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陆旋简单套了件外衣,似乎行动匆忙,见了耿笛开门见山:“我听见营外有声响,跟过来看了一眼,刚才那人是怎么回事?”
耿笛对他不必隐瞒:“一个来告密的,说是趁夜从反军手下逃出,要给我们带路去清剿反军。”
陆旋有些迟疑:“可信吗,会不会有诈?”
“我看过他的手,”耿笛比出自己的掌心,“水泡伤口都是最近弄出来的,手上没有老茧,想来以前过的都是好日子,干惯农活的人可没有这么脆弱。乡绅身份可信度较高,不过有没有受人指使,那就难说了。”
有疑心是好事,这样来历不明的人,谁也不敢轻信。可战事胶着这么些日子,反军狡猾,像滑手的泥鳅,还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去,耿笛觉得可以一试。
陆旋还要继续问,耿笛克制不住大哈欠连着小哈欠,眼皮子都快撑不开了,见他还一副精神头很好的模样,干脆起身将他推出去,赶他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第二日一早,耿笛带着那名乡绅前去见巡抚詹景时,其余几位将军都被召来,一同商议战局。
乡绅在地图上所指出的反军主力分布与粮仓所在方位,虽不详尽,但大有裨益。
张将军喜形于色:“詹巡抚,末将愿派人前去烧了反军粮仓。没了粮草,谅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
焚人马,焚粮草,焚辎重,焚府库,焚营寨,谓之五火,是战时惯常用的计谋。耿笛却在此时出声反对:“巡抚大人,末将以为不可。”
张将军看向他,瞪着双眼:“耿将军,你若是对我有所不满,也是我们两人私下的事,不必为了反对我,而在公事上胡搅蛮缠!”
“张将军言重了,耿某从未对张将军有不满,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你我皆是为巡抚出谋划策,却说我是为了反对你,恐怕对我有偏见的,是张将军你吧。”耿笛神色正经,“巡抚大人,若是烧了粮仓,反军只会对平民百姓下狠手,为平乱而置百姓安危于不顾,末将以为此为下策。”
詹景时点点头:“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我们定要将伤亡损失降到最小,都是为了百姓,再想想别的办法。”
耿笛胸有成竹:“巡抚大人,柬川城内投降的那伙人,白吃白喝,总得做些什么吧?依末将看,此时派他们去招降,正是时候。”
张将军粗声粗气讥讽:“若是肯降,不早就降了,何必等到现在?”
耿笛瞟他一眼,道:“就是这时候才更好招降。反军本就不是正规军,大败是迟早的事,现下他们伤亡惨重,头目死得七七八八,能让告密者逃出来,可见内部已有缺口。当日程大全带兵弃城出逃,留下一批反军家眷,都被巡抚大人收容安顿下来,他们阵前一呼,想让反军不降都难。”
他的提议正中詹景时下怀,反军头目罪大恶极不能放过,但这些农人却无法一杀了之。朝廷历来便是以招抚为先,届时还得将他们遣返回乡,继续耕种。若是能趁此机会招降,不再造成更多伤亡,未尝不是好事。
詹景时下定决心:“好,就按耿将军说的安排。”
第115章 暴露
仲冬初,詹景时谨慎地等到朝廷送来新的一批辎重,从告密者口中获悉反军详细情况,据此进行周密部署,朝廷官兵集结兵力,率领七千人发起了最后进攻。
得知朱顺就驻扎在吴家村,耿笛认真了几分,私下招来几个得力部下,暗地里做了些安排。
此番进攻最前方的并非手持利器的官兵,而是反军家眷与一众降兵,在亲眷与同伴的呼唤之下,不断有反军抛下武器前来投降。
这些聚众谋反的乌合之众虽然的确有盗贼、匪寇、投机之辈,但终究还是农人占据多数,朝廷招抚不仅免罪还会给粮,早已动摇松散的军心在面对倾轧而来的朝廷大军分崩离析,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前进的官军几乎没有再遭到激烈抵抗,一路活捉数个头目,在乡绅指认之下,其中一个便是朱顺亲信。正是在朱顺的带领下这些反军才坚持这么久负隅顽抗,轻易不肯降,反军头领迟迟不曾露面不免令人心生警惕,但他咬死不肯透露朱顺行踪。
前方便是吴家村,耿笛回头看向紧随其后的部下,出言提醒:“留心周围,都给我打起精神。”
陆旋视线投向引路的吴家村乡绅,那人面容行迹并无可疑之处,但这件事他始终心中有疑虑,不用耿将军提醒,也时刻戒备,注意身旁风吹草动。
大军当前,吴家村内忽然涌出一波人来,他们身着反军服饰,高举双手以示没有武器,口中呼喊着投降,看起来似乎是驻扎在此的反军放弃了抵抗。
但很快陆旋察觉出不对来,那群“反军”多是老弱妇孺,当即喊道:“耿将军,那些是百姓!”
耿笛面色凝重,下令部下不要轻举妄动。前方跑来的都是被换上反军衣服的无辜村民,像是被猛兽驱赶的待宰牛羊,他们别无选择,绝望地向着官兵迎面而来。
其中,或许还混杂着真正的反军,伺机而动。
阵前出现混乱,就在此时,一队埋伏在密林中的人马从侧翼杀出,直冲向纛旗所在的方位,打乱了官兵阵型,显而易见是打着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折其旗,斩其将,一但纛旗倒下,再多的人马也将溃不成军,胜负立见分晓。
耿笛当机立断,一面命人控制这群“反军”,指挥方大眼与陆旋带领人马前去保护巡抚与纛旗。像是对这样的场面早有预料,麾下如臂使指,灵活地分头行动起来。
一直没能抓获朱顺,亲自随军督战的詹景时时刻关注着战况,内心紧张不亚于任何人一位将士。他不甘坐在行辕内枯等,将自己视为主将之一,与将士共进退,以鼓舞士气,眼见自己成为反军目标,詹景时沉着应对,指挥作战。
象征主帅的纛旗鲜明标示出他所在的方位,既是如此重要的纛旗,又岂会毫不设防。护旗官向来选用军中英勇之士,此时他们将主帅与纛旗牢牢围护在中间,端起新运来的鸟嘴铳,向着冲来的反军射击。
精准度大大提高的火器有效阻挡了反军前进的步伐,但随着反军骑兵的逐渐靠近,士兵来不及给火铳上弹药,只能更换武器短兵相接。
反军遭受强而有力的阻挡,一时间无法冲破防御,兵刃相交,奋力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
身旁陷入混战,詹景时难以静坐,抽出自己的佩刀,时刻准备应对敌人。
陆旋带领一队人马赶到加入战局,弓弩射尽便换成刀。耿笛所在的前方被混在百姓中的反军干扰,两端受袭,好在提前有所准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拼杀中陆旋隐约看见了一个像是反军头目的人,对着周围发号施令。他喊了声大眼,杀红了眼的方大眼抽空回头看他,反手一刀砍中敌人,脸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把总!”
陆旋抬手指向人群中那人,方大眼顺着指尖看去,立刻领会他的意思,毫不犹豫按照他的指示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反军头目。
走出没几步,方大眼就听到身后传来陆旋一声大喝:“朱顺已死!”
他反应过来,克制住下意识回头的动作,就见先前陆旋所指的那人皱着眉看过来,面上露出些许讶异惊慌。方大眼浑身亢奋,手中的刀挥舞得更使劲了,跟着大吼,声若洪钟:“朱顺已死,朱顺已死!”
这声音传开来,拼杀中不明所以的将士们只知道人云亦云,别人喊什么他们就跟着喊什么。话喊出口他们才回过神来,明白那句话代表的含义,再次出口的声音变成了激动振奋,伴随着燃起的士气呼声震天。
很快,“朱顺已死”的消息便传遍战场每一个角落。听闻头领阵亡,牵制前方的反军再无继续挣扎的意义,耿笛趁机迅速压制混乱,控制住了局面。
意识到那句话造成莫大的杀伤力,朱顺不得不出声号令身边的反军,困兽犹斗。在陆旋看来,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朱顺尤有不甘,拍马向前,怒瞪双目,口中咆哮,手起刀落将拦在面前的朝廷士卒砍倒在马下,杀向詹景时。
陆旋追上方大眼,两人向着朱顺逼近,超乎常人的勇猛博杀使得周围反军不敢靠近,唯恐避之不及,让头领朱顺陷入以一敌二的境地。
此时陷入重重包围,已是强弩之末的朱顺十分清楚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身为反军首领降了也是死,他已没有退路可言,坚持到了这一刻,倒不如战死来得光荣。
方才的“朱顺已死”是骗人的,现在,陆旋要让它成为现实。
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吼,朱顺被斩于马上。最后一股反军势力彻底失去战力,缴械投降。
持续一月的援剿在这场最终战役截止,以朝廷官军大获全胜结束。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战场尸体横陈,但终究是胜了。
詹景时激动得无以复加,身体隐隐颤抖,等不及回营,迈步走向陆旋,却在靠近时脸色微变。他张嘴欲言,却克制地转向身旁将官:“传令下去,回营后摆筵宴款待,军士都有犒赏。”
陆旋敏锐察觉,目光迅速向下看去,左手手套不知何时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因为手臂没有知觉,便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他暗地里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掩住左手,望着詹景时的背影,心情沉重起来。
打了场胜仗,自然要好好庆贺一番。是夜,将士们大肆庆祝,喝酒吃肉,平日的约束也放松了些,尽情笑言欢乐。
詹景时敬了诸位将领几杯酒,随即以身体不适为由,返回行辕内休息。耿笛双眼定在詹景时身上,咽下嘴里的酒,咂叭咂叭嘴,随口说了声去茅厕,起身离开了酒桌。
刚回到房内,门外守卫询问的声音传来,詹景时回头看去,陆旋正站在门外。
他行了一礼:“巡抚大人。”
詹景时定定看着他,忽然一喝:“来人,给我拿下此人!”
两名守卫尚不知发生何事,只是听从巡抚命令行事,立刻上前按住陆旋肩头,擒住双臂,这才发现手下似乎有些异样。
陆旋极力控制甩开那两人的冲动,即便再不适也得忍着,低头闭了闭眼,再次开口:“请巡抚大人恕罪。”
詹景时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旋抬头:“叙州总兵骆忠和手下把总,陆旋。”
“胡说!”詹景时怒斥,“一个小小的把总,怎么会有天……你最好从实招来,混入军中,到底有何目的!”
陆旋语气如常:“将功赎过。”
“你……”詹景时被他无惧无畏的态度堵住了话头,怒而拍桌,“一派胡言!”
“先登、斩将之功,还不够换一个活命的机会吗?”无论他情绪如何激动,陆旋始终平静,双眼注视詹景时,那双眼眸竟使他顿口无言,颓然叹出一口气。
“放开他。”詹景时吩咐道,又对陆旋说,“你随我进来,一五一十同我说清楚。”
陆旋跨过门槛,缄口不言,一点为自己辩解的意思都没有。詹景时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摘下它。”
陆旋依言摘下手套,詹景时看着那双冰冷的金属义肢,忍不住皱眉,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他语气生硬得刻意:“耿将军早已知晓了吧?”
陆旋:“耿将军对此一无所知,一切都是我自己所为,与他人没有干系。”
詹景时脸色难看:“哼,这样的鬼话谁会信!”
陆旋果断跪下:“巡抚大人,耿将军待我不薄,我不能连累他,确实与他毫无瓜葛,我愿一己担责。”
詹景时眉头拧到了一块儿,陷入两难境地,倍感煎熬。
于私,他欣赏这英勇善战的小将,白日斩杀朱顺他都看在眼里,堪称有勇有谋。于公,陆旋在此次平叛屡次立功,更是立下首功,不出意外,朝廷定然会大加封赏。
可眼下正是出了意外。若是没有看错,陆旋的手臂是天铁义肢,天铁由朝廷严格管控,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得到。无论他如何得到天铁,又是谁替他制作了义肢,毫无疑问都是死罪。
陆旋不肯说,詹景时亦不想逼迫,得知缘由又能如何?
“这件事已经不是我所能决断的了。”詹景时长叹一声,“明日我便将你押送回京,是赏是罚,皆由圣上定夺。”
陆旋跪拜叩首:“多谢巡抚大人。”
回应他的,是詹景时饱含惋惜的一声叹。
仲冬中旬,兹南巡抚詹景时平定叛乱,回京述职的消息传入班贺耳中。以及,随行的还有一人是被押送回京,立时投入刑部大牢,严加看管,等候审讯。
面对那个想听到,但不想在此时听到的名字,班贺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虽然一开始便清楚早晚都要应对这一遭,但真正面临时仍觉猝不及防。
刑部大牢啊……班贺忍不住头疼,那小子真是把自己送进了一个好地方。
第116章 再相逢
回京述职的詹景时单独面见了皇帝,具体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就连御前当差的魏凌也没能听到只言片语,据他所说,詹景时离开后,皇帝并未显露任何情绪,这让班贺更加难以揣测。
官军平叛大获全胜,朝廷犒赏三军,赏赐的金银布帛运出京城,全体将士都会得到赏格。唯有一人除外,立下首功的陆旋眼下被关在刑部大牢,严加看管,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班贺递了拜帖,前去詹景时宅邸拜访,顺利见到了人,却没能从他口中问到什么——若不是借着那封记载火炮炸膛的奏疏为由,或许他压根连人都见不着。
詹景时格外重视火炮之事,虽为朝廷大员,待班贺这五品小官却态度谦和,吩咐长随奉茶,寒暄两句便单刀直入:“班郎中管辖军器局,可知到底是何缘故?兹事重大丞待解决,若能尽快查明缘由,日后便可避免再因此出现伤亡。”
班贺心里虽惦记着牢里的人,但论及公务,还是收敛心神:“下官查阅旧籍,此类事故的确偶有发生,下官与军器局中军匠研究,猜测或许是火药用量的缘故。若是能当面询问火炮手,应当能进一步确定原因。”
詹景时点点头:“这倒不难,当日还有一名火炮手幸存,我这便让他进京来。若你们能查明缘由也算解了我心头一患,否则,日后使用火炮自己还得提心吊胆。”
班贺颔首:“这本就是军器局应当解决的问题,我已安排人着手去做,劳巡抚大人挂心了。”
“你们军器局造火器,最后使用的还是我军将士,我身为朝廷命官,如何能不挂心。”詹景时说道。
班贺微微一笑,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巡抚大人如此关心将士,才能领兵破敌,大获全胜。此次平叛,巡抚大人居功至伟。”
詹景时摇头,面色不似作伪:“哪里是我的功,全凭我军将士舍命拼杀,方能得胜。”说着,他想起陆旋,面容一滞,无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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