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难得身边无人的时候,班贺便将荷包里陆旋来信取出来看两眼,只有简短五个字,正着读倒着读都已烂熟于心。他有心想回信,却不知陆旋这句诗该如何回应,才能不落下乘。
仔细斟酌,再三思量,班贺终于动手研墨,提笔落字,笔笔含意。尺素之上黑白分明,班贺停笔收手,拈着两角轻轻吹干墨迹,满意地放下。
将将五个字,不多不少,正好相称。
他将这封信妥帖地折好,放入信封中,清亮的双眸盛满笑意,尚未寄出,便已期待着下一封回信。
第103章 救急
御门听政仪在奉天门举行,朝臣百官按序排列朝拜天子,商议政务,班贺区区五品郎中,不可避免地站在了队伍最后一段。
常理而言,这个位置非常适合走神,列位都在他之上,不会被注意到。但他似乎没这个运气,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挥之不去,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装得像只鹌鹑。
朝会结束,班贺刚要松一口气,转身跟随队伍出宫,就被皇帝身边的太监张全忠叫住,传皇帝口谕,请虞衡司郎中前去偏殿议事。
似乎更多的目光聚集,班贺默然无视,跟随在张全忠身后,直至进入偏殿,那些视线才被阻隔。
难怪淳王听见范震昱满朝得罪人那样高兴,连那些视线都令人压抑。
范震昱有恃无恐,像只斗鸡一般每天精力旺盛地上谏,竟一时让那些大臣手忙脚乱,顾头不顾腚。一个新调入京中的给事中,根底清白,反击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嘴。
他就像一个冲入赌坊的新手,赌桌上的老手争斗时间久了,达成一种博弈均衡,而只顾眼前利益的新手哪儿懂得什么叫长线大鱼,不知不觉便拆了桥,杀得老手人仰马翻。
这样的莽撞危险,但又出奇适合他,谏官正是贵在敢言。
回想当初在玉成县,明明怕事的范震昱仗着康王的命令,连葛容钦都敢得罪——当然,也有他不知对方身份的缘故。现如今又仗着淳王这棵大树,更为放肆。
听起来颇为狗仗人势,但世事无绝对,用到正途上,这不是挺好。
离开禁庭的官员慢慢散开,然后自发结队成群,打眼一瞧便能大致看出党派。
吏部官员跟随在吏部尚书身后,不知是谁先开口,说了句:“还以为当今圣上与先帝不同,没想到还是离不开那些工匠。”
侍郎李倓嘲讽一笑:“何为天子近臣?天子亲近谁,谁才是天子近臣。不是尊为吏部尚书的天官大人您,也不是翰林院那些大学士,更不是这满朝饱学鸿儒,而是那些不读经史,不知圣贤的工匠。”
杜津春皱起眉头:“休得胡言,你们怎敢妄言圣上?圣上想要任用谁,不容任何人置喙,谁再摇唇鼓舌,我定不轻饶。”
过于严厉的语气让场面一静,没了声响。杜津春皱起的眉头却未能松懈,亮起的天色照不进他沉沉的眼眸里。
紧锣密鼓商议出第一批名单,班贺将奏疏呈上御案,经过皇帝确认,正式下诏书,命甘州、宣城等八地军器局协助制造新式鸟嘴铳。
万事开头难,已有开端,余下的地点选定可以分批次完成,班贺也就没那么着急了,恢复了旬休,歇歇他那把饱经劳累的骨头。
班贺很长一段时间家都不着,索性将做饭的老妈子请到家中住,方便照顾阿毛,这是阿毛唯一觉得师兄心里还有他的时候。
老妈子姓闵,街坊邻居都叫她闵姑。她生得壮实,个头不高,五指短粗却干活利落,笑容爽利,从不见她与谁说三道四。
对斑衣郎尤其好,怕生的猫儿没两天便和她熟悉了,不管她干什么活都要趴在她背上,宽阔厚实的背看起来就很舒服。
班贺回到家里,闵姑一日三餐都准备得周到,明明都是些寻常的菜码,却被她换着花样做得有滋有味。院里角落还多了两个坛子,是她用来放腌菜的。
阿毛很感慨,打他记事起,还没受到过女人的照顾,家里有个会照顾人的,竟然是如此幸福。
班贺刚要说玉成县,可仔细想,孙良玉病恹恹的,阿桃又还小做不了什么,后来去了叙州,暂住几天的穆青枳成天和他斗气,的确没多少时间受到良好的照顾。
将所有话咽了下去,班贺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抚。
吃过中饭,三人一同收拾着碗筷,院门被敲响,班贺头也不抬地指挥:“阿毛,去开门。”
阿毛哦一声,飞快地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道士,见到阿毛飞快问道:“班先生在吗?”
阿毛回头:“师兄,是顾道长的徒弟来了!”
顾拂收了两个徒弟,一对兄弟,易凡易俗,门外站着的是弟弟。班贺还未开口,易俗便伸长脖子嚷道:“班先生,救急,救急!”
“别急,喘口气再说,不差这么一时半刻的。”班贺倒了杯水,递给他。易俗接过水一饮而尽,气还是没倒过来,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水运仪象台、出、出了问题……师父说,他说,”易俗喘着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您要是再不去,可就不是修仪器,而是要再造一台仪器了!”
钦天监内有一台水运仪象台,这座利用水力驱动的巨大仪器可以准确地运算天体运动轨迹,记录下当时的准确时刻。可它昨儿夜里出了些故障,上方浑仪运转凝滞,此事不知怎么被娄仕云得知,先一步冲去了钦天监,信誓旦旦地保证,他能修好。
平江侯当年随淳王上过沙场,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不然也养不出这么个儿子,钦天监谁敢得罪这对父子俩?都面面相觑,不敢阻拦。
班贺听着可乐,可以想象得到那群相师术士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笑了两声,然后收起笑容转身动起来:“阿毛,拿上箱子,去钦天监,快快快!”
显然顾拂吩咐过,易俗驾着车来的。等他们赶到钦天监,娄仕云已经半截身子钻进水运仪象台里了。
其他人在边上急得像是烫脚,却没人敢上去拦。班贺将箱子的肩带往肩上提了提,上前轻拍露在外边的后腰:“世子。”
“别吵,我就快找到问题在哪儿了。”娄仕云不耐烦地动了动,慢半拍地意识到出声的是谁,“班贺!哎哟!”
他一时激动,身体往上蹿,一头磕在了木阁上,顾不上疼,从仪器里爬出来,瞪着半路杀出来的班贺。他好奇水运仪象台已久,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近处细看,班贺竟然又来了。
班贺笑容和煦,放下箱子:“世子若是想看,等下官将仪器修理好,再细看也不迟。”
“谁要看?我是来帮忙修理的,我刚才已经找到问题所在了,但是我不告诉你。”娄仕云扬起下巴。
“无妨,下官习惯自食其力。”班贺走到侧面,拉开南侧的门走了进去。
娄仕云暗自后悔,他就是想看,嘴硬什么!嘴硬完不影响身体诚实,娄仕云犹豫了一瞬,立刻跟了上去。
水运仪象台分为三个部分,顶部为模拟天体的浑仪,中间部分为浑象,下层部分便是动力机构。
班贺打开的那扇门内装置木阁,木阁之后便是让人眼花缭乱运转的齿轮,也是这座仪器的运转核心。
齿轮传动系统连接上层的浑仪、浑象,这座精密的仪器环环相扣,使下层的报时、计时机构达到与天体运行同步。
班贺顺着齿轮运转方向移动,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枚松动的齿轮,动手将它放回原位。随着齿槽再度紧密咬合,浑仪运转起来,问题迎刃而解,他退出仪器合上了门。
“这就好啦?”娄仕云不敢相信。
“唔,还没完全好。我只是解决了仪器运转的问题,浑仪是否精准还需要钦天监各位官员检验。”班贺笑笑,重新背上箱子,准备离开。
阿毛对着顾拂龇牙笑:“顾道长,来都来了,不如告诉我们明日是晴是雨呀?”
娄仕云抢着说:“看晴雨还用得着问钦天监?我们侯府在井里养蛤蟆,蛤蟆出来就说明明日有雨了。”
班贺忍不住看向他,这傻孩子,是不是缺心眼?
第104章 收徒
将钦天监诸位主官同蛤蟆作比,在场官员脸色皆变,娄仕云没半点察觉,颇有心得地自顾自道:“养王八也成,摸摸王八壳,潮了就是要有雨了。”
他煞有介事点头,自信地对自己的话给予肯定。接连被比作蛤蟆、王八,两鬓斑白的五官灵台郎吹胡子瞪眼,直把官袍袖子往手肘上捋,被淡定的顾拂按住了。
阿毛余光瞥见,赶紧去拉班贺:“师兄,水运仪象台修好了咱们就走吧。”
和娄仕云站一块儿他都觉得挺丢人的,别到时候钦天监各位大人觉得外边人都是这样的蠢货,连累了他们两个。
整个场面氛围诡异,钦天监最高主官监正都不过是五品,余下一票七八品在侯府面前不够瞧,敢怒不敢言的官员们按捺住上手的冲动,试图用眼神对娄仕云进行谴责。
娄仕云东张西望,看着窗外院子:“每天看天象多累人,你们官署要是没井,我还有条不成熟的小建议,养一窝蚁最有用不过,我看你们这院子就很合适养蚁。蚁遇到下雨……”
他回头,终于察觉周围那一张张面孔咬牙切齿,目带凶光,吓了一跳,咕咚一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明知那些人对自己毫无威胁——他可是侯府世子,他们还真敢动手不成?但被数道目光团团盯着,侯府世子也得心里发憷,娄仕云带着两个随从往班贺身边退了两步。
班贺忍着好笑,向顾拂告辞,顾拂打了个稽首:“还请班大人为世子带个路。”
“世子,跟随下官走吧?”班贺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一步出了门。紧跟着传来脚步声,跟上来的娄仕云看向别处,装作不是在跟着他,仅是顺路而已。
“世子那件骑兵甲改进得如何了?”班贺语气随意,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要不是提了那件骑兵甲,娄仕云都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同自己说话。
娄仕云没好气:“姓班的,你少给本世子阴阳怪气,创造新作品本就要经过多番试验,不断改进,修正不足,是需要过程的!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比我多了个好师父而已,我要拜了孔大师,指定比你有出息。不管你说什么,本世子大度,不跟你计较。”
他炸了毛似的蹦出一堆话,扬起手里的扇子,在班贺背后张牙舞爪。两个萎靡不振的随侍被主子这番话振奋,忘了他屡战屡败的成绩,一扫方才的难为情,热血冲脑,坚定点头以示支持。
班贺后脑勺对着他们,说:“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娄仕云放下手,贴着大腿两侧,语气见了鬼的乖巧:“师父一会儿上侯府吃顿便饭吧。”
班贺回绝:“不去,家里已经备好饭菜了。”
娄仕云:“师父,我帮您背箱子。”
班贺语气果断:“不用。”
娄仕云乖乖跟在他身后:“哦。”快走两步,又道,“那,师父乘我的马车回去吧。”
班贺停下脚步,语气如常:“行。”
阿毛呆滞地坐上了侯府的马车,偏偏车里另外两人平静如常,他摸了摸屁股底下织锦坐垫,滑不溜的,兴许真是幻觉呢。
马车停在家门前,下了车,阿毛看着熟悉的门头,真回来了,和做梦一样。
娄仕云从马车里探头出来,说了句:“今日暂别,明日正式携礼登门拜师,师父好好休息。”
车轮声渐行渐远,阿毛回头看了眼,确定侯府的马车已经走远,瞬间解了禁锢般原地蹦起来:“师兄,你为什么要收他当徒弟?”
他几乎是要疯了,或者是师兄疯了,他和班贺两人总要疯一个,才能对刚才发生的事做出合理的解释。眼前人要不是班贺,他不仅要把那句疯了嚷出来,还要嚷到两条街的人都能听见。
听见外面声响,闵姑上前将门打开,班贺冲她一笑,跨门而入,轻飘飘道:“怎么?收他有什么不妥吗?”
“没见他在钦天监胡说八道那些话?收他当徒弟简直就是自找麻烦。况且看起来就一副不聪明的样子,这可是师兄你第一个徒弟,不得再三慎重,干嘛要选这么一个?”阿毛脸上一百个不乐意,倒像收徒弟的是他。不过以他同班贺的密切程度来看,班贺收了娄仕云当徒弟,基本上他俩往后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班贺抬手按在阿毛头顶:“要说口没遮拦,你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少在这儿以百步笑五十。”
阿毛睁大双眼:“凭什么我是百步他是五十,我不服!”
“你知道下雨了王八壳会潮的吗?”班贺问。
阿毛顿时语塞,班贺语重心长:“你看,他就知道。”
眼睁睁看着师兄回房间放箱子,像是打定了主意无视他的一切抗议,阿毛站在院里张口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那咱们也没养过王八呀!”
闵姑抱着斑衣郎,担忧地看着他们俩:“怎么了,你们要养王八?那玩意好养是好养,可养来做什么?”
她毫不知情地表达着善意关切,阿毛不好向她撒气,小大人似的重重叹出一声:“养了好摸王八壳。”
闵姑:“……”
得了,她还是去做饭吧。
经过近三个月毫不懈怠的勤政,班贺难得闲散一些时日,总算能按时在申初散值,慢悠悠从官署衙门走回家去。
刚到巷子口,就看见远处停着三辆马车,他心中有所预感,走上前果然看见打头被拒之门外的娄仕云。
娄仕云抱着手臂,双脚与肩同宽,站得稳稳当当,一副不开门就死磕下去的架势。长随率先看见班贺,拉了拉他的袖子,拼命眼神示意。娄仕云不耐烦地晃晃身子摆脱那只打扰他的手,长随着急地双手并用,脖子扭得快抽筋,他才意识到什么,顺着长随视线看来,刹那间露出满脸欣喜。
两人相对而行,娄仕云似乎是站了好一会儿,没走两步两腿发软,好在长随紧跟着搀了一把,否则差点提前当街跪下,在班贺面前尚且保存了一丝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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