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问无答
霍因霍兹陷入沉默。
第95章 夜谈
如何管理一群心思各异的人群?阴谋?阳计?还是多方制衡,千层约束?
魔王只用他的一贯思路即答:武力威慑,不听话的就挨打。
“安静,明白了么?”随着缪伊缪斯最后一句话落下,就连那要哭不哭的几声低泣都不再继续,没有谁愿意那比腰还粗的断口转移到自己脖子上。
无论人类还是恶魔,都眼睁睁看着那壮硕无比的粗树倒下,而赤红色的身影只是轻轻弹动手指而已,连最敏锐的巫妖都难以感知到环境中魔力的变动。四周静得仿佛世界睡去,再没有谁想起先前的争吵。
本该如此。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一切的质疑与啼哭都会被求生的本能所压制。容忍下属哭喊不平本就是领袖者软弱的表现。
可那只是一个魅魔而已,老族长尤利乌斯在心中暗叹。直至此刻,看着魔王周身凌冽如寒风的气势,他才猛然惊觉,哪怕身负魅魔血统,那毕竟也是一只魔王……一只货真价实、从血海中走出的魔王。
他突然开始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将一只魅魔培养如此。
仿佛是为了解释他的困惑,这么些天一直睡在魔王怀中充当挂件的史莱姆,竟悠悠转醒。这点细小的动静当然引不起在场其余者的注意,可在人群的中心,那位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魔王,却很快低下头,严酷神色迅速松懈下来,语调轻快而惊喜。
“你醒了?”就连缪伊缪斯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对霍因霍兹竟然也会有这么好态度的时候。
史莱姆像是还没有睡醒,下意识吐出句简短的低语。魔王听出来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缪伊缪斯。
“嗯嗯,我在。”
“缪伊缪斯……不要滥用暴力。”属于霍因霍兹的语气从圆滚滚的团子里冒出,果冻般的脸上强行透露出几丝严肃,这一幕显得反差感强烈极了。
“……”霍因霍兹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一点。
魔王叹了口气,而后强行将史莱姆揉进怀中,捂住对方约莫是嘴的位置。一只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攻击性的史莱姆,当然承受不住这样“强硬”的进攻,挣扎几下后便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这一幕的杀伤力很是惊人。
一只飘在天空上的“白色布袋子”,直挺挺坠落下来,连最基础的飞行都忘在脑后;一只耳朵圆滚滚的老鼠,两脚一蹬躺倒了地上,嘴里还呢喃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我眼花了……”;一只年迈的老巫妖瞪着史莱姆气得用新做好的法杖捶地。
作为深渊外出小队的一份子,巫一算是在场知情人士里面稍显镇定的一个。他与那位霍因霍兹大人接触不多,因而没直接吓昏,只是张开的下巴差点脱落。
他想起那夜看到魔王的尾巴时,恶魔朝他投来的威胁目光。他又环顾四周,扫视每一只恶魔,每一只人类,最后将视线落脚在魔王的尾巴上。
方才局面混乱之中,缪伊缪斯陛下连斗篷都扯下来,这会儿不知扔到了哪里。那条明显不一般的尾巴,就这么赤|裸裸亮在大庭广众之下。
老实而憨厚的巫妖心想:霍因霍兹大人恐怕又要生气了。
。
霍因霍兹没有生气。
绿色的史莱姆坐在床上,像一只软弹的抱枕。在他旁边,魔王终于解决完白天的事务,脱下外衣物就爬上床,甚至坏心眼地用身体故意在床上弹两下。
史莱姆于是被弹得往上飞,好在没直接撞上天花板,只在半空中掉下来而后滚了几圈,差点从床上滚下去。缪伊缪斯眼疾手快赶紧将史莱姆捞回来,他重新将小团子放回到被子上,自己则钻入被子里。
“霍因霍兹,你刚才差点都掉下去了,你怎么都不会自己爬回来……哦,忘了你现在没有手也没有脚了。”
史莱姆没说话,只用背影对着他……真的很像个绿色的蘑菇,好圆啊。缪伊缪斯没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戳了戳脑袋又戳戳对方的后背,史莱姆被戳得东倒西歪,又默默自己爬回到原位,看起来怪可怜了。
噗。魔王禁不住笑了笑,笑着笑着声音愈加小,尾巴跟着一并垂落下来。霍因霍兹醒来后就没搭理过他。
“……你生气了吗?”缪伊缪斯抱着膝盖,后背抵着枕头,将自己下半身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他细数起自己有可能引起对方不快的“罪状”:今天不小心把尾巴露出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正巧被醒来的霍因霍兹抓包,估计这家伙又要唠叨很久……为了吓住那些人类和恶魔,他今天又是放火又是徒手砍树,霍因霍兹肯定要说他不够仁慈……
哦,还有,他整整一天都将醒来的霍因霍兹抱在怀里,还强行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对方说话……嗯,让他好好想想怎么认错会比较有用。
魔王正在心底里一门门给自己算账,就听见沉默了许久的圆润绿蘑菇终于开口:“缪伊缪斯。”
“嗯哼,怎么了?”
绿蘑菇又不说话了,仿佛只为叫他这么一声名字。缪伊缪斯想了想,干脆弓起膝盖,伸手将史莱姆捞过来,将其放在大腿与腹部之间的凹陷里。他拨弄着对方的身子,让其在被子上转了一圈,被迫与他对视。
圆润清澈的碧绿液体,在橙黄灯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缪伊缪斯盯着这团冰凉的液体看,看到液体下面被映成深色的砖红色方格被子,看到液体里面几颗变大又变小的气泡。他上手又戳了戳,史莱姆原本偏凉的身体早已被他在白天间捂热,这会儿好摸极了,像个巴掌大的暖手袋。
“缪伊缪斯……”
团子版的霍因霍兹又在低声叫他了,缪伊缪斯干脆不再回答,只静静揉捏手上的热水袋。他想,霍因霍兹也从没有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过。绝大多数时候,霍因霍兹总会板着脸,在他面前摆出上位的姿态。
对于他来说,霍因霍兹究竟是什么呢?照顾他,保护他,教育他,引领着他又私自规划好他的一切。这不公平。
“对不起。”史莱姆看着他,终于说出下一句话。
“你犹豫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缪伊缪斯感到费解,他甚至比刚才更努力地去回想,霍因霍兹究竟有哪些地方需要道歉。
霍因霍兹骗了他这么久,无论是史莱姆还是精灵,通通将他瞒了过去,嗯,这确实该道歉。霍因霍兹完全不考虑他的想法,一只恶魔在外面捣鼓了这么多年,把自己的灵魂弄得破破烂烂,这也需要道歉。还有……
“我不该强迫你。”巴掌大的史莱姆仰着脑袋看他。
停,这又是哪一个话题?强迫?霍因霍兹强迫他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下次如果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对我进行攻击。”
缪伊缪斯听懂了,他却开始懊恼自己竟然和对方如此心有灵犀,竟然这么快就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情愿霍因霍兹不道歉,现在这样弄得他们好像生分而尴尬。
不就是那种事吗?霍因霍兹这老古板连这都没法接受?魔王直接问了出来:“你当时明明很兴奋,现在装成这种无辜的样子想要做什么?别以为你变得这么小,我就不忍心计较。”
史莱姆再次变得沉默了,塌软下身子不再与他对视,良久才低声又说:“对不起,我会离开……”
“不是,你这恶魔怎么一天天的总想着离开啊!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要和我说吗?”缪伊缪斯又气又好笑,他恨不得拆开对方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
霍因霍兹呆在他身边唠叨了他一百年,现在却想一走了之,凭什么?他又不是霍因霍兹养的宠物,说丢就丢……就算是宠物也不能乱丢弃吧!
“缪伊缪斯……”
小团子又用那种低沉而轻缓的语气叫他了,叫得缪伊缪斯心痒,尾巴都忍不住翘起来。
“我想要吃掉你。”小团子说。
翘起的尾巴吓得一抖嗦,立即缩回到枕头下。
“你说什么?”缪伊缪斯恍惚问,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可霍因霍兹没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我想要吃掉你的眼睛,吃掉你的嘴,吃掉你的耳朵,从头往下吃……最后再吃掉心脏。”
魔王下意识往后靠,却发觉自己早已背靠床板,无法逃离。他看着自己身上小小的史莱姆,隔着一层被子突然觉得发冷。霍因霍兹没有开玩笑,他听出来了。
对方说话时将视线从他的眼睛移到嘴巴,从耳朵移到发梢,最后停留在他的胸口,就仿佛他真的一寸寸被吃掉了一样。
他听到对方用熟悉的语气轻笑了声:“害怕么?”
“……你吓唬我?”
史莱姆又不回答了,只是轻轻蹭起他放在被子上的指尖,并将其包裹。柔软,清凉,如同被上好的膏脂涂抹。缪伊缪斯以为对方在与自己做游戏,于是没有收回手,只好奇注视。
“如果我有牙齿,你的这根手指已经被我吃掉了。”
“……”
藏在枕头下的尾巴蜷缩得更紧,魔王下意识颤抖一瞬,却仍旧没有收回手。他似乎知道霍因霍兹为什么会在昏迷前换成史莱姆形态了。
心上像是被戳了一下。
房间内的灯被蓦地熄灭,缪伊缪斯抓起史莱姆放在枕头上,迅速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一气呵成:“好了,睡前闲聊结束了,明天还要早起。今天他们虽然被我吓住了,但以后冲突恐怕还会发生,我们得做好规划……”
魔王咕噜咕噜说了一串,史莱姆便贴着他的脸听他说话,没有出声打断。
直到房间内重归于寂静,黑暗中那道低沉的声音才轻轻响起:“缪伊缪斯,我快要到极限了。”
“到极限之后,你会把我吃掉?”
“嗯,所以你最好在那之前将我处理掉。”
“你又想跑,小孩子都不会被这种恐吓吓到。”
“……”
“你现在精神好些了吗?如果还是很难受,我可以再喂你一点血。”
“不用,这些天的休眠足够了。”
“哦。”
不知过了多久,低低呼唤名字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却换成了魔王叫另一只恶魔的名字:“霍因霍兹……”
“睡不着么?”
“别给我装傻,霍因霍兹。你体内承载了太多污染。你自己是吸收不了这些污染的,你直接将那么多虫子都吞噬了,你承受不了……”
史莱姆将头顶那一小截贴上魔王的嘴唇,轻轻一碰,魔王霎时间便停止了话语。
“那只虫母的王虫卵与亲代子虫,已被我全部吞噬。它失去了大半力量,躲藏在王都里,短时间内无法再进行长途逃窜。缪伊,这会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在那之后,我要给你解决你的问题,你不可以跑。”黑暗中,魔王认真说。
第96章 天堂与地狱
“当我们的生命走至尽头,灯火熄灭,仁慈的主会派来纯白的天使,天使将审判我们死后的归途。至善者当身披洁白羽翼去往主的国度,那即是天堂,即是乐园;罪恶者将被投诸火湖中,地狱火永远灼烧他污垢的心脏,直至世界的尽头。”
教堂中,面容柔和的修女将上下两双手分别合十,她低垂眉眼,一切神色便掩映在薄雾般的面纱中,叫人看不分明。高而挺拔的肃穆神像下,哑黑镶白边贴身制服裹着成熟的身体曲线,长椅上三三两两的男人看得忘了神。
兴许新来的修女嗓音果真动听,哪怕从小听到大的圣典都显得如此令人着迷,男人们眼神逐渐火热起来,吐出口器,教堂内于是嘶嘶作响。
修女合上泛黄的厚重圣典,自下而上缓缓露出一双椭圆的复眼,用一种挑逗的目光点上离得最远的肥胖男人。男人了然站起,一双小而笨拙的翅膀自臃肿身躯后展开,带着他飞向教堂大门,熟练落下锁。
落锁的教堂内酝酿起欢愉的气息。
今天是每周接受洗礼的日子,有人敲响教堂的门,见无人应声,便随手在石门上落下深深几道爪印,反身走回降雪的街道上。
今年的雪大而厚重,白得扎眼,衬得雪中那几抹红浆像绽放的花,铁锈味浓郁。过一会儿,这红浆便又被新雪覆盖。
行人走在路上,被一衣着残破的小男孩撞到后腿,他低低暗骂了一声“下等人”,随手将男孩半头的短发抓下,连带着还有大半的红白头皮。头戴礼帽、随身携带拐杖的绅士自然看不惯这群寄生在王都下水道的“老鼠”,他用力将手上的皮块向远处脏水沟里一丢,苍蝇蚊虫顷刻间弥漫而上,这红的白的便被掩埋在黑烂与黄绿间。
男孩连连喊着道歉,等那行人远去,才扮鬼脸啐了口唾沫,又扑到雪堆里翻找起今天的食物。他头顶上已豁开口子,脑浆刺啦迎着风雪,其本人却恍然未觉。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不好过,大家都很饿,他们这种人便只能捡老爷们吃剩下的残渣。
他翻开一层又一层或新或旧的雪,捡起其中红色的软食与白色的硬食,就着新雪狼吞虎咽吃起来。
与他只隔一条街道的距离,女仆刚倒完今天早上厨余的垃圾,看到那翻找食物的脏兮兮小孩,露出不屑而轻蔑的目光。她上面两只手举着陶罐,中间两只手握着扫雪的扫帚,只下面两双手空余,便用这空余的手捂住嘴咯咯笑起来。
笑着笑着,那满嘴层叠的尖牙便穿过手掌刺了出来,她立即噤了声,悻悻回到宅院里。在王都塔尔塔罗斯只有粗笨的乡下人才会笑得如此不得体,她在镜子面前悄悄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无法表现得和夫人一样优雅。
想到这里,女仆圆润的眼睛逐渐向外突出,嫉妒与憎恨在这新长出的复眼中流淌。
富丽堂皇的宅院里,无论夫人小姐还是老爷少爷,皆躺在床榻上,他们的卧室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肉食,或新鲜或烹饪好。来来往往的仆人们水流般汇入又穿出,像不知疲倦的工蚁,他们从厨房端来一盆盆血红色的酒,又将吃干净的带肉骨头搬出,转移给下等仆从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