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 第11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强强 正剧 欢喜冤家 年下 美强惨 玄幻灵异

帐外的侍卫闻声,身子紧绷,纷纷抽刀出鞘。白帝却径直向男人跪下,唤道:“晚辈叩见陛下。”

天符卫先前虽随他一同下拜,此时方才憬悟这便是白帝的王父,名唤少典的先人,他们来到了先人尚且在世的年代!白帝生于乱世,祖辈早因兵灾丧亡,自己与年少的姬挚相识时,姬挚早平定仙山,做了天子。

男人见他们跪拜,惊愕非常,先向帐外喝了一声:“慢着!”于是帐外兵丁们收剑入鞘,重又无言肃立着。

男人转向他们,目光落在姬挚脸上,犹疑着问:“你是……何人?朕应无你这样的子嗣,但若说你们是连山、兵主的刺客,你二人身上又无杀气。”

白帝面无表情,再度叩首:“在下名唤姬挚,是陛下血胤不假。真要说来,您应是在下的皇爷爷。陛下可曾听闻桃源石否?那是一种可助人前往不同时代的奇石,晚辈便是穿过此石所铸之门而来。”

他将关于桃源石门的奇效、蓬莱往后被冰墙围困之事简扼叙来,男人听得眉头紧蹙,惊诧之色未曾减过。末了,白帝面色漠然,再度叩首:

“晚辈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

男人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忽而厉声喝问道:“空口无凭,你所言甚是荒谬,要朕如何信你?”

白帝抬起脸,“陛下见到在下这张脸,莫非不觉得与自个十分相似么?”

男人的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脸庞,这青年的模样果真生得与自己极似,便似血胞一般。然而他仍眉关紧锁:“光是眉眼像了些,哪能当作实据?若你真是敌方奸细,削骨覆皮,改易容颜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白帝解下佩剑,递与男人,道:“陛下如若不信,还请细观此剑,剑上篆有鹿角驼头,乃孙儿所有的天子纹记。晚辈在仙山战火弭平之后,承继祖业,暂揽了统辖仙山之职。”

男人望了一眼,这剑以上好的鲨皮鞘所裹,剑格饰以铁鋄金,显是出自天家丁匠之手,然而他却神色不变,道:“这剑固然是好剑,但哪儿是实据?若你是连山、兵主座下的奸宄之徒,他巨费打造了一柄剑,交予你以蒙混朕,也未尝不可。”

白帝默然不语,似是已无话可说。男人又喝道:“还有什么物证?统统纳来!若拿不出,那朕便只得将你二人暂且押下,当作连山、兵主的生间严刑伺候,从你们口里套得实话出来!”

天符卫赶忙伏拜叩首:“无上皇,陛下所言不假,我二人因穿过桃源石门,来得仓促,身边未携物证。下臣愿殒身碎首,证实陛下字字非虚!”

他一番话说得声嘶力竭,尔后齿关紧咬,显已动了以死明志之心。白帝跪伏在地,也默然地瞥了他一眼,却不讲话。男人也缄口不语,沉思良久,道:

“桃源石……是何物?”

白帝道:“是自溟海中打捞出的一种奇石。将其铸成门页后,可去往不同时代的仙山。陛下所在的这年代,大抵此石尚未被发掘出。”

男人在帐中背手踱步,目光如霜,天符卫自其中望见了猜忌,脊背不由得一凉。男人默想许久,在帐隙前立定,背影漆黑,像一块碑石,缓缓道:

“果然——朕还是信不过你们。”

天符卫打了个寒噤,男人的威迫感比之白帝有过之而无不及。男人口气如冰,继而道:“也别怪朕疑心病重,只是连山之狡狯远超常人,朕麾下不少军士也因此被害。朕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

他张口,眼见着就要唤帐外军士入内将两人格杀。这时天符卫猛然顿首,额上皮肉被蹭破,淌下一道血痕,切齿道:“请无上皇明鉴,莫要错失平定仙山之良机!”

然而正当此时,他忽见面前的地上洒溅了几点鲜血。

天符卫缓缓抬起头来,却见一道血溪自男人胸口奔涌而出。男人神色错愕,垂头望着插在自己胸膛间的一柄长剑。铁鋄金里浸满了血,像一只红艳艳的石榴。剑柄握在白帝的手里,他神色冷峻,如执掌生杀的神佛。

白帝抽出剑,男人颓然倒下,目光中犹然存有不可置信之情。天符卫瞠目结舌,半晌道:

“陛、陛下?”

含光剑一振,血迹在帐中泼溅出半弧。白帝阖目,方才的一刹间,他抽剑如电,一下贯穿了男人的胸膛。白帝说:“不必与他多费口舌了。朕知晓朕这皇爷爷的性子,爹生前也曾与朕提及过他,虽聪以知远,明以察微,却事事狐疑,寻常辩词讲不动他。再拖捱下去,咱们真会被他捉拿起来,天天被喂饱酷刑。”

“可他……他毕竟是您先人,而您……杀了他!”天符卫压着嗓音道,冷汗涔涔,“下臣以为,若是平心静气地再劝解片时,定能教他回心转意……”

“悯圣,你就是太过心软,这才时至今日未能成事。”白帝冷酷地打断天符卫,收剑入鞘。他走到天符卫跟前,眼里如放着嗜血的光。“一个人若做了天子,那便是与常人有别了。寻常人只需顾虑自己同亲故的性命,可在皇帝看来,天下如楸枰,万民如棋子,莫有不能牺牲的。”

“那陛下牺牲先人,又是想做成何事呢?”

白帝轻笑一声:“方才你也听见了,这时代的桃源石尚未被掘出。那便是说,咱们在石门造成之前皆去不往别处!咱们需在此地长做打算。”他瞥一眼脚边尸首,目光冰冷,“而他便是朕在此地盘桓最大的阻碍。”

天符卫栗栗危惧。

白帝继而望向他,面上突而如沐春风:“方才朕虽说了那样一番话,但对你终究是不同的。悯圣,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是随侍朕左右的‘士’。”

天符卫垂下头,他心中澄明如鉴,知晓白帝口上虽如此说,却也仅是将他当作一枚棋子罢了,当弃之时即弃。他口唇颤动,半晌问道:

“陛下欲在这时代……做什么事呢?”

因白帝杀人仅在瞬息之间,尔后他们商谈又是放低了声音,故而帐外军士竟然无察。白帝走到几案边,拿起上头染血的舆图,略扫一眼便了然道:

“仙磕山、东仙源未收复,看来此时当是甲子年,即咱们原本所处年代之前的七十六年。朕杀了自己的皇爷爷,往后便代行其责,先平定仙山罢。”

天符卫已怔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讲不出了。白帝神采奕奕,继而描绘他想象里的那张宏图:“如何弭平兵灾,史书中皆有所载,朕幼时已然熟记。因而再践行一遍,也已不是难事。然后等战祸稍定后,咱们便去打捞桃源石,铸成石门。可那石门只能由咱们来用,切不可让黎庶任意穿行。”

天符卫欲言又止。他望着白帝,满心疑惑,一个方才杀死自己血亲的人,竟能如此若无其事地笑出来么?白帝察觉他神色里的异样,问道:“悯圣,你在忧心什么?”

“下臣只是担忧陛下会背负骂名,毕竟您对血亲下了手。”

白帝只是温和地笑着:“那便毁去史书罢,让一切从头来过。咱们来重新拔擢仙山卫,重新建起石门,再不出海去寻破冰壁的法子,而是居于蓬莱,万众一心,共同抵御雪害。朕再不会弃自己的子民而去,蓬莱也不会再有人揭竿而起。”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帐幔,投往远方。

“从今往后,朕将做下一件大业,那势必要有许多牺牲,朕兴许也会被称作暴君。但为蓬莱国祚延绵,朕大抵须得于中道改易名号。悯圣,不知你有读过那些传闻来自九州的书册否?”

天符卫沉重地摇了摇头,他感到脖颈有若铅沉。白帝继而道:“不知是否是巧合,朕与祖辈的名姓竟与九州神话里的人物相合。朕读过一本书,上载:‘少昊帝名挚,字青阳,姬姓也。’又一书有云:‘嫘祖生二子,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朕虽不如少昊帝一般有圣德,万不敢与其相提并论,但既巧同名姓,便是有了因缘。朕便暂借用其胞弟的名姓,闭守于仙山,以应将来的雪害。”

白帝说着,一展披风,向帐门走去。帐外黄沙莽莽,是一片有如蛮野的土地。他们将在此处从头开始,等待着七十六年后的暴雪来临。

“待战祸平息后,朕将改号为‘昌意’。”

【作者有话要说】

*《帝王世纪》《史记》

第145章 愿我为星

数十年后。

仙山更阑人静,暗风吹雨。

蓬莱仙宫中,白釉钵灯里火光如豆,映亮了嵌玉床上裹在雪青色襁褓里的一个婴孩。

床边立着一个人影,一身宽袖狐皮衫,庞眉皓发,年逾古稀,却目如宝炬。老人久久凝视着婴孩,终于缓缓俯身,却将一只枯瘦但有力的手按在婴儿胸腹处,徐徐使力。婴孩面庞渐而紫胀,发出难过的哭声。

正当此时,天际劈过一道白电,将殿内照得敞亮。老者突而停下举动,因他望见暗处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脸覆银面,裹一身漆黑披风,如一只天蝠栖在夜色里。

“昌意帝。”

那人突而开口,迈步向他走来,橐橐的足音回荡在空寂的殿里。

“你原本的帝号是白帝,名叫姬挚。但你可曾听过——另一个与你同名同姓的白帝的传说?”

老者并不言语,慢慢直起身子,望向那银面人。他松开手掌,婴儿的啜泣声弱了,然而胸腹处却留下青紫的掌痕,看得出老者方才欲对其下死手。

那银面人继而道,嗓音柔缓明澈,如清涟流水:“在你之前,曾有一任仙山之主,号为白帝。他为止遏蓬莱风雪出征,却眼见仙山被冰壁围困,最终无功而返。白帝自觉无颜面对黎民,于是便穿过了桃源石门,前往七十六年前的过去。”

老人不置一词。银面人继而向前迈出一步,电光在殿外迸溅,仿佛将世界割裂成千百个明暗的瞬间。

“回到过去后,白帝以自己的名号宁定烽烟。他自溟海中打捞出桃源石,铸成门页。他虽决意固守仙山,却需要留下桃源石门。因为如此一来,他便能在仙山粮棉匮缺时穿过石门,前往别的时代掠取。但他又不愿将石门藏于宫中,因他害怕也有人会穿过石门而来,伏于他身侧,取他性命。”

“他已眼见过仙山之外的冰墙,知晓若黎民得知此事会恐慌万状,对平定仙山大大不利。于是他封锁蓬莱天关,以重兵把守桃源石门。若有人欲出关,轻则会被捉拿下狱,打上‘走肉’的烙印,重则被判死罪。”

一道落雷炸响在殿顶,电光如万条丝绦,遍布天穹。银面人走到老者跟前,与其仅有几步之隔,道。

“为铸造这桃源石门,白帝帑藏罄尽,征赋日重,仙山黎民因此而怨声盈路,将其称作‘暴君’,不少人啸聚山林,斩木揭竿。而在仙山行将大乱之时,白帝巡行于溟海之畔,突有一人自桃源石门而出,将其刺杀。蓬莱百姓拥戴那刺客经纶世业,因他诛杀了无道庸君。”

银面人直视着老者,藏在风帽下的目光犹如利矢,深深贯穿了他。

“而那人就是你,昌意帝。你是——自别的时代而来,穿过了桃源石门后,杀害了白帝的另一位白帝!”

“你改易文字,修篡了仙山的历史,让白帝的传说尚流传于世。一是为缅怀过往,二是为了教天下生民知晓,蓬莱之外并无出路,如白帝一般的天之骄子最终也会铩羽而归,出关只是痴心妄想。”

“你接管了白帝拔擢的九位仙山卫,鸠占鹊巢。而你如今要做的便是杀掉本属于这时代的白帝——就是你面前的这个婴孩。”

闪烁电光里,婴孩哭叫不歇,老者浑身颤抖,然而仔细一瞧,那并非恐惧的战栗,而是他在低沉发笑,他道:

“你讲得皆不错。可说到底,上一任白帝不也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位?他来到了七十六年前的这个时代,杀害了自己的皇爷爷。然而在王父出征之前,宫中女眷已有身孕,因白帝后来做了仙山主翁,故而这支血脉虽得以延续,却流落凡尘,这婴孩也是几个时辰前方才降世,被朕寻回的。他虽尚在襁褓之中,却确然是这时代本应成为白帝的朕。”

老迈的昌意帝讲完这一番话,目光在银面人周身流连,这才发问道:

“你是何人?”

银面人静静伫立了许久,仿佛这疑问出乎他的意料。最后他微笑道:“陛下已不认得下臣了么?”

“至少朕不曾记得见过你。”

“那陛下可曾听过天符卫的名号?陛下的天符卫又在何处?”

老者喟叹:“朕的天符卫早在多年前已成耆旧,在朕穿过石门前便已丧命于兵主之手。”

银面人沉吟半晌,阖目笑道:“是么?看来石门后的世界果真千差万别,陛下这一位白帝并未拔擢第二任天符卫,故而不知晓下臣是谁。”

昌意帝哈哈大笑:“听你口气,想必你就是第二任天符卫了罢!”

他审视着银面人,能从其身量同露在风帽下的一角肌肤判断出此人的年纪,方才二十挂边的模样,还很是年轻。昌意帝感叹道:“朕时至今日才亲见你,不过在此之前早已听闻过你的传说。被朕鹊巢鸠居的这一位白帝十分挂念你,还为身死溟海的你编撰了歌谣,传唱于街头巷尾。而服食‘仙馔’后的仙山卫们不知怎的也都以为见过你,硬同朕说曾与一位年轻些的天符卫做过同侪,且说这位同侪平日藏头露尾,难见踪迹,然而以天资灵慧擅名,朕还觉得古怪。今日得见,方知他们提及的是你!”

大雨倾盆而泄,檐下风铎叮叮作响,天地间所有声响交织,仿佛一切皆在雨水中沸腾。银面人点头道:

“我确而与他们做过同侪,不过是别的世界的事。但‘仙馔’乃雍和大仙之血肉,雍和大仙眼目可观古今天地,大抵是他们服食‘仙馔’后生发幻觉,看到了别的世界里的在下,不同时代里的记忆枝缠蔓结,方以为这时代里也有一位天符卫与他们一同忠心翊戴过白帝罢。”

“这世上便是如此,史书未必为真,传闻未必为假。白帝出征之事在这世界里未发生过,却被大加传颂;我也还未与这里的众仙山卫们做过同僚,但他们也对此确然不疑。”

昌意帝打量着他,“仙馔”的黑络自其脖颈蔓延而上,攀上脸庞,这青年显已被“仙馔”侵蚀日久。昌意帝捋须笑道:“你也知晓雍和大仙之事。瞧你的模样,是已被‘仙馔’折磨了许久罢。”

银面人沉默片时,光暗在殿中相互倾轧,影子在他们脚底疯狂挣动,他终于苦笑道:

“是,我是穿行于桃源石门间的天符卫,已走过万千个世界。而下臣也明晓,此副残躯已不能支持太久了。这应是我走过的最后几个世界之一。”

“你在石门间已奔走了多久?”

银面人凄然地笑:“究竟有多久,在下已记不大清了,兴许比陛下在此地流连的时候都长。下臣见过万念俱灰,闭守于冰壁前的白帝;见过因服食太多‘仙馔’,皮肉剥落,已不似人形的白帝;见过意气郁激,回到过去固守仙山,改号为‘昌意’的白帝……这样的白帝,在下也不知见了有几百几千位。”

昌意帝问:“像朕这样的白帝,你已见过许多位么?他们后来怎样了?”

银面人微笑颔首:“若他们皆教蓬莱风雪不侵,国祚皆保的话,下臣也不会在此处了。”他将手缓缓按上腰间剑柄,“而现下,下臣有一事急着要做。”

一柄漆黑无光的剑被他抽出,握在手里,银面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白帝拔剑相向。他冷声道:

“那便是——从陛下手中救下这个世界的白帝!”

刹那间,电光如白蛇乱舞,满殿鬼影幢幢。银面人杀向昌意帝的那一刻,心中突而酸楚十分。他想起那些曾与白帝并肩偕游的岁月,两位少年郎曾饮酒射猎,在蓬莱各处驰马观花,也曾共度风雨,为彼此两胁插刀。

但他已一次次看见白帝走向末路的惨态,深知不能任凭其滑落深渊。

然而在他迈步至昌意帝跟前的一刹,老人宽大的狐皮衫随风扬起,其下竟露出挨挨挤挤的漆黑触角。其中的一根触角不知何时已悄然探进床上襁褓,扎入那婴孩身躯中。婴孩已不再哭泣,身上遍布诡异的黑纹。

银面人浑身一栗,原来昌意帝已被“仙馔”侵蚀,不成人形。这时他望见昌意帝诡谲的笑靥,仿佛面上的每一块肌肉皆是脱缰野马,向四方横奔扭曲。

“可惜呐可惜,年轻的天符卫,你还是晚了一步。”

老人狞笑道。

“同一座仙山不需要两位白帝,这孩子已然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