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 第1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强强 正剧 欢喜冤家 年下 美强惨 玄幻灵异

鸨母拍手:“来得正好。”她指着楚狂,对龟奴们道,“你们一个个同这小子办事罢,教他好好吃些苦头。”

龟奴们愣住了,将那用铁链吊起的人影打量了一番。那人浑身血污,气若游丝。有人讪笑道:“大娘,瞧他这样儿,血糊糊的一个。咱们再怎么不挑嘴儿,也下不了口啊!”

鸨母脸上变色,母狮子一样发怒,“叫你们办便办!老娘吃喝皆养着你们,你们倒好,绿帽子带久了,下头那俗物也不能人事了么?”

龟奴们没法子,围拢上前。有人往那人脸上浇了些冷水,用巾子抹净了血污,眼前却是一亮,嫌恶之心也减了,道:“这小子倒挺耐看的,比园里的相公也俊俏些。”

其余人围上来瞧了楚狂的相貌,倒也同意他的品评,这人眉眼虽恣放了些,却有一股墨画似的清韵,哪怕是当作辱尸也不是不能下嘴儿。于是一群人解了苇带,蠢蠢欲动。

然而当他们近前时,忽觉眼前掠过几道黑影,脑壳上继而遭到了一记重击。数位龟奴当即倒地,昏迷不醒。

鸨母目瞪口呆,往地下看去,却见龟奴们额上肿起一片,几枚发白的小硬块落在了地上。她定睛一看,却见是几块硬馒头屑。

她再一看那被铁链吊起的青年,却见那青年睁了眼,从嘴里“卟”一下吐出小半块馒头。

“所以我方才说了,”楚狂扮了个鬼脸,“你们这儿的馒头比石头还硬。”

————

几日后,楚狂被带出了醉春园。

入园不过一段时日,他已成为园里臭名昭著的泼皮渣子。鸨母治不了他,只能乘他伤病未愈时抽上几顿泄泄气。楚狂倒也乖乖地挨了鞭子,只是一旦有人欲轻薄他,他便恶性大发,龇出獠牙,凶相毕露。鸨母曾牵来一对狼狗,欲抓挠欺辱他,却被他踢得口齿尽落。于是鸨母叹息:“这世上再贞烈的人也不过如此!”

他被折价卖与了人牙子,人牙子将他关入笼中,用铁链锁着,与最脏污的舆隶押在一起,每日运到市中去陈列。每日清晨,人牙子会将水浇到他们身上,喝令他们将头脸洗净。行客倏往倏来,许多手脚有力、模样齐整的舆隶被买走。楚狂缩在铁笼角落,将脸藏起,安静地养伤,像一只蜷缩的刺猬。若有看中他的,他便两眼一翻,口角流涎,装疯卖傻。

人牙子用力扯他铁链,喝令他起来,然而楚狂如一摊烂泥,着实扯得紧了,方才不情愿地坐起。他便似一块顽石,打骂皆不管用。有时人牙子一鞭打过来,怒喝道:“坐好!挺直了身子,给人瞧清你的脸!”谁知楚狂嘴巴一张,倒将鞭尾叼住了,口齿不清地狡辩:“你喂我的饭这般难吃,我哪有气力坐起?”一来二去的,人牙子明白自己是买到了个脸生得好看的刁滑货。

天长日久地待在笼里,楚狂倒也同其余的舆隶熟识起来。人牙子走开时,有舆隶向他搭话:“小兄弟,敢问你祖贯何处?”

“还能在何处?蓬莱本地人。”楚狂说,无精打采地趴在笼里揉磨时光。人牙子收走了他的饭碗,作为他不驯的惩罚,他已有两日水食不进。

“这倒不一定,咱们这里的人皆不是从蓬莱来的。”有人插口道,“有许多是自天关外来,不幸被仙山吏逮住了,方才打了奴印,做了‘走肉’。”

又有一位瘦小舆隶叹息道:“咱们这些人,以前谁不是良民?如今却被叫作‘走肉’!走肉是什么?是一块会走的肉,接在‘行尸’之后的词儿,连人都不算得!”

楚狂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我就不是良民。”

舆隶们忽而安静下来了,仿佛被突然扼住了咽喉,一束束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是‘阎摩罗王’。”楚狂猖狂地笑,“仙山卫见了我都得叫爷爷!”

众人静默了一瞬,旋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大笑,甚而惹得人牙子走了过来,努劲儿用鞭子抽着笼杆。

待人牙子走后,才有舆隶笑道:“你若是‘阎摩罗王’,我还是白帝呢!咱俩一块称王称霸,你做阴司老子,我做人间天子!”

楚狂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不信,又闷闷不乐地趴下。有人指着他,又指了指脑袋,悄声对旁人道,“他这儿有些毛病。”

于是舆隶们便也了然地点头。他们早已瞧出来了,那青年平日里静得似一摊死水,可那死水下却藏着疯狂的漩涡。他们看不透楚狂在想什么,他的眼瞳晦黯无光,总似藏着狂风骤雨。

但楚狂在想的不过一事。

他望着笼顶,过往的记忆如烟云般在黑暗里涌现,光怪陆离地变化,他看到了一只脏污的手,那是自己的手。而这只手正被垂死的师父紧紧攥住。

垂死的师父口唇翕动,微笑着与他说:“替我寻到一人……将他带出蓬莱。”

“那是什么人?”他看到过去的自己急切地发问。

师父道:“当你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便会明白……此人如皦皦白日,会教你……刻骨铭心。”

“我为何要带他走?蓬莱天关有大批阍人镇守,我插翅难逃!”

“不,你定能离开。”师父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蓬莱……是一方樊笼,总有一日,你会破此桎梏,与他联袂同行。”

说罢这话后不久,师父便与世长辞,如燃尽了最后一点光火的灰烬。楚狂睁着眼,回忆在黑暗里一幕幕闪过,最后袅袅烟气里浮现出一张脸孔。是那位仙山吏——方惊愚的脸。

他想起在铜井村被缁衣青年追逐、以及在醉春园里与仙山卫交手的那一夜。从见到方惊愚的那一刻起,他便隐隐心惊,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看出方惊愚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刀,虽藏锋不显,却是浑金璞玉。

那人会是师父嘱托他的、要他带往蓬莱之外的人么?

楚狂摇起了头。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哪里能笃定师父要他寻的人在何处?待养好伤后,他便会再度启行,潜身埋名,游居四地,与那仙山吏再不逢面。

他与方惊愚不过是数面之交,前生无缘,想必今生亦不会再见。

楚狂这样想着,闭上了眼。

————

近了夜,鲜红的日头像熟鸡子一般躺在山腰。街中仍车马如潮,豆槐间升起袅袅炊烟。

方惊愚随着人流在街市中闲走,卖纸笔的、赁骡子的、蒸炉饼的铺子依旧热闹,各色招子风中毣毣,连缀成一道虹彩。他先去买了几只小椒爱吃的细馅大包,用油纸松垮垮地包着,提在手里,继而转到了槐街。

槐街里并无井沟,污水横流,蚊虫飞舞,却是官府准许的回易之处。质人卖剩的舆隶、些许来路不明的骨董会在此售卖,但也有些过冬的柴火贱价出售,故而倒有不少黔黎光顾。

人牙子用鞭敲着铁笼,喝令舆隶们起身,端坐好身子,好任人拣选。方惊愚想起小椒的嘱托,捏了捏顺袋里的银子,走了过去。

“这位爷,这里的人儿皆老实干净,价也便宜,二两银子便能带走一位,您慢慢瞧!”人牙子见方惊愚走来,脸上笑开了花。他认得这位缁衣青年,方惊愚手上若宽裕了些,便会来此为些“走肉”赎身。

方惊愚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看。前段时日新锻了一套刀剑,他手头尚紧,如今的银子仅够赎买一人。若力所能及,他倒是想教这些舆隶都重获自由。略略看了一番,他问人牙子道:“有没有卖不出去的舆隶?”

人牙子搓手笑道:“瞧您说的这话!咱们的货个个年轻体健,哪有滞手货?”

舆隶们巴心巴肝地望着方惊愚,许多人看清了他腰中的牙牌。被一位仙山吏买去,倒也强胜那些猪狗不如的下处,于是他们一个个挺直身板,正襟危坐。

方惊愚方要启口,手上的纸包却忽而一松,油纸散开,原来是先前那包子铺的店家的系绳松垮,未绑得紧实,于是几只细馅大包落了下来,滚落在泥水里。

那几只雪白的包子好似磁石,将舆隶们的目光吸了过去。他们虽馋涎欲滴,然而见那包子被污水沾染,渴望的神色转成了失望。

“真是可惜!”连人牙子也轻轻叫唤了一声,他堆上一副谄媚的笑,“大人,这包子沾了泥水,要不得了。您也是老主顾了,小的便再折些价卖您一只货,就当是您到这里来的辛苦费……”

说着,他又用鞭杆狠狠地敲起了铁笼,对舆隶们喝道:“坐直了,让大人看清你们的头脸!”

舆隶们纷纷直起腰杆,然而有一人却反其道而行之。那人宛若一道闪电,忽地扑到笼缘,飞快地自污水里抓起那细馅包子,毫不嫌恶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这狗入的赔钱货!”人牙子大怒,扬鞭打去,却被缁衣青年一手阻住。方惊愚蹲下身去,看着那饿鬼似的“走肉”。

那人浑身脏污,葛布衣破烂不堪,手脚上缠着绉巴巴的破布,沾满血迹。方惊愚拾起包子,将沾了泥水的面皮撕去,将尚且洁净的面馅儿从笼隙里递给他。然而那人的动作却更快,一下咬住了他的手,像一条前胸贴后背的饿犬。方惊愚吃痛,感到锋利的犬齿划过指腹。

转瞬之间,他手上的脏污面皮也被那人风卷残云似的吃净,一条微糙却柔软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指节。那人抬起头来,方惊愚怔住了,污渍掩不住其形容的英逸,苍白的肌肤上嵌着一只漆黑的眼,像在生宣上轻点晕染开的墨迹。

但令方惊愚惊异的并非他的挺秀,而是那一只重瞳的右眼。

那是传闻中只有圣人与霸王方才会有的重瞳,透着血光,宛若赤琼。

那人叼着他的指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惊愕,身子仿佛冻僵了一般。

正在此时,人牙子一鞭打来,在他身上打出一道浅浅血痕,唾骂道:“这横死贼!竟敢伤了仙山吏大人!”

那人当即松口,缩进阴影里,藏起头脸,只露出一只黑漆漆的眼打量着四周,像警觉的猫儿。

方惊愚的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裹着沾血的破布,似受了伤,与他在白草关查验的骡车中那血淋淋的人儿的伤处如出一辙,这人的体格和迅捷、还有那漆黯无光的瞳仁又令他想到了那位曾交手过的穷凶极恶的逃犯。于是方惊愚心里略生疑窦,问人牙子道:

“此人姓甚名甚,自哪里来的?”

“是自醉春园里卖来的,听说也有些侍奉人的本事……”人牙子吞吞吐吐道。“至于名儿,倒未曾听得鸨儿说过……”

醉春园?方惊愚当即想到了那夜行刺玉鸡卫的刺客。

有笼里的舆隶忽而讨好地发话:“回大人,小的们虽不知这人名姓,却听他说过自己是何人。”

方惊愚看向那发话的舆隶。

舆隶道:“他说,他叫……‘阎摩罗王’!”

那缩在笼角的人影浑身一颤,旋即露出一副咨牙俫嘴的凶恶模样,似是在恐吓那舆隶。然而其余舆隶并不当这恐吓一回事,七嘴八舌地道:“是,是,这小子曾吹嘘自己,说自个儿便是那名震天下的大要犯!”

缁衣青年的目光宛如剪子,戳刺向笼角那蜷成一团的人。那人咬牙切齿,从喉咙底发出咕噜噜的凶声。

方惊愚眯起了眼。

片刻后,他转向人牙子,指着那人道:

“劳驾,二两银子,买这位‘阎摩罗王’。”

第11章 又入狼窝

楚狂被牵出了铁笼,用链子拴住了手脚。在交纳二两银子后,铁链的另一端交到了方惊愚手里。

方惊愚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佝偻着背,一副抖抖索索的模样,倒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在忿忿地磨牙,且蓄势待发,像是随时会扑上来抓擓自己的皮。

人牙子点净了银子,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既得了银钱,又解决了一个赖在笼里的刺儿头,他今日可谓双喜临门。他对方惊愚道:“大人,您能带他走了。”

楚狂却一屁墩坐下来,在泥水里趾高气扬地道:“我不走。”

“不走?”方惊愚蹙眉。

“我要待在笼里,里面的大伙儿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在这里过得快活极了。况且这儿管饭,我跟你走又有什么好处?”

“我家也管饭。”

“呸,花言巧语!瞧你面相淫邪,看起来能夜御十个相公,我若到你府上,还不会被你攮烂屁股?”楚狂四仰八叉地躺下,赖在地上不走,高叫道,“我不走,我才不要跟你走!”

人牙子大怒,眼见着一桩好生意即将被这泼皮败坏,抄鞭便要打去,却被方惊愚抓住了手。方惊愚向他摇了摇头,“别打他,既付过银子,便是我的人了。你若打坏了他,不也得向我偿银钱?”于是人牙子讪讪地收了手,却心里不平,向楚狂啐道:“贼他娘的贱骨头!”

方惊愚望向楚狂,眼神却一暗,方才那话耳熟得很,那曾在醉春园行刺的刺客也曾对他说过,于是怀疑之情在他心里愈发水涨船高。他说:“我已付过银子了,你不走也得跟我走。”

“嘿嘿,有本事你便教我挪窝!”楚狂躺在地上叫嚣。

方惊愚二话不说,扯起铁链便走。他筋骨为龙首铁所铸,膂力强劲,楚狂正愣着神,却觉自己竟被轻而易举地拖曳起来,在地上留下一道泥痕。

人牙子与众舆隶皆目瞪口呆,看着方惊愚拖着楚狂离去,走了一二百步皆无气喘。走至巷口,方惊愚扭头向地上看去:“你要我一径地拖你回去,还是用你两条好端端的腿走回去?”

经这一路拖拽,楚狂觉得自己的脑壳险些要被青石板磨秃。他跳起来,张牙舞爪地道,“我走,我自个儿走!”

半晌后,街市里出现了两个奇异的人影,引得行客们纷纷侧目而视。

只见一位带刀佩剑的缁衣青年缓步而行,手里牵着一道铁链,铁链的一头却是一个衣衫垢弊的人儿,畏葸地躬着背,藏在乱发下的眼却时不时放出凶光。

方惊愚对旁人的目光不以为意,状似不经意地问楚狂道:“我看你面善,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他买下此人,只因是对其启了疑窦。方惊愚总觉得他在哪儿曾与这人相识,加上这人的声音、体格、动作同心性都与那在醉春园行刺的刺客颇似,虽无证据,但方惊愚不会容忍一个嫌犯自自己眼皮底下脱逃。

楚狂却桀桀狂笑:“当然见过!”

方惊愚停下步子,回身望向他。

“你家家祠里供的就是老子,爷爷我是你祖宗!”楚狂大笑,瞎谝道。方惊愚叹了口气,回过头去。他不应该对此人抱有期待,这就是一个二两银子买来的便宜傻子。

待走了几步路,他却忽觉手上一重,回头再望时,却见楚狂扑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方惊愚道:“你又弄什么把戏?不是说好要自己走的么?”他拖着铁链行了几步,却见楚狂仍如死鱼一般面朝下趴着,终于略觉不对劲,谨慎地近前去,一面防着其突然袭击,一面将楚狂翻了个面。这一翻才发觉那件龌龊葛衣下竟洇出血色来,楚狂一动不动,脸庞白煞煞的,吐息急促,额上带着火炭似的滚烫。

将他的衣衫揭开一角,方惊愚低低抽了一口凉气。那具身躯上布满虫蛇一般斑驳的伤痕,且大多仍在渗着血,发了炎症。这个舆隶习惯于漫长的虐打,故而即便遍体鳞伤,亦表现得有若常人,一声不吭。

方惊愚二话不发,丢了链子,低下身来将不省人事的楚狂背起,快步往家中赶去。他也曾有一丝顾虑,若这舆隶是装作伤重的模样,趁自己背起他时勒颈袭击,那自己确是极难防备。然而楚狂只是安静地伏在他背上,似已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