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问无答
魔王关好营帐,摸了摸自己被外面冷风吹得更烫的脸颊,顶着一颗晕晕乎乎的脑袋就倒在床上。半梦半醒时,缪伊缪斯甚至还在迟钝思考那句关于“美色”的匪夷所思的话。
“他看上了我的美色都比我看上他的可能性大吧……”嘟哝声中,帐篷里逐渐只剩下安静的呼吸声。
床头矮桌上的信件只看了一半,魔王因此并未知道,13区的毒雾治理已在昨日深夜处理完毕。最后一封信上书写着,救援队将连夜赶回14区,令他放宽心。
营帐外,恶魔领主汗如雨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大气也不敢出。他毛绒的皮毛此刻炸开一圈,像只巨型刺猬,却又畏畏缩缩将每根刺收好。
谁会知道好不容易偷偷向魔王打小报告,结果一转头就看见正主啊?!
吾命休矣!
“他需要休息。”头顶上传来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
“是、是的,陛下需要休息……啊,是我不对!我不该打扰陛下休息!我还不该……”恶魔领主激动得结结巴巴。
“小声点,不要吵到他。”霍因霍兹打断对方的话,便掀开帘子进入帐篷,并随手释放了一个法阵,隔绝外界声音。
营帐内很静。
缪伊缪斯睡觉时总是十分乖巧,此刻陷在毛绒毯子中,大半张脸都被捂得严实。
恶魔伸出手,指尖却在空中突然停住。紧接着一簇火苗弹在指尖,将冰凉的手烤热,这只手才继续向前,探入毛毯与魔王脸颊间。
“发烧了。”恶魔低声说道,声音轻得近乎气音。
就在这时,昏睡中的魔王仿佛感受到了脸颊上的触感,埋在绒毛中一动也不动的脑袋,忽然轻轻蹭了两下,将脸上最软的肉贴上恶魔的掌心。
恶魔僵硬地站了两秒,并未贪恋这份柔软,便利落抽出手,走出帐篷去找随军的药师。
那浑身是毛的领主还呆呆站在外面。
他与之擦身而过时随口道:“今日的事情我当做不知情,你也当做并未看见我。”
。
信任,这个词语的出现仿佛是为了被打破。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信任的?
信任自己的母亲?可她却只冷眼旁观他的处境,甚至伙同仆人们一起,将偷窃栽赃到他的头顶,以此博得父亲的欢心。
信任自己的父亲?可他却亲手带来这个家庭的阴影,想要通过摧毁他的精神,来抚慰自身仕途上的痛苦。
信任自己所帮助的人们?可他送出的钱袋却出现在了父亲的桌上,他所怜悯的人指认他用金钱买下对方的贞洁。
教给他基础魔法的老先生说:“你还这么小,不可能研究出这种文章来……所以,这是我刚完稿后被你偷走了,对吧?”
与他同行结伴的队友们说:“假清高什么啊?你不就是想要独吞龙眼吗?笑话,你说它有污染,放在你身上就没有污染了?”
他所守护的人们说:“他们怎么可能杀死得了魔王?他们一定已经成为了恶魔的傀儡……烧死他们!”
或许,在这个世界和他之间,有哪一方出了问题。
或许,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道理便是:这个世界不存在信任。
世界真的出了问题。
那是一道极狭窄的裂缝,透过裂缝他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他在缝隙的一端,看着另一端漆黑而绝望的创世真相,突然觉得自身所在的虚假一端也没了意义。
濒死之际,魔王之血在他体内燃烧,他的灵魂在沸腾,将被煎成另一种形态。他知道属于魔王的契约开始运转了。
透过魔王之眼,他看见了世界真正的面貌。他所怜悯的人们伸展着丑陋的虫足与虫须,他们如此狰狞,却浑然不觉,用病态而痴狂的目光看着他,怪物们舞蹈着如同进行远古的邪神仪式。
“烧死这只怪物!”
“烧死他!烧死他!”
高台之上,尊贵的当权者皮囊破开,干瘪的躯壳中钻出一只肥厚臃肿的黑虫。黑虫触须摇晃,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双复眼即将要看到他。
他却停止呼吸,最后一点火星中,这条生命终于熄灭。
原来所有人都出了问题,原来他所生活的世界本就遭受了污染。
这样的世界,他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再度睁开眼睛,大脑被源源不断灌输着庞杂的知识。周围是漆黑而窒息的一片,隐约有啃咬声,隐约有血肉撕扯声,隐约有怪物们哀嚎。
这里是圣典中所讲述的深渊,是属于恶魔的世界。
他曾无数次诵读过圣典中的告诫:灵魂腐朽之人,死后会永堕深渊。
原来圣典是不可信的,创世神也是不可信的,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现在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新的庞杂的知识,又难道可信吗?
够了,够了。
他只想要永远睡下去,不要再睁开眼。
漆黑中,咀嚼声仍在继续,鲜血淋漓。渐渐的,声音稀疏下去,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最后一只怪物也倒在地上成了骸骨,不再动弹,成为漆黑的一部分。
这片漆黑中只剩下他一个怪物了。
这样很好,很好。就这样睡下去吧。
时间在黑暗中踉跄而行,在前路带来一声属于幼崽的哭泣。
那是怎样的一道哭声呢?隐忍而胆怯,似乎知道哭泣换不来安抚,甚至连回音都无法听到。
那个脆弱的小东西只是默默地抽泣,小声轻喊着疼。
那是一只孕育中的魔王,灵魂封锁在石中,如果无法破石而出,生命便会在诞生前凉尽。
他没有睁开眼睛,不想去思考这一切,也不想听幼崽的任何躁动。
可魔王之血却令他的灵魂被迫产生共鸣,他不得不日日夜夜接收来自同类的灵魂震颤。
那个小东西又哭了,哭得一颤一颤,这一次的破石又一次失败,柔软的身躯被粉碎。
……这是第几次了?
在不知多少次颤哭声中,他犹豫着终于睁开无神的眼睛,主动感知起哭声的来源。
他以魔王之灵魂,感应另一只魔王的灵魂。这是魔王对未出世同类的灵魂联络,可笑的是深渊中只剩下他这么一只身份存疑的魔王。
他终于辨认出,那是一只魅魔。
——事情似乎变得更为可笑了。
究竟是恶作剧,还是故意的陷害?谁会给魔王之石浇灌魅魔之血?
他只觉荒谬,几乎在下一刻便在心中对那只素未谋面的幼崽判下死刑。
石中封印是对魔王的考验,唯有历经千百次淬炼与粉碎,才能在一次又一次重塑中锻造出最为坚韧的意志,非如此者无法忍受作为魔王生来的使命。
但,一只魅魔?
那样柔软的身躯注定冲不开枷锁,无论努力多少次,都注定成为“死胎”。
最后的魔王,是魅魔。这样的结局,或许便是命运对这个种族最后的嘲弄。他想那只可怜的小东西甚至没必要痛苦挣扎。放弃求生,放弃破壳,安安静静等待死亡,不失为一种解脱。
这个荒诞的世界早就该解脱了。
一切到了奔向死寂的时刻,一切罪孽与恩怨都该结束。
他闭上眼,不再思考那些哭泣。
黑暗继续向前延伸。
那个小东西仍在哭,只是哭的频次少了些许。
漫长的时间里,有时他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直到熟悉的低低哭声将他唤醒。在苍白而漆黑的空洞中,这声音像是生命的雀跃,向他告知着彼此的存在。那个小东西还活着,他也还活着,这个世界还活着。
直到某一刻,他恍然发现自己早已关注起那灵魂的颤动。他熟悉那灵魂的每一声啼叫,他知道什么样的哭声代表着什么样的语气。他知道对方的角又一次断了,他知道对方的四肢又一次粉碎,他知道对方委屈而焦虑,恐惧而不安。
他开始心疼了。
他竟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现在去到对方身边,将自己的血投喂,或许那个小东西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他知道这是一种妄想,毕竟那只幼崽的灵魂已十分微弱,几乎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连他现在都需要费力才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深渊如此广阔,他找到对方无异于大海捞针。在找寻的路上,他恐怕就会失去与对方的感应。
只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将自己从泥泞的沼泽中拔起。他黯淡的绿眼近乎灰色,扫视周围一圈,看见了怪物们的骸骨。现在,他也是怪物了。
他运转起身为魔王的力量,却只感到晦涩和阻隔。他无法主动吸收污染,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魔王。他伸开手掌,毁灭之力清扫起眼前的一切,为他破开前路。
这是深渊最底层,他将这一大片区域清扫得很干净,至少视觉上是这样。唯有魔王之眼中,污染仍沉淀于土壤中,吞噬着每一个试图活着的生命。
他与断断续续的哭声作伴,他渐渐开始为那遥远之外的灵魂而喜悦。过了有多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那个脆弱的小东西竟然还顽强抗争着,不向死意屈服。
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簇烛火,明明那么微弱,那么不堪一击,像是任何一阵微风都能将其熄灭——可毕竟仍傲然站立着。
简直是一个奇迹。
小小的蓬勃的生命力,隐忍的哭泣,绝不服输的坚韧,他在脑海中勾勒起那灵魂的色彩,连自己也没有发现,心底里已开始期盼这奇迹能够继续明亮。
他确认完这一层的每个角落,没有一处存在有他的石头,他便打算向上走。
就在这一刻,灵魂彻底断了感应,火光熄灭了。
他茫然站立,许久才坐下来,将自己坐成一尊灰色的石像。
直到时间被忘却的尽头,一抹艳丽的红色撞入这片漆黑的世界。
精致的皮囊,魔王的共鸣。
“你就是那个杀死了我父亲的家伙?听说他死前将我’托付‘给你,只要把你抹杀了,这个约定就作废了吧?”
这只年幼魔王的身上,隐隐散发着魅魔的气息。
很淡。
凝固已经的思绪,在死寂中被唤醒。他终于想起几十年前那颗小小的爱哭的石头,想起曾经那只年迈魔王口中,属于第一颗星星的名字。
他忽然笑了起来,提起手中剑:“你说的对,我应该先让我的学生明白,何为尊师重道。”
。
恶魔从漫长梦境中醒来,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那股熟悉的气息,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整个身体被抱在温暖的怀里。
这是史莱姆的躯壳。
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乌泱泱站着一片,有人类也有恶魔,均被金链捆起。那金链由生命树树枝所幻化。
随后他听到自己头顶上传来清脆怒斥:“都给我在这里站好了!谁敢再吵再打再逃跑,下场就和这棵树一样!”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旁边一棵树被拦腰截断,倒在地上。
烟尘四起,某些个人类和恶魔当场哭出声来,其余则要哭不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