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 第11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强强 正剧 欢喜冤家 年下 美强惨 玄幻灵异

“陛下出征前说了何话?‘指日巡征,以解群黎倒悬之苦’!您既止步于此,蓬莱黎庶又当如何是好?”

白帝忽而怒目圆睁,也嘶声喝道:

“他们死了!蓬莱已无人迹,朕的王朝、朕欲救的子民早已灭亡了!”

一时间,吼声回荡在帐中,两人吐息猛烈促乱,如发怒的虎狼紧盯彼此。两颗心在各自的腔膛里震荡,悲楚忽而爆裂生发。白帝切齿道:“人人皆说朕不善做皇帝,怪朕抛下蓬莱不顾。可若有冰壁在,蓬莱便如沙上之屋,终将倾倒!人力不成,天力也不借予朕,你要朕如何是好?”

忽然间,这位曾不可一世、傲气凛然的天子眼角垂下一滴泪。

他的声音一软:“朕已不想……再见到仙山……覆灭于眼前了。”

天符卫沉默着放开白帝。目光移向一旁,他望见,火堆烧得劈啪作响,一条枝节突而被烧断,原本同枝的两杈就此断裂,在火中化作飞灰。

“您想留在此地,是么?”

白帝垂着头,火光描画出他摇曳的面影。他呢喃道:

“是,朕想与你留在此处。自此仙山除却你我外,再无人迹。我二人便是蓬莱最后的生人。”

他抬起头,目光投往天穹,燕鸥正在穹顶飞舞,洁白鸟羽伴着小雪一齐落下,如多年前穿过街衢时黎民在他行伍前抛洒的香花。

“然后若有一日,有人能穿过桃源石门而来,寻见我们。朕便会向他叙讲咱们以往的故事,讲这片冻土历经三朝——‘蓬莱’、‘瀛洲’、‘岱舆’的故事,告予他们此处是绝路,无人可逢生。”

天符卫的目光在断壁残垣上流连,这究竟是蓬莱仙宫的残骸,还是岱舆的遗址,已教人辨不清了。他问:“您要镇守此地,不再前行了么?”

白帝点头,风霜在他面孔上着色,眉睫尽白,一刹间,他如一位垂垂老矣之人。

“这里并非玉鸡卫篡权的瀛洲,也非谷璧卫执掌的岱舆,这是朕的归墟、朕的白帝城阙。”

他说。

“而往后千年百年,朕也将是此处的守城人。”

第140章 回首风尘

在那往后,白帝时而问天符卫:“如何,悯圣,要和朕留在归墟么?”

然而每回天符卫皆苦笑着摇头:“容下臣再深虑些时日。”白帝感到惊奇,一直以来,天符卫皆似仅会摆尾紧随的小家犬,对他忠心不二,这是天符卫少有的违忤他的时刻。

终有一日,朔风徘徊,雪飘如絮,两人正在冰壁间巡行,待行至桃源石门边时,天符卫忽而向白帝跪拜道:“陛下,下臣思虑多日,终觉不可久居此地。请陛下容准下臣离去。”

“你要离开?”白帝心里忽而仿佛被突然揪紧,厉声发问。

“是。”

“为何,留在此地不好么?再穿过多少次桃源石门,咱们也回不到蓬莱,且还会眼见着仙山无数次落难!”

“便是如此,下臣还是相信终有一日可寻见一个风雪不侵的蓬莱,若寻不见,咱们也能自己再造一个。您会随着下臣一起来么,陛下?”天符卫道,目中清光熠熠。

白帝与他四目相接,也仿佛被灼伤了一般,慌忙别过脸。“朕……不会去,朕深知此举是徒劳无功。你也不许走。”

“不,我会离去。我晓得的,陛下的心愿绝不是屈居于此。”

“你并非朕,怎懂得朕眼见蓬莱衰亡而不可救的苦楚!何况穿过桃源石门后,你我便会永别!”白帝突而失态,声嘶力竭地吼道。天符卫却忽而将手搭上他的肩,柔声道:“陛下还记得,出征前您发过的愿么?”

白帝深吸几口气,冷风刺痛肺腑,他目光怔然:“记不得了。连回蓬莱的路也寻不见了。”

“下臣虽非陛下本人,却知晓陛下心愿。您是心怀万民的天子,应比任何人都想寻见物穰年丰的蓬莱。下臣往后会一刻不停地奔走,等到陛下想起自己真正的心愿的那一刻来临。”

天符卫唇角微弯,勾起一个伤怀的笑:

“然后终有一日,我们会在风和日暖的蓬莱相见。若是下臣这时带走陛下,陛下也只会在新的归墟中叹惋自怜,因而咱们就此别过罢,待陛下哪一日想通了,便来桃源石门后寻下臣罢,下臣届时会迎迓您。”

白帝长叹:“蓬莱的明日不过是泡影,你如此奔波,不过是徒耗心力。朕不过是在忧心有一日你若对仙山绝望,会跌得比朕更狠。”

天符卫轻轻哂笑:“等那一日到来了再论罢。”

二人立在桃源石门边,相对无言。天地茫茫,万里空寂。白帝最后道:“别走,悯圣。你说过的,会永远留在朕身畔。”天符卫却哀悯地笑道:“若留在陛下身畔,却不能教陛下自晦暗消沉中醒转,下臣倒不如离开的好。”

于是他旋身向桃源石门走去,一句道别如鸿羽般飘落在寒风中:

“再会了,陛下。”

白帝伸手欲捉住他披风,然而此时突而风雪大作,待定睛再看时,眼前却唯留一座桃源石门,天符卫已然不见。

白帝独立了许久,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般,颓然跪地。

在他头顶,燕鸥依然啁啾不休,而他恍觉自己如失群之鸟,独坠此地。这时偌大的归墟上下,除却他一人之外,仅有茫茫冰雪,和即将延续百年之久的孤寂。

————

此时的白帝城中寒意彻骨,殿外急雪回风,老者的讲述暂告一段落。

楚狂低低喘气,竭力维持神志,偷眼打量着眼前的老者。这老者雪鬓霜髯,然而身裁削挺,如出鞘青锋。而自方才的叙说里,楚狂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这时楚狂道:

“因此您就是……白帝?”

老者沉默不语。楚狂继而道:“您在此地镇守了百余年,只为等到下一位来归墟之人……是么?”

许久,老者缓缓张口。“是,朕在此地,已不知几十几百年了。朕正是白帝姬挚,许久以前抛却蓬莱之人。”

楚狂问:“您故事里的那位天符卫……之后可曾回来过?”

老者望着他的目光忽而柔和了许多,道:“在那往后,朕与他便如参商。穿过桃源石门后便再难寻到此地的路,朕是晓得此事的。你见过他么?没有他引路,你们大抵是难抵达此地的。”

“是,他是我的……”楚狂迟疑片刻,道,“师父。”

于是他将当年如何在地肺山被师父救下、自己又如何随着师父一起学箭艺一一讲来。老者听得颔首微笑,目光里流露出怀恋,往事便如垢鉴拂尘,渐渐显露光华,而他也好似变回了那曾与天符卫耀目争光的少年郎。

待讲完后,楚狂歇一口气,又问道:“师父是天符卫,真名叫方悯圣,我原名也叫方悯圣。我同师父究竟有何干系?”

“他即是你,你即是他。依朕来看,你是他穿过桃源石门后寻见的他自己。”白帝姬挚道,“他现今在何处?”

楚狂心中突而一痛,想起骨弓繁弱:“师父他……早已过世了。”

老者仿佛早料到一般,低垂眉眼,最后仅淡淡道了一句:“是么?他许久不来寻朕,也当是这结果了。”楚狂与他讲明了师父去世前后之事,也见他神色淡然,以为他木人石心,没想到却见一滴浊泪挂在他眼角。这滴百载前眼见仙山数度覆亡而未落的泪,终究是坠了下来。

“他追随朕最久,也最忠心,然而最后也弃朕而去,便似当初朕弃蓬莱于不顾一般,这大抵便是天谴罢。”

楚狂望着老者,顷刻之间,他的脊背仿佛佝偻得更深了,若有千万条人命沉甸甸压在其上。这时楚狂忽想出言驳斥,因他忽而明白了师父并未离去,而是自那往后仍一刻不停地为仙山奔走。

如今在他的视界中,银面人的影子便立于白帝身前,低眉垂眼,凝望着白帝,轻声道:“陛下,下臣便在此处。”然而已显老态的白帝听不见其声音,孤寂地枯坐着。

楚狂也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服食肉片后可见的银面人也许并非幻觉,而是残存在“仙馔”里的师父的魂神。他对白帝道:“可我仍有些事不解,我记忆里的蓬莱与您所在的蓬莱有些接不上,您说‘蓬莱’‘瀛洲’‘岱舆’为仙山的三朝,可在咱们的世界里却好似全然不是这般模样。”

“那是哪般模样?”

“咱们的世界里,有五座仙山——蓬莱、瀛洲、员峤、方壶、岱舆。且咱们那儿的白帝与天符卫已然出征八十余年,在那之后虽有风雪,却未寒冻得太甚,也未天旱……”楚狂一气说了许多话,又开始咳嗽。

“你们来此地之前,可曾穿过桃源石门?”

楚狂这才猛然惊醒。遭玉鸡卫、玉印卫追杀、去往瀛洲之前,他们曾穿过镇海石门;从瀛洲前往员峤前,他们也曾从青玉膏山的门页穿过;自岱舆至归墟,他们更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城关的桃源石门——每一次去往下一处前,他们皆穿过了桃源石门!

“那便是说……根本没有五座仙山,只有一座么?咱们不过是去往了不同年代的仙山?”

“是,自始至终,便只有蓬莱一座仙山。诸位穿过桃源石门后所见的‘瀛洲’,乃至‘员峤’‘方壶’‘岱舆’,不过是不同年月里的‘蓬莱’。”老者斩钉截铁道。“从头至尾,你们皆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楚狂瞠目结舌。

良久,他苦笑道:“陛下是想说,咱们兜兜转转,却未能走出蓬莱。那止遏风雪的法子也未能寻见,而此处便是一切的终点,是么?”

白帝点头。楚狂又道:“既然如此,‘昌意帝’又是何人?”

听了这话,白帝反愣住了:“谁?”

“昌意帝,他不是您胞弟么?在咱们的世界里,他在蓬莱摄政,传闻他手刃了陛下登极。”楚狂说着,却也愈来愈疑惑,因他望见白帝同样面有惑色:

“朕……并无胞弟。因朕生于战乱之年,纵有血胞,也尽数亡命了。”

忽然间,一阵恶寒袭上了楚狂脊背。白帝若无胞弟,那昌意帝又是何人?

昌意帝主政的蓬莱,为何与白帝口里所述的蓬莱相去甚远?错乱的年月,被刻意毁损的史书……他心中忽冒出一个可怖的猜测。

“他久居归墟,不知其后之事。”

忽然间,视界里银面人的影子突而开口,楚狂望见银面人向自己走来。

“往后的事,由我向你叙说罢,楚狂。”

————

于是天符卫的影子开始向楚狂讲起一段往事。

与白帝别过后,天符卫便踏入桃源石门中,去往了下一个年代,他寻见了方至归墟的白帝姬挚。

那一日大雪纷飞,天符卫暗入帐中,恰撞见面色怏怏的白帝。白帝见了他,脸色恍然,忽而猛扑而上,揽住了他,头埋在他颈侧,口里呜呜有声,仿佛在抽泣。

“悯圣!”白帝语无伦次道,“朕以为……朕以为你已故世了。”

天符卫回抱他,良久轻轻放开怀抱,与白帝正色道:“陛下,下臣并非这年代的天符卫,而是穿过桃源石门而来的将来之人。”

他俩互相一叙,方知不久前这时代的天符卫已身死溟海。这时代的白帝一路历尽艰险,终至此地。白帝也讶异于他所讲,才知桃源石门有这等奇效。最后,天符卫与白帝郑重其事地道:

“与下臣走罢,陛下。我会助您寻见有若桃源一般的、雪销冰融的蓬莱。”

第141章 桃源迷津

走过桃源石门后去往的时代兴许会生发出别样的故事,便如一根枝条上会生出方向不同的枝杈一般,天符卫渐而理解了这个道理。

他穿过桃源石门后,理应是去往了过去的某一刻,然而在那一时刻的天符卫身死溟海,而他则好端端地站在这处。因而天符卫想,桃源石门后的世界约莫是一个别样的世界,与自己所历经过的世界处处相似,却又有不同。

于天符卫而言,这倒是一个喜讯,因为这意味着过去也可改变。然而他的喜悦却很快被冷酷的事实击破。

因知凿冰壁无用,他早向白帝建言,于是这一回众人采用了截然不同的法子。一路人专心在冰壁中凿出浅坑,钉上楔桩、绳索,造一条云梯般的绳路;另一众人乘小舡远行,沿冰壁寻是否有缺处。

绳梯愈造愈高、愈来愈长,众人仿佛自夜里望见朝暾,有了希望。然而寒冻也越来越甚,冻死者日多,一阵夜袭的寒流能教数十人当夜丧命。军需官向白帝焦切地禀报道:

“陛下,咱们不能延捱下去了!”

白帝却眉关紧锁,道:“再等等,等攀上了冰壁再说。”

天符卫抱着一只受伤的黑羽燕鸥,立在冰壁之前。燕鸥在他怀里柔顺地啾啾直叫,天符卫以指头逗弄它,目光柔和。他近来发觉这种生于归墟的鸟儿聪慧,可当传信飞奴,不怕迷航,总能飞回归处。白帝站在他身畔,望着他,目光也温和若水:

“悯圣,你说咱们当如何是好?”

天符卫秀眉紧蹙,他想起前一个世界里因眼见破冰壁无望而绝望的白帝。他们已选择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法子,可用这法子真能绕开冰壁,去往仙山之外么?会不会再度迎来惨痛的败北?

而若这世界面临惨败,他会不会抛下这位白帝,再度穿过桃源石门,去往下一个时代?

望着白帝澄澈而真挚的双目,天符卫心如刀绞。最后他回报以微笑:“便按陛下的想工来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