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这都是哪儿学来的词?
“我爹失踪多年,生死不明,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阿毛撇撇嘴,或许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他并不为此伤感。
“那,你师兄呢?”
“师兄是我爷爷捡来养大的,天父地母,我爷爷是他师父,算他第二个爹吧。”
陆旋思索片刻,有些没明白:“你爷爷算他爹,那便是与你父亲同辈,你却叫他师兄,那他与你爹如何相称?”
陆旋语气迟疑:“如此算来,你和你爹,是师兄弟?”
阿毛抬头,眨眨眼,好像是这么个理。但又很显然,这不应该,不符合纲常伦理。
他只能说:“我爷爷不管这些!”
“我看你是身体养得差不多了,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班贺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陆旋看他一眼,缄口不言。
阿毛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师兄你看,旋哥都不乐意和你说话了。”
“你笑什么?”班贺扫了眼那堆经了陆旋手的铁块,“让他做这些事,拿他当手锤还是磨石?”
阿毛收起笑容,双手双脚合拢了,像只遭雨打了的鹌鹑。
总而言之,班贺从小屋里出来一趟,这院里个头最高的和个头最矮的都贴墙角站着去了。
陆旋闲下来便坐在桌前,不断尝试拿取那根绣花针。虽然未曾成功过,但他逐渐领悟班贺所说的“感受”,察觉到绣花针从指尖弹走的震颤。
成功的几率是会累积的,每一次尝试失败,陆旋会立刻换一个角度。当所有不可行试过,那剩下的便是可行。
当他第一次成功将绣花针从桌面上捏起来,陆旋欣喜若狂地跑出房门,奔向班贺那间小屋,只想第一时间告诉他。顾不上敲门,捏着门把手一把推开,然后在看清屋内情形时,停步噤声,连呼吸也放缓了。
班贺当初租下这院子,便是看中这里的冷清。夜里更静,他每每画图到深夜,天亮鸡鸣才不敌困倦,倒头便睡。这是又不知道熬了多久,多走一步回卧房也不愿,伏在桌面上沉入酣眠。
陆旋微低头,看见一抹白。
乌黑的发规规矩矩束起,班贺的后颈少有杂发,衣领因俯身的姿势空开来,露出整截后颈。一颗黑痣将将停在衣领边缘,稍一错开视线,那颗黑痣便顺着后颈溜入衣襟里藏起来。
陆旋盯着许久未眨眼,抬手想要捕捉,手臂关节活动的声音在隐晦不明的心情中拉长放大,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虚迫使他停下了手。
伏在桌面的人意识猛地一坠,惊醒过来,抬眼便看到探到颈边的无情铁手。
班贺很冷静:“你是准备捏死我?”
陆旋仓促收回手,生涩地掩盖不住任何表情。但也是因此而幸运,班贺从他百般纠结复杂难懂的脸上没能读出有效信息,只能是当他鬼迷了心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难保,他不是真鬼迷了心窍。
班贺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嗓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问题,陆旋才想起自己是为何而来,他举起拿针的右手:“我把它拿起来了。”
班贺哟一声,笑起来:“比我设想的还要早一些,很不错。”他低头四下找着什么,从稿纸下翻出一只缠线轴来:“喏,试试把线穿进针眼里。”
那只线轴像一股黑旋风,将所有杂乱思绪卷了个精光,陆旋接过线轴,点点头:“好。”
班贺冲他微微一笑,妙极,又够打发一段时间的了。
天近黄昏,将军第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孤身一人,手牵一匹黑鬃骝,拍响了将军第的大门。
门房前来开门,见门外人身着便于行动的轻甲,不敢怠慢,恭敬请他稍候,合上门前去通报。不多时,将军第正门大开,门房低头候在一旁,等来人踏入府中,这才重掩大门。
在仆从接引下来到院内,见到了这座将军第的主人。
“古将军。在下京营都虞侯,葛容钦。”
来人正是突然到访的葛容钦,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惯常按在刀柄之上,眼神锐利如鹰隼,但在古钺面前,他卸下倨傲的神色,躬身一礼。
古钺坐在椅子上,将擦过手的汗巾随手扔在桌面,语气平淡,显然对此人并不在意:“我已告老还乡数年,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你京营禁军不守着都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奉淳王之命追捕一名匠役,得到线索前往苍俞县,路过玉成县之时未曾入城,此次返程,想起老将军在此颐养天年,冒昧前来拜访。”葛容钦慢条斯理道。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京营禁军成了淳王家养的私兵走卒。所抓捕的,竟然只是一个匠役。”古钺冷笑一声,“既然已看过,恕不远送。”
他站起身,迈开几步走到一边,背对葛容钦。
就这几步,葛容钦耳朵动了动,敏锐察觉出异样来,更专注地侧耳细听。
军中谁人不知古老将军当年为救夔国公断了条腿,夔国公专门为他求先皇御赐天铁,命天枢密院为其铸就义肢,以谢救命之恩。
天铁的分量葛容钦算得上熟悉,此时落地的脚步声,远轻于正常义肢的重量。
“您这条腿……”葛容钦刚开口,便见古钺冷厉的目光射来,面不更色接着道,“老将军近来可有不适?听闻,有些老将到了年纪,不能承受天铁重量,取下义肢反倒舒服,老将军老当益壮,应当还没有这样的烦恼。”
古钺嗓音低沉:“多谢都虞侯关心,我的腿并无大碍。”
葛容钦却是一笑:“老将军笑我追捕的只是一个低微的匠役,您可知那匠役是谁?”
“自先帝盛赞比肩工倕的孔芑多大师亡故,我不曾听过其他工匠的名字。”古钺神情轻蔑。
这话似正中葛容钦下怀,笑容更甚:“我追捕的,正是匠役孔芑多徒弟,班贺。”
见古钺眉头微皱,葛容钦微微昂首,抚刀的手动了动。
“孔大师亡故前,打造出了一块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天铁。据闻,这块天铁的特殊之处在于,任何人的身体都能适应,不会出现排异反应。”
古钺眼中震惊与难以置信交错出现,沉声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天铁本就是特殊的存在,可以使义肢浑然天成。可它最大的缺陷便是八成人体不能适用,因此即便朝廷掌握所有天铁矿,也无法大量运用。
若葛容钦所说当真,手握重兵戍守边疆的淳王想要得到它,所图谋的,不言而喻。
“当日我接到命令前去抓捕,但班贺早一步逃离了都城。我跟随线索一路追踪,可惜的是,追往苍俞县得到的只是一只孩童玩耍的木车。”葛容钦摇摇头,“追问木车来历,得知是一支带着镖旗的队伍,行至苍俞县随手转卖。”
“巧了不是,那只队伍,正是数月前从玉成县出发的虎威镖局。”
“总镖头鲁冠威,好耳熟的名字。”
天铁的秘密再惊世骇俗,古钺也只心中震动,此时听到葛容钦提起鲁冠威,竟是猝然色变。
第11章 苛税
“提起鲁冠威,我不得不想起另一个人,陆籍。”
葛容钦踱步,娓娓道来。
“此二人,是夔国公手下赫赫有名的两员虎将,当年随夔国公南征北战,斩杀蛮夷将领无数。也正是此二人,于十六年前解甲归田,两位行伍出身的将军没有浪费一身好武艺,归乡开设了镖局。哦,老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毕竟他们与老将军曾共事一主。”
那话说得越多,古钺越是怒目圆睁。十六年前夔国公在与蛮夷赫克尔大汗对战中遇伏殉国,此后淳王一手独揽边疆大权,权行州域,威折公侯,不可一世。
都虞侯在京营已是高位,手握实权,竟也要听淳王的差遣。他的爪牙现已扎根入京营禁军,敢问举国之下,还有哪处不受淳王把持?
葛容钦话头一转:“数月前吏科给事中梁巍上谏吏部侍郎参与科举舞弊,贪墨万两,却反被告构陷,贬谪忻州。”
他轻蔑一笑,却不知笑的是那群弄权的文臣,还是梁巍螳臂当车的不自量力。
梁巍知晓这一路凶险,虽并不畏死,却也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那时唯有一家镖局愿护送他前往忻州。
葛容钦逐渐收起笑容:“我还道是哪家镖局如此深明大义,宁愿置全家人安危于不顾,也要与吏部侍郎作对。没成想,那胆大包天接镖的,竟是陆籍。”
“鲁冠威仓促离开应该也是因为此事,西南方向行进,想必是自知势单力薄,要去投靠驻军叙州夔国公旧部骆将军。”
越发寂静的庭院中,唯有一人的声音响起,这四方庭院竟像是葛容钦一人独角戏的台子,令在场的听众为他的话情绪翻涌再也按捺不住。
铮地一声响,利剑出鞘带出一弧寒芒,说话声戛然而止,古钺的剑已经架在了葛容钦的脖子上。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片刻,葛容钦道:“淳王一直希望那两位将军能为他所用,可惜,多年企盼落了空,终是成了一件憾事。”
他面色如常,抬手推开了那柄剑:“鲁冠威从玉成县离开,那木车出自班贺之手,他必定与鲁冠威有所交集,在下理所应当前来探查。不过此地是老将军的地界,不敢造次,特意前来知会一声,以免到时冲撞了您。”
古钺语气越发不善:“哼。我不过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子,你淳王驾下鹰犬,仗着他的势也不该怕我。”
这话几乎就是明着骂他狗仗人势了。
淳王与古钺间的恩怨,葛容钦没资格置喙,他的任务是抓捕班贺,鲁冠威的消息不过是拔出萝卜带出的泥。
有人对古钺的腿做了什么,朝廷对天铁管控严格,这样的技艺不该流传在外,对天铁不熟的工匠古钺更不可能放心交给他处理。
此时葛容钦心中有了自己的论断,道了声告辞,在古钺敌视戒备的目光中离开将军第,扬鞭策马而去。
老管家上前,面露忧容:“老爷,那位龚先生……”
一年前古钺出城狩猎,归来右腿感到不适,不慎跌落马下。幸而遇到那位龚先生出手相助,他自称师从一位老军匠,对天铁熟悉。
别说玉成县,便是方圆八百里,怕也是找不出一个敢说这样的话来,见都没见过天铁的,谈何熟悉?
古钺将信将疑让他试着减轻义肢分量,没想到龚先生竟然做到了。那之后,古钺义肢稍有磕碰便会叫那人来处理。
他知道那人不简单,但那又如何?制止了老管家,古钺情绪已归为平静:“我在都城只见过孔大师数面,从未见过他徒弟,若班贺真是在玉成县,那我理应照拂。无论龚先生身份如何,能力是做不得假的。让他承我一份人情,并无坏处。”
“是。”老管家毕恭毕敬退下。
独自站在院中,古钺越想越是心惊。葛容钦口中那块天铁……
自古兵家战事,最重要的是那一个个战士,受伤致残者皆是有去无回的折损,少一个是一个。
天铁的出现能使将士重返战场,他自己便是铁证。若是连八成人体不能适用这一点都不再成为限制,那么战事再起的时候——
古钺冷汗淌了一身,重重坐下,久久无言。
葛容钦回到城门口,那里早有一人等候,见他到来抱拳拱手:“下官玉成县典史,杨修。”
葛容钦下马,瞥见自己带来的人已不在视线范围内,杨典史已然开口说道:“请问葛大人带的人马可有调遣文书?若是没有,还请葛大人离开玉成县。”
葛容钦不怒反笑:“我行走十四州,畅行无阻,你是第一个敢对我这么说话的人——一个品级都没有的典史。”
杨典史不为所动:“保卫一城安宁,职责所在。”
葛容钦正欲上马,杨典史又道:“城内不允许纵马,还请葛大人步行出城。”
再三被下面子,葛容钦神色冷了下来,压下怒气,乜斜眼凝视他片刻,牵着马出了城。
城门百米之外,葛容钦的人都在那儿候着。见葛容钦出现,一名押官上前接过缰绳,葛容钦面上不显山露水,押官试探着问:“葛大人,既然已知班贺就在城内,为何不直接抓了他?”
“抓他?有什么用。你以为淳王要的是一个工匠?他要的是那块天铁。”葛容钦摸了摸那匹黑鬃骝。
“抓了他,不就能找到王爷要的天铁?”
“我不信。”葛容钦昂首,“什么所有人都能适应的天铁,我才不信。他们又是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追捕至今,葛容钦对自己所要执行的命令是有怀疑的,如果费尽周折抓到班贺,却证明他们所追求的不过是一句虚言,那才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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