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没有一个人知道,三人又稀里糊涂调头回来,问问陆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进屋就见桌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笔墨纸砚,袁志惊异不已:“这是要写什么?”
何承慕感叹:“写什么不重要,识字的不就是想写什么写什么,真好。”
方大眼点头,双下巴随着动作时隐时现:“不愧是把总,不像咱们,只能找读书人帮着写信。”
他们几个大字不识一箩筐,就羡慕这些有文化的。等陆旋“毁尸灭迹”回来,就见那三个齐刷刷站在桌边,六眼放光地看着他,比先前听见京城还要激动。
陆旋谨慎询问:“你们……有事?”
“没事。”何承慕说,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桌上的文房四宝,刚才趁陆旋没回来偷摸了好几下,收起来就难得看见了。
陆旋有所顿悟,视线落在方大眼身上,忽然心中生出一个想法,桌上的纸笔也不收了,转身向外走去。
袁志诶一声:“把总,你又去哪儿?”
“你们先忙,我还有点事,不用等我。”陆旋越走越快,健步如飞。
陆旋找来时,孙世仪正在喝茶,耳边突然响起陆旋一声孙校尉,浑身一震,气管缩紧,茶还未咽下一口气又噗了出来,呛得眼前昏天黑地,差点没厥过去。
陆旋被他的强烈反应镇住了,一时没敢接近。孙世仪好不容易缓过来,没好气地放下茶杯:“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那声孙校尉,就是招呼……陆旋低眉:“下次注意。”
“找我什么事?”孙世仪问。
陆旋认真道:“我想,营里应该请个先生教将士们识字。”
孙世仪眯起眼,开始思考,是陆旋走错地方,还是他走错了地方。
他这是在军营,还是在哪家书院呐?
第99章 教谕
孙世仪歪着脑袋仔细看他,看陆旋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他扬扬下巴:“你去了趟京城,回来就长了这份见识,要把军营弄成学堂?”
陆旋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问题:“不是只有文人才能读书习字,为将者更应如此,让将士们认字是好事。孙校尉家中不是也有不少兵书,不说都看过,起码看过半数吧,自然应当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陆旋自幼受到父亲教导,看过不少兵书,因此觉得这是寻常事,实则不然。军中将士多未娴文墨,即便是军官,识字水平参差不齐,目不识丁者不在少数。
有明白事理的军官,会请教书先生为子弟发蒙,不过也为数不多。寻常将士哪有那个条件,放眼看去,诸兵不辩鲁鱼亥豕,难识几个大字。
“军中有不少武官是承袭父辈职位,实则并无领军打仗的能力,因此识字读书更为重要。”陆旋条理清楚,慢慢道来,“自我朝开国以来,有不少文臣领兵打过胜仗,他们没有经过战场磨炼,却能从前人兵书上学到方法,灵活致用。”
孙世仪仔细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有些犹豫:“只是全军将士太多,哪里教得过来嘛。”
“能学多少算多少。”陆旋说,“又不指望念透四书五经,读几本兵书总可以的。不需要让全部将士都来听课,可以抽调各营识字者,再由他们回营教导。军中识字的人多,没有什么坏处。”
话是在理,实行起来麻烦不少。孙世仪搓着下巴,口中嘶地一声,低头苦思。
朝廷镇守中央,而国土疆域幅员辽阔,管辖千里之外的领域便要通过文书人员层层传递,繁密严格的程序贯彻,方能维系朝廷对国土的管辖。
军中官吏不是只有领兵打仗这一桩公事,武官寡谙文墨,疏于文义,钱谷出纳、容器除冶、文书往来,皆由文字记载传达,因而历来有朝廷派来吏员管理文书事宜。
朝廷仰仗文书行政管理武官,与派遣镇守中官性质无二,上下相承。但武官未必能信任朝廷委派的吏员,目不识丁不代表脑子不灵活,相反这些武官更警觉,不肯受其牵掣,情愿自行选取识字兵丁处理文书公务。
再者,吏部选出来的吏员多是自小咬文嚼字,文章花团锦簇的文人,军中将官呈报贼情文书必须明白简要,不得巧捏繁文,那些文吏总让武官着急上火。
即便遇上懂事的,好不容易用得顺手了,接着就要面临一个新的问题。朝廷选派的吏员干不了几年,三年任期满则需经吏部考核,接受调任。但凡有机会,饱读诗书的文吏谁甘愿留在条件艰苦的军营,哪个不是争着抢着离开。
因此识字兵丁反而成为了武官忠诚的心腹,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对将士识字的要求就要稍高些,以免军中文书记载传达出现讹误。俗谚云,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贻笑大方。
陆旋还有更长远的打算,班贺回到京中要做的事,他已知晓。叙州是军机重镇,绝不能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日后组建新型军队,需要士兵具备一定的学习能力,方可胜任新式火器战法。
孙世仪拍着桌面,一锤定音:“好,这件事我会尽快同骆将军商量,过几日再知会你。”
这件事得到了骆忠和的重视,培养将才怎么能不学兵法读兵书?没过几日,当真找了个老先生来营里教书。
那位老先生名叫乌作善,瞧着外表十分寻常,年近花甲,听口音不是西南本地人,说着一口江南口音的官话。
南方读书人怎么会沦落到西南偏隅之地?陆旋原本猜测,大约又是个不得志的落魄秀才,为了一点酬劳而来军营里授课。可孙世仪对他态度恭敬,尊重有加,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想到丁忧跟着班贺离京的吕仲良,陆旋难免怀疑,这位老先生也是位身份尊贵的人物。
抽出来的识字兵丁有二百余人,尝试教过几日后,乌作善讲解通俗,待人耐心细致,只要有人询问,他愿意不厌其烦地重复,很快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闲暇时都愿意围着老先生说说话。
读书人有见地,是军营所有人的共识。
听到有人询问自己的身份,乌作善不在意地笑笑:“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县衙教谕,不是什么有名的大人物。”
教谕在衙门的身份还不如典史,也是没有品级不入流的官职。陆旋私下向孙世仪打听,孙世仪倒是知无不言。
“听骆将军说,乌先生是始元十八年进士,担的第一任官职便是兵部主事,在兵部任职十多年,差点还当上了侍郎。”孙世仪唏嘘不已,那可是大多数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即的高官。
始元是当今圣上祖父的年号,乌作善考上进士的时候,陆旋尚未出生,父亲陆籍还不知在何处当无名之辈呢。只可惜他的官运似乎到此为止,再也没能更进一步,反而被一贬再贬,最终发落到西南小县衙当教谕。
教谕大小也是个官,负责教诲生员,生员将来便是举人、进士,未来的朝廷官员,可他来的地方不对。那小县城除了朝廷驻军便是土著,剩下的就是山间野兽,知县都要随身携带木棒防身,哪来的生员供他教诲。
兵部负责武官考核任免,骆忠和一路当上总兵自然少不了与兵部官员打交道,知道乌作善如今境遇,因此孙世仪向骆忠和提起教将士识字之事,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位老先生,将他请了过来。
有了乌作善上课,教材当然必不可少。骆忠和拨了一笔费用,交给工匠刊印一批兵书、将军列传,分发至各营供将士传阅。不仅军官子弟要读书识字,寻常士兵也有平等的机会。
军中新制定了严格规定,识字者每晚饭后必须阅读兵法、将军列传,至少五页。不识字者,则派通文武生、书手在其中高声诵读,再为他们讲解数遍,令将士们理解其内容,最好是能铭记于心,融会贯通。
刊印的兵书数量有限,无法人手一本,何承慕与袁志家境不好,没能读成书,遇到这样难得的机会他们恨不得死死抓住,兵书到他们手便开始着手抄写,以便日后随时拿出来翻阅。
方大眼直说看书看得头疼,不想参与,却被陆旋盯着,压在桌前跟着抄书。他可是骆将军看好的人,陆旋怎么可能放过他。
鲁北平得空来找陆旋,就见他们四个伏案书写,墨迹遍布,偏偏四人面容异常严肃认真。他目瞪口呆地退出去,张望四周确认所在位置,怕是走错地方了。
鲁北平:“哥,你们是准备进京赶考吗?”
三人齐刷刷抬头看他,然后低头继续抄写,专心致志,生怕抄错一个字——抄完了他们还要给陆旋检查校对呢。
陆旋也一同抄写,不过目的不在于内容,仅是练字罢了。这些他从小就看过,大多能背下。
尤其是三个丑得各有特色的狗刨字面前,他放心大胆地练字,一点儿也没有心理负担。
“有事吗?”陆旋问道。
鲁北平进来坐下,语气忐忑:“哥,我爹说,让我去考武举。”
陆旋停笔,侧头看去:“这不是好事吗。”
“可我觉得……考武举太难了。”鲁北平忍不住叹气。
他们得靠自己往上爬的,远不如子承父业的武官子弟。武官子弟承袭父亲职位,但不立军功还是难以继续上爬,靠着继承父辈得来的官职,在军营里压根不能服众,没人听从岂不成了虚职?
考武举则完全不同,武举与科举分量相当,武生通过武举入仕,是正儿八经获得了朝廷认可,经由兵部审核分配官职,起码也能是个七品。更别提武举人升迁,比靠着征战立军功容易太多。
“不试试怎么知道?”陆旋道。
鲁北平眼巴巴:“哥,你去考武举吗?”
陆旋看着他:“你要去就去,别总想着问别人,有点自己的主意。”
鲁北平:“……”
他委屈地哦了声,亲爹发话,他又怎么能不去呢,不过是想来问问,能不能找个作伴的。甭管陆旋去不去,鲁北平是必定得去的。要考武举那些兵书必须得看,还得像读书人钻研四书五经那样研究透彻。
被他们浓厚的学习氛围感染,鲁北平毅然决然决定回房去读书。
他们考不考举人不知道,但鲁北平是真的要进京赶考!
霜月过半,陆旋终于寄出了第一封信。没写多少内容,正如班贺所说,三言两语,一字半句。
铺开来一张纸,点点锥花陈列,余下皆是留白。
见过淳王之后,班贺又被召入宫中,这次皇帝没有再同他说别的,只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静静听他汇报,然后就着汇报的内容简单询问几句。随即下令,命军器局两个月内造一批火铳,班贺奉命督办。
两个月后至少要交出一千条火铳,班贺虽觉得这命令下得突然,倒也不算措手不及,勉强能应付。
同伍旭商量好流程安排下去,他也没能闲着,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工匠还能轮班倒,他却时常一忙就停不下来,熬了几天夜,被实在看不下去的伍旭赶了回来。
伍旭怕他回去还不闲着,不放心地叮嘱:“忙的时候就专注于工事,离开官署就专心休息,劳逸结合,保重身体!”
班贺拗不过,答应离开官署,回到家中好好睡上一觉。只是心中压着事,没能睡太久。
醒来身体还未能完全恢复精力,班贺也不打算继续躺下去。起身挑了块合适的木料,随手捡起一把刻刀,坐到屋檐底下那把躺椅上,仔细端详一番,开始动刀往地下撒木花。
手中木料逐渐有了雏形,班贺余光瞥见一朵木花落在桌沿,微微颤动,但此时分明无风。
他停下刀,目不转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轻薄的木花一口气便能吹出几尺外,此刻它在轻微的震颤中缓缓向边缘移动,最终掉出桌沿外,落在地上。
班贺转头看向窗沿一角,摆放在那儿的一株无名野花正花枝乱颤。
下一刻,阿毛手里抄着斑衣郎从屋里蹿出来,吓得五官乱飞,嘴里慌乱地嚷着:“地震,地震了!师兄咱们快逃!”
第100章 发明家
与阿毛的惊慌失措截然相反,班贺坐在原处,淡定从容:“真要地震了,我这腿脚可跑不了,你还是自己先逃吧。”
师兄就是阿毛的主心骨,主心骨不慌,阿毛也慢慢冷静下来,抱着不知发生何事的斑衣郎站在宽敞的院子里,担忧地望着屋檐——他得离得远远的,万一一会儿屋子被震塌了起码他不会被砸到。
虽然不像是地震,但震动的确有些反常。班贺坐起身,放下手中木料,直直盯着大门,衣袖之下,刻刀被紧紧攥在手心里。
沉重的声音离大门越来越近,铿锵有力的步伐声像是有人穿了双千斤重的铁鞋,班贺还未来得及细听清楚,两扇单薄木门被一股大力从外面冲开,差点没整扇飞出去。
烟尘散去,一具人形钢甲站立门外,钢盔覆面,眼睛处只露两个黑洞,将整个人都罩在金属外壳里,看不出此人样貌。
那人形重甲一步一步向前走来,每一步都似重逾千斤,落地扬尘,阿毛总算了然,强烈震感正是由此引起。
那人已在三步外,班贺却只是看着他,纹丝不动,阿毛紧张地搂紧了怀里的小猫,被这人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你……”前进中的重甲内传来人声,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重甲人忽然右腿一曲,猝不及防单膝跪地。
随着他半条腿落地,震感更强了几分。
重甲人:“……”
班贺:“……行此大礼,太客气了。”
“我不是!”重甲人无语凝噎,人还跪在地上呢,说什么也不合适。
他身体往前倾斜,摇晃震颤了几下,似乎是用着劲儿想站起来,但显然这身钢甲太重,他不得其法。门外两个侍从小跑着进来,看着这一幕不知所措,没敢靠近。
重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着甲人艰难地抬起手,推开面罩,露出一张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孔。班贺认出这张脸来了,忍不住嘴角浮上一个微妙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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