚实反映着主人的心境波动。
天色渐暗,陆旋将刀收回刀鞘,终于站起身,来到曹因面前。
曹因看他一眼,抬眼望天将脸转向别处,拿起桌面一支细竹筒,闭上一只眼使劲往里瞧,陆旋默不作声地从半开的门里摸了出去。
街面上传来一声更响,落在耳边轰响如惊雷,郑必武身体猛地一震,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
郑母被他一惊一乍的动静吓一跳,忍不住训道:“多大人了,还不稳重些,不知你在想什么,你看你走神成什么样了。”
郑必武看向母亲:“娘,儿子困了,先去睡了。”
郑母指着桌上摊开的画像:“这些画像还没看完呢,你倒是选一个出来呀。”
“哪有我选人家的份,人家未必看得上我。”郑必武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给母亲请了安,起身回房。
这间祖上留下来的宅子不大不小,在偌大的京城里就显得尤为微不足道了。郑必武挥手,让宅子里仅有的三四个下人不必管他,伺候好老太太就行。
郑必武回房坐了会儿,心烦意乱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实在无趣,索性解衣去睡了。衣带刚解开,他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硬物敲击柱子的声音。
他侧耳听了听,又是一声轻敲。
郑必武冷汗刷地落了下来,想到白日见到的人又惊又怕,但寡母还在家中,他不能胆怯回避,装作若无其事。他心一横,一把抓起刀,拉开门冲到门外:“是谁!”
门外空无一人,方才那一声喝荡起声声回音,像是黑暗中潜伏了无数敌人。郑必武握着刀,左右扫视,草木皆兵地瞪着院里摇晃的树影。
半晌,没有任何动静。或许是他反应过激了,郑必武大喘着气,倒退回门内,正要关上门,抬眼一瞟,呼吸骤停。
门外走廊下阴暗处站立着一个分外眼熟的人影,手中长刀出鞘指地,目光如同山间锁定猎物的野兽,闪烁着如狼般锐利狠绝的光。
陆旋步步逼近,声音低沉。
“莫哥山山营逃兵郑五,擅自离营,逾期不归,已过数十日,罪无可恕,按例当斩,立地正法。杀!”
刀锋寒芒一闪,郑必武浑身发凉,耳畔响起的,如来自地狱的追魂夺命之音。
第93章 把总
他来势汹汹,目的明确,态度坚决,甚至不给人开口解释的机会。郑必武浑身凉飕飕的,手里握着刀也忘了如何还击,只有身体做出本能反应,闭上眼回避直面刀锋。
可他闭上了眼,脑中却清晰地出现那柄朝仪刀的模样,闪烁着寒芒当头斩下,他不由得生出一种今日必死的绝望来。闭上的眼睑皱得越发紧,脚下生根般一步也无法挪动。
良久,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郑必武保持着闭眼站立的姿态,心中兀自想到:“我知道他的刀快,但我从不知道他的刀是这样快,竟然一点疼都感觉不到就死了。”
“还没挨上刀,就开始装死了,这就是京营的兵?”
陆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郑必武眼睛睁开一条缝,陆旋站在一步之外,手里的刀已经放下了。
他神魂未定,踉跄着连连后退,狼狈地跌在座椅上,起伏的胸口证明他尚在人间。
陆旋跨进门槛里,反手合上了门:“我说过,你若是当了逃兵,我会亲自把你抓回来。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回叙州领罚,郑……必武。”
郑必武舌头打了结似的两个字都说不利索:“队长……”
陆旋摇头,在桌边坐下,放下手里的刀,并未归鞘:“已经不是队长了,是把总。用战场上斩下的人头换来的。”
郑必武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两眼直往那把刀上瞟,想着一会儿是跪地求饶还是顽强抵抗一会儿再求饶——硬拼反正是拼不过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声音不甚明显地发着抖:“你怎么……找到……”
“向官驿的人打听的。我看你们在驿馆轻车熟路,应该不止来过一次,他们说你就住在这一片。我向周围人家询问有没有一户姓郑的官兵,没问几人就问到了。”陆旋说道。
郑必武暗恨,都是一群嘴上没把门的东西!
“白日听到他们也叫你把总,看来你还算争气,已经赶上你早亡的爹了。”陆旋眸光锐利,“你这个把总,又是怎么来的?”
郑必武浑身瘫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双手慌忙抓住把手才稳住身体。完了,什么逃兵不逃兵的,他什么都知道了,这是算账来了。
陆旋冷笑:“你做了什么事,心虚成这样?”
郑必武眼神躲闪,强自镇定,嘴硬道:“我不过是完成上峰交给我的任务,没什么好心虚的。我本就不是奔着参军去的,是有人赶鸭子上架,要找你就找非让我上军营那人去!”
原以为回到都城这事就算完了,哪知道隔着千里迢迢陆旋还能从叙州追到都城来,郑必武又是惊惧又是辛酸,委屈地红了眼眶。
“我说我不想去,他们非让我去,一个个的,都推着我蹚浑水。这下可好,我是裤裆里落黄泥,不是屎也是屎,我的难处谁又想过?”他拿手背一抹眼睛,色厉内荏瞪着陆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对我一人下手就好,不要牵连旁人。”
上一篇:仓鼠和金雕怎么谈恋爱
下一篇: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