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问无答
青年侧头看向另一边。
在那里,勇者小队的三人如同飘渺的烟雾,虚虚实实被定格在原地。鲜活而真实的梦境终于显露出其虚幻的本色。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我好像在做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些年里,埃尔默曾多次试图置我于死地。但这是第一次,我的身前出现了你。”青年的声音带上些许迷茫。
缪伊缪斯尝到喉头的干涩:“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们?霍因,你真正并不软弱。”
“我么?”这次,青年思索了许久,而后犹疑地回答,“也许只是因为我能理解他们。”
“但你实际厌恶他们。”缪伊缪斯斩钉截铁。
“……”
青年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惊讶,那双森林般的眼睛在某一刻忽然变成荒漠,而后不知何时重新变回温和的样子。
他压下眉眼淡淡笑了笑:“你似乎很了解我。”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我知道你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是吗……我竟然都不知道,’我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霍因霍兹不置可否。
“就像这样。”缪伊缪斯举起手掌,那只手刚被勇者大人仔细清理过,如今还残留有多重魔法阵的气息。
青年眯起眼睛,他自然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虽然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虽然很多事情似乎变得混乱起来,但不至于连一分钟前的事情都忘记。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自己陌生的举动。
“我总觉得……我认识你,认识了很长一段时间。”
忽而,青年似乎在错乱的记忆中捕捉到什么,眼睛微微亮起:“你是……”
缪伊缪斯攥紧了手掌,眼睛都不再眨动,像是生怕惊扰了一只栖于指尖的蝴蝶。
“……你是那天森林里的魅魔。”
。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宁静的小镇上,勇者与魔法师落于队伍最末,与前面的三人间隔了相当一段距离。
“我听说深渊之下确实存在这样一种邪恶的法术,它能让人陷入无法醒来的梦魇当中。做梦者将无知无觉在梦境度过一生,梦外的灵魂则被恶魔所吞噬。”
缪伊缪斯哼了声:“我知道。你八岁那年有天夜里偷跑出去游荡,正巧被家里的老管家捉住了,他就是这么吓唬你的:午夜零点不睡觉的小孩,会被可怕的恶魔拖入梦中吃掉。”
霍因霍兹轻声笑了笑。
缪伊缪斯听出了那份未言之意:【你真的很了解我。】
自从察觉到这里是梦境,霍因霍兹便变得爱笑了许多。
不是两百年后那个沉重的大恶魔,也不是两百年前那个迷惘的人类青年,站着他身侧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灵魂,仿佛一切与眼前人无关。
霍因霍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当下的处境,也没有想要醒来的欲望。不在乎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他究竟是谁。
“将埃尔默心脏上的火焰收回吧,缪伊。”
彼时晨日初升,远处三人正站于小镇广场中央问路。一只鸽子落在喷水池雕塑肩头。那雕塑看起来还很新,底下摆着零散的鲜花。
“如你所见,这只是一场梦罢了。”魔法师却还是收回他的魔力。
一切皆为虚无,一切皆没有意义。就像那轮太阳的剪影,如此圆润,明亮,却缺乏鲜活的温度。
“我只是觉得,我不应当在梦中亵渎他们的幻影。”
“……亵渎?”
“埃尔默,盖伊,阿维德……真奇怪,明明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念起他们的名字时我却觉得陌生。”勇者凝望着昔日同伴的身影,“就好像这些名字已经被时间抹去了很久,早已成为我记忆中的过客。”
“……”
“他们离去时安详吗?”霍因霍兹轻声问。
“……或许并不。”缪伊缪斯移开目光。
“被魔王所杀?”
“被人类所杀,在你们讨伐魔王归来之后。”
“是么……”霍因霍兹一只手覆上他自己的胸口,仿佛一个外来的灵魂体会躯壳内的陌生情绪。
隐隐约约的旧日景象在眼前摇晃,将浮现而未出现。似乎只要伸出手便能戳开一切混沌的记忆,却始终隔着一层薄膜。
沉重,苦涩,挥之不去的强烈罪恶感,那些始终压抑于时光之下的汹涌情绪,隔着透明的薄膜疯狂地拍打,最终只汇成一句话:“他们的死是因为我。”
不是问句,而是笃定,哪怕记忆全无。
“……当你们讨伐魔王归来,国王下令将你们处以死刑,罪名为勾结魔族。这是早有预谋的陷害。”缪伊缪斯又重新解释了一遍,这一次说得很慢。
霍因霍兹脸上的神情并未有太多变化,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他说:“从王都出发的队伍有很多,可供他们选择跟随的’勇者‘也有许多。但我猜想,因为勾结魔族而被判死刑的,恐怕只有我们,对么?”
“那是因为只有你们成功做到了。其余的队伍不是倒在了中途,就是选择放弃。”
十年,对恶魔来说并不算太过长远,却是人类短暂生命中最黄金的时光。花费最宝贵的十年去完成一件看不到希望的事业,若不是受到威胁,便是一个彻底的疯子。
“从始至终,讨伐魔王只是我一人的想法。是我逼迫他们,也是我拖累了他们。”
“那并不是你的错。”缪伊缪斯将身旁人的手从胸口上捉下,握在掌心里。
他直视对方的眼睛,明明开始时是在安慰,语气却逐渐显露出不悦与斥责。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最基础的事情都忘记了。最最开始的开始,他们是以死刑犯的身份收到你的橄榄枝。要么终身监禁迎来死亡,要么获得有限度的自由,在你的监控下去讨伐魔王,将功补过。既然他们选了,那么就没有权利后悔。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就不是什么含情脉脉的战友。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死刑犯与看管者。讨伐魔王是他们自愿签下的军令状,既是军令,那么违抗者必须处以严厉惩罚,以肃清军内纪律。
“而你,霍因,作为队内的领袖,从各个方面看都无疑是失格的。你三番五次纵容了他们以下犯上,令他们忘记了自身作为下级的身份。军心不齐,你又对他们缺乏信任,造成了团队内合作与分工的严重问题。你……”
魔法师似乎全然忘记了当前的处境,也忘记了眼前是谁,只是一板一眼认真分析起这支队伍的问题。冷静,乃至近乎冷酷。
这位容貌昳丽的年轻魔法师似乎曾有过多年领军经验。此刻他像是一名征战沙场的老将军,站在营地内对青涩而理想化的新兵,毫不留情地展开批评。
勇者望着魔法师眼中的自己,又望着自己眼中的魔法师。末了,他的视线下移,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眼那两只相牵的手。
梦境中的太阳是没有温度的。
来自掌心的温暖紧紧贴合着相扣的肌肤,炙热如那赤红长发。
陌生的色彩。艳丽的色彩。令人炫目,令人屏息。
他不记得有关于眼前之人的一切。但莫名的,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会是一名相当优秀的领导者。
从不犹豫,从不退缩,狠厉果决,赏罚分明,纪律严明,以赫赫战功与政绩赢得民心的天生君王。
——与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这样的领袖令人仰望,却也令人心生嫉妒。如果不妥善处理好人心,不去协调好各方势力间的争斗,一定会在某一刻被拖入水底。
——还需要一个辅佐者。勇者没来由地这么想。
——什么样的辅佐者?勇者再度走神起来。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自己这样的人。毕竟,就像对方所说的一样,自己连区区四人小队都无法协调,是个彻头彻底的蠢货。
“明白了吗,霍因?要不是你们几个作为人类的确实力不俗,早就会死在不知哪个阴暗的小角落里。虽说你看人的眼光不错,但你根本就不适合做领导者!”
缪伊缪斯一顿输出爽极了,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输出的对象是谁。
哦,他在骂谁?霍因霍兹!那个成天批评他说他没个领袖样子的霍因霍兹!
缪伊缪斯心虚地收敛了语气,小声补上最后一句:“至少现在的你不适合。”
“现在的我?”霍因霍兹竟也没生气,饶有兴趣重复了一遍。
“勇者,冒险者,殉道者,救世主……这些都不适合你。”缪伊缪斯慢吞吞一个个罗列出来。
“那么我适合什么呢?”霍因霍兹笑了。
“你适合站在我的身边。”
“……”
两人对视数秒,好一会儿才有人移开视线,语气似乎并无异样:“听起来像是某种情话。”
——你可以当做是。
缪伊缪斯想要这么说,远处充当半天背景板的三人组才终于姗姗来迟,看来已经问好了路。
“走吧,我打听到教堂的位置了。”
如此恰巧,如此不晚一分一秒,令人怀疑这是否为梦境主人的潜意识。比如,有人害羞了,想要随便什么人来打破眼下的氛围。
勇者点头,抬脚往前走,相牵的两只手却仍是没分开。
缪伊缪斯自然更不会主动放手,他只是狐疑地打量起对方的侧脸,观察起发间的耳尖。奇怪,不是说人害羞了就会脸红吗?霍因霍兹这家伙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多心了?
剪纸般梦幻的街景在两旁徐徐铺展,舞台上唯二的主演相牵着手,各自思绪万千。
只那几分钟前沉重的话题,那份深入而复杂的争论,随着掌心间温度的传递,短暂地融化至思绪的底部。
第123章 勇者其三
“好了,我已驱散它所沾染的诅咒。”
教堂内,一身白袍的圣职者将罗盘归还给勇者。
这是用于定位魔王的罗盘,每支勇者小队在临行前都会从圣廷得到。它能追踪强大魔力的气息,但如若频繁近距离接触恶魔的气息,自身的定位能力将大幅下降,需要就近找教堂进行净化。
越是靠近魔王身处之地,越是靠近战火纷争之处,恶魔只会越发增多。没有谁知道罗盘会在何时失灵,更何况魔王自身也绝非站着不动的挨打木桩,因而迷路与绕远路是勇者队伍们的常态。
据说魔王军长期在南部驻扎,与无尽之海中的人鱼作战,战线以缓慢的速度向中央逼近。但谁又能确保魔王不会孤身前往人类腹地?
没有谁知道魔王是何种姿态,恐怕见过魔王的人类都死于非命。但人们普遍似乎有着某种刻板印象,那强大而可怕的魔王大人,一定有一副魁梧粗犷的躯体,和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脸庞。
——可怕的魔王大人拢了拢脑袋上的兜帽,从进门起他就觉得,这座教堂的圣职者若有若无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发现了他是魅魔?霍因霍兹的梦境这么智能?还是说……在霍因霍兹的印象里,这位圣职者实力不俗,足以发现一名强大恶魔的伪装?
就在交付罗盘的刹那,白袍圣职者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