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问无答
不知道那根发带飞到了哪里。也许缠绕上了某根树梢,又或许落在了湖面。
霍因霍兹这回终于安静了。对方不说话,缪伊也不再说下去。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多亏了陛下,我们才能享受到现如今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每天早晨起来就能轻松喝到干净的水。
——如果不是魔王陛下建设了这么多医院,我大概已经死在了几年前的夜晚。要知道,我们这一族里从来没有会治愈魔法的。
——听说等到跨区轨道运行后,还会有更多项目得以建成……
几乎是每天一睁开眼睛,魔王的耳朵里就会传来这些话。走在王宫中,走在街上,四处是赞美,无一不敬仰。
可只有缪伊自己知道,这些赞美本不该由他承受。所有规划的源头,所有想法的提出,都来自于某只幕后的恶魔。
可当恶魔们提起霍因霍兹,却只知道这是位忠心负责的臣子,是悉心教导魔王的老师。
他看着深渊日新月异,听着自己的名字愈发被颂扬,这可真是……
“太可笑了,霍因霍兹。”缪伊低声道,无意间攥起一缕棕发,一圈圈缠紧揉捏,“你才是他们真正感念的魔王,而我……”
魔王又抿起嘴,这回是为了抿住鼻尖的酸涩。
赤红的长发似乎将色彩滴落,沾染上眼尾,沾染上鼻尖,比任何妆容都要更为艳丽。
缪伊缪斯到底是一只魅魔……霍因静静望着眼前的景色,没有软声安慰,亦没有冷声教育。
过了好一会儿,恶魔的双手才环上魔王腰间,轻轻牵动。
只一下天旋地转,缪伊就发觉自己被抱在了恶魔怀中,身下腾空。霍因霍兹的体术水平,缪伊早已领教过。此刻,却仍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办到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想被别的恶魔看见。”魔王把脸埋在恶魔胸前,硬硬抱怨道。嘴上这么说,却也没有挣扎。
“放心。”
缪伊就这么一路被抱回了王宫。期间走的都是林荫小道,正午烈阳下,没有行人。少有逗留在路上的恶魔,也都匆匆赶往同一方向,脸上是兴奋的笑容。
魔王悄悄用恶魔的外套擦干眼角那点泪水。他深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平复心情,但又很小心地不让旁边恶魔发现。
要是真在霍因霍兹面前哭,也太丢脸了……
缪伊这时候才感到些燥意,为刚才那些堪称撒娇的举动。但问题也不算大,反正霍因霍兹从来看不懂,也不会去注意,哼。
魔王耳尖泛红,落在绿眸中。绿眸的主人移开视线。
缪伊被放置在一把宝石靠椅上。他环顾四周,认出这是自己的“卧室”,旁边则立着一套礼服。
而那只名叫霍因霍兹的恶魔,则关上门,没有离开。恶魔正垂眸整理着凌乱的衣领,以及皱巴巴的衣摆。
罪魁祸首心虚地将自己靠在座椅上,几秒后缓缓挺起背,两手搭在两边扶手,重新变成尊贵的魔王陛下。
“喂,你现在要去找那只魅魔吗?我是不可能去哄的。”
霍因没抬头,边系着最后一枚纽扣边说:“这不是‘哄’。缪伊缪斯,并不是因为你是魔王,所以你才需要去‘哄’着其他恶魔。不随意耽误别人的时间,不无故缺席约好的事宜——这是最基本的礼貌,是一种同理心。”
“好,我既没有礼貌,也没有同理心。”
霍因手上动作一顿:“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你有。”
“……”
缪伊绷着一张脸,让自己看起来凶巴巴。反正什么事情都会按照霍因的想法进行。接下来,他会被其他恶魔在脸上涂涂抹抹,会被迫穿上麻烦繁琐的礼服,会在恶魔们面前接受赞美,会接受恶魔们的采访。
再然后,他说些恰当的话,霍因霍兹也说些恰当的话。第一列跨区轨道的剪彩仪式,就会被记录于历史中。恶魔们赞扬他,敬仰他……可那些东西都是霍因霍兹想出来的。
缪伊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感到内心有许多不畅快的情绪,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于此刻一并爆发。
从霍因霍兹在钟楼上找到他,到现在回到卧室,那只恶魔对他没有说过一句软话,现在还要去哄别的恶魔。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对他……
“先洗脸。”
霍因从洗漱间端来一盆水,手上托着一块湿润的毛巾。
思绪被打断,缪伊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接受着擦拭。水的温度正好,柔软帖服于脸颊,动作很轻。
等洗完脸,霍因开始解他身上的外衣。
“做、做什么?”缪伊结结巴巴问。
“你不愿意让其他恶魔碰你,那就只有我来了……我也不行?”霍因瞥了魔王一眼。
“啊……嗯……哦。”三声简短的语气词,道出了魔王先后三份心情。
缪伊乖乖坐在椅子上,接受恶魔的服侍。外衣褪下,只余单衣。霍因霍兹从旁边桌上取来一只盒,从里面熟练挑拣出几支细长的笔,和几盘或圆或方的小盘。
缪伊看不懂,也从来没想过去了解。此刻坐在椅子上,看着霍因霍兹的脸逐渐靠近,感受对方触碰自己的脸,心头突然产生一个想法:霍因霍兹会的东西好多。
不仅仅只是处理政务的知识,还有许多别的、更为琐碎的技能。似乎这只恶魔生来就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得完美。
所以……霍因霍兹才是那个最完美的魔王。
“抬起头,不要低下。”霍因提醒。
“哦……”
缪伊扬起脸,从绿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霍因霍兹的指尖描摹着他的五官,从上至下,逐渐到了嘴唇。
冰凉的触感首先抵上唇中央,而后蔓延开来。
“你嘴唇原本的色彩就很好,我只给你补充水。接下来几个小时内,它会变得更加水润,看起来更精神。”
“不用上色?”缪伊动了下嘴唇,于是那膏体就戳到了嘴里,抵在齿贝上。
霍因无奈将其抽出,继续顺着魔王的嘴型描绘:“不用。这种典礼上,不需要打扮得太艳丽。你只需要保持精神饱满。”
等到恶魔开始为魔王梳理长发,缪伊舒服地闭上眼,享受来自霍因的头皮按摩。恍然间,他听到了轻声的低语。
“缪伊缪斯,王并不需要亲自做所有的事,他只需要给予‘同意’。在王的‘同意’之下,下属们的成果都归王所有。绝大多数种群都遵循这样的秩序。”
“……我并不需要不属于我的赞美。霍因霍兹,他们该夸的是你,不是我。”缪伊同样小声呢喃,没有睁开眼。
“不,你需要。这些赞美必须指向你,而不是我。否则……缪伊缪斯,如果我将你囚禁起来,假称你病了,衰弱了,你所拥有的民心会在最后关头给予你生机,而不是盲目听信我的一面之词。这是你对我需要拥有的警惕心。”
“哦……”
带着倦意的午后,缪伊敷衍地回答着。
对霍因霍兹拥有警惕心?嗯,挺有创设性的建议。就霍因霍兹这“不邀功”的行事作风,缪伊想不出自己该如何拥有警惕心。
警惕霍因霍兹将他养废?他每天还有一堆课程要上呢。
此刻,若干年后,站在深渊之外,站在两只异族精灵旁,缪伊诡异地想起了当年霍因霍兹的那番话。
魔王眯起眼睛,朝旁边绿眸的精灵瞥了眼,而后往旁边悄悄挪了一步。
第29章 分歧
缪伊有时候会觉得,霍因霍兹这只恶魔有些神经质。他无法用准确的形容来描述,也没有在其他恶魔身上感受过类似的特质。
人类,都是这样的吗?这样的复杂,这样的沉重,脑子里沉闷闷压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说,只有霍因霍兹这样?
剪彩仪式当晚,霍因霍兹坐在餐桌边,放下手中餐具,擦拭嘴角。缪伊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便也停下用餐,抬眼等候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缪伊缪斯,你是一名很优秀的魔王。”
“噗。”
魔王很不给面子,当场笑出了声。他很快将手背捂在嘴边,只憋得肩膀抖动,小腹努力绷紧,几乎都要笑弯了腰。
“您今天想了一天,就为了和我说这个?”情绪平稳下来的魔王,重新带上了敬语,嘴角不自觉扬起,眼中有期待的色彩。
在魔王的第一声笑中,霍因已移开视线,盯着落地窗外的红叶树。等魔王笑完了,也只简短回了声“嗯”。
缪伊打量着霍因的侧脸,在心中暗暗道了句糟糕。他不该笑的,霍因霍兹都不肯继续说下去了。
缪伊等了一会儿,见恶魔果真没有开口的意思,才装作轻松地问起:“您……是在安慰我吗?因为我白天在钟楼上说的那些话?”
“嗯。”风一吹来,赤红的叶子层叠翻涌,像是打上花火。烟火末梢泛黄,形似枯槁。花坛中的魔石需要换新了。
霍因瞥了眼魔王,这边的火焰则永不会褪色,柔软顺滑。
赤红色下,银黑眼眸光润,泛着水晶吊灯的柔彩。这双眼中有期待,也有惊讶与喜悦。至少,不再是默默地把眼眶晕红。
“缪伊缪斯,你还记得那些魔王们的记载吗?”他不再看那对漂亮的眼睛,将视线继续下移,这回看到了魔王身前没动多少的菜肴。
今天在剪彩现场时,魔王就有些无精打采,回来后也显得沉默。
他将对方弄得伤心了,又一次。霍因想。
“记得。”魔王点头,显得很是乖巧。
“那么你应该知道,你是特别的。你比他们要优秀得多,包括你的‘父亲’。”恶魔将其他魔王拉踩一番,掩饰自己小小的私心,“只有你,会允许我做这些事情。缪伊缪斯,只有你。”
魔王享有恶魔们的臣服,在领域内享有说一不二的权利。越是强大的王,越难以听进臣下的劝告。在这一点上,恶魔与人类如此相像。
即便是那位千年的大魔王,也曾一意孤行带兵出征,造成深渊一层失守,也造成了敌人的趁虚而入……
谦逊与信赖,对掌握权力的君王来说,是一种非常宝贵的品质。恶魔大概是想要这么说。但在他开口前,魔王便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堵住了一切。
“当然,因为我打不过您。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
又一次,霍因闭上嘴。
缪伊缪斯的这句话,他听了太多次。听到这时候,甚至觉得“果然如此”,不再升起感触。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冰冷而虚伪。以绝对的力量压制,换得一份表面和平的师生情谊。
。
【作为领导者,你应当学会信赖别人。】
他曾如此说。
【可是老师,您当初不就是因为太信任人类,才被害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甚至不得不与您最厌恶的魔族寻求合作?】
缪伊缪斯曾如此回答。
年幼的君王仰着张精致的脸,笑得很是无害。唯有一双独属于兽类的冰冷竖瞳,散发着食物链顶端狩猎者的气息。
魔王,多么神奇的种族。生命的幼崽时期在诞生石中度过,以成熟强大的姿态降临于世,却又有着白纸一般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