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问无答
如果要肃清队内纪律,魔法师会选择第一个拿这位弓箭手开刀。
“嗯……似乎只有队长的杯子里被投了毒,我竟然完全没注意到。”第二个发言的是队内的炼金术师,声音算得上温和,只是这时刻莫名有些撇开责任的味道。
魔法师此刻捏着的杯子,便正是从身旁那名队长餐盘前夺下。领队与队内唯一的魔法师形影不离,用餐时更是相邻而坐,这早已是小队的共识。
到目前为止,唯一没出声的队员便是那位治愈师了。魔法师心底里清楚,哪怕这屋内有同伴毒发身亡,冷漠的治愈师也绝不会主动出手救助。
一个草台班子,和一个笨蛋队长。
魔法师在心里无声骂了句。
“缪伊,他只是个普通人。”笨蛋终于说话了。
“您说的是。”缪伊缪斯阴阳怪气道,“强大的勇者大人要是被普通人一杯毒酒杀死了,那可真是幽默。”
“……我从十几岁起,就能分辨这种劣质的毒药了。”身后人似乎是叹了口气,脚步逐渐靠近,“你的反应有些过激。”
“毕竟这间屋子里,似乎只有我在乎您的性命。”魔法师的话语字字带刺,刻意的敬语显得十分挖苦。
那位炼金术师咳嗽了声,其余两位则事不关己地看戏。
很快,缪伊缪斯便感受到自己的手背被覆盖上另一只手掌。温热,有力,带有薄茧与尚未愈合的伤。
身后人以温柔但不容置疑的力道,控着他的手移开酒杯,又向外一扬,浑浊的酒水便洒于一地。白雾伴随着滋滋的噪音从水渍中上升,地面正被毒药腐蚀。
莫名地,缪伊缪斯开始想象这白雾于某人胃袋中翻滚的场景。
那一定很痛苦。
——霍因霍兹曾有多少次平静接受了这份痛苦?
很快,滋滋噪音消失,原本粘有厚重尘埃的地面现如今凹陷下去,中央残留着一团可疑的黑红色泥块,散发出腥臭味。
缪伊缪斯收回视线,他只扫了一眼那投毒者半是惶恐半是劫后余生欣喜的脸,目光便停留在某人苍白的手掌。
这是双好看的手,当然。
数小时前,这双相当符合缪伊缪斯审美的手受了伤,现在狰狞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而受伤的理由便是要救面前这位恩将仇报却又“清清白白”的普通人类。
“他只是个普通人。”似乎是察觉到了近距离的情绪,身后的人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普通人。
缪伊缪斯刚要牵动嘴角,想嗤笑出声,却感受到手背被不着痕迹捏了捏,像是安抚。
他鼓了鼓腮帮子,于是改口朝地上的人类问道:“谁给你出的主意?得手之后,接头人在哪里与你碰面?”
人类又是胡乱摇头表示不知。没有什么接头人,也没谁出主意。这样铤而走险的行径仅仅因为一时的杂念。
就连如此僻远的村庄都知晓勇者相关的传说——只要想办法取下他们的头颅,城内的大人们自然会给出令人满意的价钱。
高尚的,强大的,守卫的,危险的,需要谨慎捕捉的……美丽而稀有的奢侈藏品。
赤发的魔法师看得清楚,那双眼中写满了惊恐与悔,唯独没有歉意。
赤发的魔王看得清楚,那残破的灵魂已因罪孽而染上更为深沉的斑点,寄宿于灵魂深处的恶之虫即将成熟。
或许是几日后,又或许明晚,对方便会因“恶魔的诅咒”而发生畸变,迎来痛苦而腐烂的死亡。人的精神就此消散,虫的本能接管其行走于大地的身躯。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自然定律,亘古,悠久。如同树叶枯黄便要从枝头落下,沉入泥烂的土壤。繁盛的人类文明为虫的繁衍提供鲜活的生命力,直至整个世界沦为巢的尸。
他的手仍被轻轻牵着,像是要防止愤怒的魔法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魔王瞥着眼前战栗的人类,面无表情,唯藏于斗篷下的尾尖拍打着皮靴跟。
他的心思已不在此处。
他不可抑制地又开始想象起某些个场景。
比如把某个家伙推倒至床上,再居高临下用尾巴拍打着对方的脸颊,质问那颗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
当再度启程时,缪伊缪斯站在木屋外的泥泞小路上,他看见队内某个笨蛋从腰间分出半份钱袋,递向那位杀人未遂的“可怜人”,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估计相当可怖。
队内其他几人倒是见怪不怪,有人动着嘴型翻了个白眼。凭借卓越的听力与动态视力,缪伊缪斯知道那短句的意思:伪君子。
是啊,伪君子。似乎在很久以前,久到他和某只恶魔关系剑拔弩张的时刻,他也给出过这份评价。
心思深沉的霍因霍兹,手段狠辣的霍因霍兹,对外总是温和浅笑做出良善样子、对他则一副淡漠沉默的霍因霍兹,似乎有所图谋的霍因霍兹……曾经也只是一个笨蛋。
后来,成长为了一个聪明点的笨蛋。
当队长重回队伍中,整只队伍继续向前走,赤发的魔法师退到队伍最后,一如既往说着只有两人可听的悄悄话。
“怎么?你又听到什么令人落泪的悲惨经历了?”他环抱胸问道。
霍因抿了抿嘴,似乎被戳中了心思,停顿一会儿后才解释:“那人其实……”
……哦,还真有。
“好了,停。你对这些感兴趣,我可不。”缪伊缪斯立着巴掌到空中,做了个禁止手势。
这一路走来,他听了太多故事——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深有苦衷。
比如那位时刻会反水的弓箭手,据说作为流浪儿长大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曾在年幼时分被拍卖于奴隶斗兽场,背上至今留下一道狰狞的烙印。雇佣兵亡命生涯中,死于这位传奇刺客的大人物多如天上繁星,被他背刺的同伴更是不计其数。
【他只是为求自保,因过去的经历而无法轻易相信别人。】善良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再比如那位落魄贵族模样的炼金术师,实则是纸牌与骰子的一把好手,通过地下赌场与魔导器拍卖,间接导致数个家族的争端,并以此掏空了某个显赫家族的巨额财富。
【他的父母曾是那座宅邸的佣人,遭受虐待致死……我能理解他的复仇。】擅长共情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那位气质阴郁的治愈师更是有一段传奇故事。作为试药傀儡被某个邪恶教团养大,凭借对灵魂的卓越悟性一路爬上骨干位置,又在某个夜晚一举将整个教团炼制成活死人。皇室骑军与圣职者们赶到时,那位白袍治愈师手下的活死人军团,已经扩张至足足两个村庄。
【他只是从小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分不清善恶。】悲天悯人的勇者大人如是说。
勇者大人的小队便是如此“人才辈出”,当中成员未见得有几分正义,对带队的勇者更是不含敬意。
令人惊奇的是,数年过去,小队成员竟再未对外做下一恶,旅途中唯一的受害者总是那位兢兢业业、血条成迷的勇者大人。
或许三人心照不宣地明白一件事:如果只是伤害那位有着浅绿眸子的勇者本人,对方总会原谅他们的。就像那名试图恩将仇报的人类一样。
——但下一次,如果有另一名“勇者”途经这里,也许就会被一杯毒酒杀死。缪伊缪斯想。
那份沉甸甸的钱袋,足以改善那名人类的生活……那么又有几分可能令一颗腐化的心重新向善?
缪伊缪斯不清楚。
他只是在即将转过小路尽头时,顿足回头张望了一眼。那里,灰蒙蒙如笼罩雾色的村民也在眺望他们。遥远的距离令彼此的面容变得模糊,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
银黑色的魔王竖瞳中,清晰倒映着斑驳灵魂的影子。那影子仍在晃荡,如毒蛇紧紧纠缠着孱弱的人之躯壳。
这颗灵魂快要死了。这是来自魔王的精准判断。
无关意志,无关天赋,无关力量,那是植种于创世之初的诅咒,是经不起考验的人性。凡人皆尝此苦楚,唯少数人奇迹幸免,是天赐的礼物,也是万分之一的幸运。
不幸者从幸运者手中得到宽恕与赠予,不幸者的灵魂并不因此而得到救赎,幸运者不将等到感激与回报。
……但是,灵魂腐化的速度稍微变缓了一些。那名人类能多活一段时间,依靠那笔钱过上好些的生活,直到迎来避无可避的死亡。这也是来自魔王的判断。
第122章 勇者其二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今天,队内再度起了冲突——这在多年旅途中算不上新鲜。
今天,队内的魔法师徒手捅穿了弓箭手的胸膛——这倒很是新鲜。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正常人显然难以反应。不过对于这支队伍来说,不少成员自然只是装作“未来得及反应”。
缪伊缪斯连眼神也没施与一个,只说了句:“避开了心脏,现在可以开始治疗。”
被点名的治愈师这才慢吞吞走上前,嘴里念着没有温度的咒语,毫不掩饰敷衍。零碎的血肉以诡异的速度复生,被治愈者却仍难掩痛苦,惯常挂起的笑意罕见消失。
“你……做了什么?”弓箭手咬牙,瞪着赤发的魔法师。
缪伊缪斯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锥形魔导器,没有立即回答。器具上的味道还很新鲜,来自于他们前不久帮忙护送的商队。显而易见,这位手脚不干净的队友,神不知鬼不觉顺走了别人的货物。
如果不是他及时夺下,这东西已经捅进某个笨蛋的心脏里去。散发着浓重不详气息的魔导器,很快被捻成碎屑。
掌心起火,碎屑被燃尽,只留下一枚烧得漆黑的虫卵。灼热的火焰跳动于魔法师冰冷的眼中,最终虫卵也消逝不见。
恶之虫无法脱离人类灵魂独自存活,每有一只虫子被做成魔导器,便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灵魂曾被炼制。
越是靠近战火纷飞之境,死伤遍地,虫卵便越发增多。它们是魔法的稀有材料,尸山血海下,形成天然的魔力波动。普通人自然并不能看见,他们只会以为某位强大的魔法师施加了咒术与法力。
虫子诱导出人类心中的“恶”,反过来却又被这份“恶”所牵连。以种族繁衍为第一准则的族群,竟也产生了贪生怕死的念头。
母虫的眷属何其之多,它高阶的孩子们将低阶的孩子们推送出去,令其被恶魔们杀死,以此回收养分,以此巩固自身的地位。
它们寄宿着人类,不知不觉也活成了人类。
“在你的心脏旁留了颗火苗。”缪伊缪斯抬起眼皮,终于回答,“下一次,它会一点点烧磨你的心脏,直至三次日月交替,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不会再有下次了。”弓箭手勉强笑了笑,又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青年,“抱歉,队长,是我冒犯了。”
被唤作队长的青年没有回应。
在场每道视线都聚集于他,他却微蹙眉盯着一处。
那是魔法师的手掌,那是刚燃尽火焰的、尚有鲜血残留的手心。
缪伊缪斯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习以为常笑道:“放心,包裹上了一层火焰,我没有直接用身体触碰虫卵。”
话音刚落,他也茫然愣住。
这样的对话,仿佛是很久远的回忆了。
拥有柔和浅棕发色的青年摇了摇头,他牵起那只沾血的手,轻轻擦拭起来。清洁术,治愈术,驱散术……精巧的小型法阵一轮轮被释放于掌心,即便是圣廷中最虔诚的信徒恐怕也不会如此清理造物主的神像。
“你……”缪伊缪斯的神色从怔然转变为复杂。
“我好像对你很熟悉。”青年垂眸说。
“当然,毕竟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冒险。”缪伊缪斯露出恰当的微笑。
“不,那段旅途中没有你的存在。”
缪伊缪斯的笑容戛然停在脸上,而后那双眼睛微微睁大。
对这支冒险小队而言,名为缪伊的红发魔法师已与他们同行多年,这份认知深深凝固于记忆。
——对缪伊缪斯而言,他与他们只度过了数小时,如同舞台剧般跳跃而又快进的数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