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是你说的,不要看见我。”方惊愚道。
楚狂大恼,撒腿便跑。冰墙七弯八绕,筑成一座迷宫。待溜到一处拐角,楚狂躲了许久,又慢慢走出来四下张望,已不见方惊愚身影。他心中一喜,独个背着褡裢向前走去。
此时楚狂心乱如麻。他也不是厌嫌方惊愚,只是不知应如何面对他这兄弟,小时候分明还是一个只会拤着自己的腿、怯怯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而今却如此锋芒毕显,还会狡黠地讲些大道理,诓自己同他呜咂嘴巴。楚狂恼丧地捶捶脑袋,心想:莫非是自己脑门穿洞后变笨了,才会频频落入方惊愚所设的机阱?
他正兀自出神,一没留神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这时身后忽而闪出一个影子,将他接住。两人绊倒在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楚狂挣扎着起身,却见垫在自己身下的人影是方惊愚。
楚狂赶紧跳起身,紧张兮兮地拉方惊愚起来,“你没伤着罢?”
方惊愚眉头紧蹙,“没伤着。”然而楚狂看他护着手臂,猜想他这里已跌得青肿了,十分心疼,但又口是心非,故作怒容:“你这臭小弟,谁教你贴我贴得这样紧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跌倒了!”
“因为悯圣哥身上穿的是咱们在归墟最好的一件袄子,若你不慎跌进溟海里,那袄子遇水冻上,便不好穿了,着实可惜得紧。”
楚狂大怒,他这弟弟好生贫酸!一股小家子气,比起自己,反倒更挂记一件袄子。他陡然变色,又扭头走了。
因他想甩掉身后的方惊愚,脚步闪动得极快,又偏寻僻处钻。结果一来二去的,他们反而在冰墙间失了方向。后来楚狂终于停下,只是回望身后,但见霜风飘零,坚冰万里,宛若清镜,不见来时之路。
楚狂转过身,与方惊愚目目相觑。半晌,他飞扑上去,两人厮扭作一团,楚狂捶他,叫道:“都怪你,害咱们迷路了!”
“哥真是好生无赖,是你带小弟弯弯绕绕地乱走,才教咱们迷了方向,怎么就怪到了我头上?”
“要不是你在后头咄咄相逼,我能情急之下走错路?”
楚狂正要出口成脏,方惊愚忽而伸手揽住他脖颈,将他脑袋按下,与他口齿相接,堵住了他的一腔怒火。楚狂当即神色慌乱,连动也不会动了,浑身紧绷得像一张满弦的弓。方惊愚亲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放开他,神色淡然地道:“别瞎栽赃我,哥。”
楚狂浑身如有一道闪电流过,颤抖着跳起来,觑方惊愚一眼,又发着抖转过脸去。他环顾四周,在左近兜转了几圈,着实寻不到归路,遂走回来,丧气地一屁墩坐下。
“怎么了?”方惊愚问。
“你还有闲情逸致同我做口?寻不到回去的路了,天又将暗,咱们当如何是好?”楚狂皱眉,恶恶噷噷地道,“你发觉没,现下天暗得极早,白昼不过几个时辰。若到了夜里,天候便会寒冻得更甚,咱们会冻毙在这里!”
方惊愚闷声不响,爬起来,解下肩上褡裢。
楚狂怒瞪他:“得了,咱们是最惨的一对儿白帝和天符卫了,冰壁都还没开凿一下,就要在这里做冰雕了!”
“悯圣哥既有闲心在这里冲我发火,不如一同来搭把手。”方惊愚说,手下也没空着,将一节节铜构件从褡裢中取出,待搭起立柱,蒙上布单,里头铺好兽皮,四面砌起雪墙防风,过不多时,一座帐子便搭成了。
楚狂瞠目结舌,感情这小子是早有所备。方惊愚还带了网钩,在冰层上凿了洞,捕上几条大头鱼,活切了生肉,洗净血水,递予他。楚狂直翻白眼,方惊愚道:“这地儿天寒地冻的,并无瓜菜,易得青腿牙疳,吃生肉会好些。”楚狂这才勉强勉强吃下。
吃罢鱼肉后,他们抱膝坐在帐子里,听外头朔风呜呜作响。一片沉默里,方惊愚开口道,“咱们明日再启行罢,如若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打紧。白帝对此地比咱们谙熟,如若见不着我们,想必他也会来寻的。”
楚狂瞪他一眼。外头渐而黯淡下来,夜色铺陈于天地间。黑暗暗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楚狂说:“我要在这里和你睡一夜?”
“有什么打紧的,你在白帝城里不也是同我挤一张褥子么?”
楚狂浑身发毛,心想,他那时伤势沉重,头脑昏盹,故而由着方惊愚摆弄,如今醒转了,倒觉得不应同方惊愚如此胡闹下去了。这时方惊愚淡声道:
“哥,别气了。”
楚狂似被针扎了一般,奓毛猫儿似的回嘴道,“别这样腻乎乎地叫我哥!咱俩又不是亲的。”
“不是亲的更好了。”方惊愚说,“案子都做下了,你还羞什么?”楚狂火上心头,想去狠狠揍烂这张呶呶不休的贱嘴巴。
这时帐外忽而透进一片明光,二人也不争了,惊奇地钻出帐子,只见外头锦绣画帘一般,天穹中五光十色,青碧烟氛徐徐上升。两人看得怔神了,他们皆不曾见过这景色。
最后是楚狂先回过神来,道:“我曾在传闻来自九州的书册里读过,这叫‘六龙衔烛’,也有人称其为五色光。《楚辞》里道:‘天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想必这幽冥之国指的便是咱们这处了。”
方惊愚听他掉文袋,浑不自在。但转念一想,他的兄长往时便是个博物洽闻之人,只是楚狂平日粗野时候多,他倒有些不惯了。
奇的是,他与楚狂相认后,有时倒真如手足般心有灵犀一点通。方惊愚很快领会了楚狂话里的意思,道:
“那便是说……九州在咱们的东南面。”
“这方位应是大差不差的,你这弟兄,脑筋倒算灵光!”楚狂很是高兴,同他叩拳。然而两拳相碰的一刻,楚狂又举动一僵,飞快地缩回手。
两人入帐子去避风,留一条缝隙看觑五色光。天上烂然昭昭,他们在帐中偎坐着,默然无言。忽然间,世界仿佛风歇雪静,唯有天顶荧光流淌。
在这静谧里,一切心结好似迎刃而解了。楚狂扭头看向方惊愚,下定了决心似的,咬着唇道:
“惊愚。”
方惊愚偏过头,柔和的光色在楚狂颊侧潺流,天野里缀着几枚星子,仿佛也在光河里飘曳,如与楚狂的双眸交相辉映。那秀逸脱尘的模样,宛然是十年前他所见的方悯圣。方惊愚的心如漏跳一下,不自觉地应道:“怎么了,悯圣哥?”
楚狂又别过脸去,将脑袋枕在膝上,气闷闷地道:“我不知我应如何待你。”
“兄长又想如何待我?”
“我是楚狂,已不是往时的那位方悯圣了,我怕你会对我心寒。”楚狂说着,抱臂的两手不自觉收紧,手指陷进皮肉里,留下青紫的掐痕。“我已……回不到过去了。”
方惊愚却哂笑:“若是兄长想如白帝一般回到过去,那才教我耽心。”
他将手轻轻搭在楚狂手背上:“不打紧的,不论悯圣哥是什么模样,我也永不会对你失望。悯圣哥能活着,已是我万世之幸了。”
楚狂不言不语,然而手却在颤抖。五色光在他们头顶流泻,传闻这是在天狗出世时在穹野留下的痕印,又是逴龙衔烛在天际照映的光。有人道,这是天下大乱之征,然而在这夜里,他们仅觉得它宁谧祥和。在这光下,仿佛一切伤痛皆会被抚平,一切不堪终将过去。
忽然间,楚狂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那臂弯在这极寒之夜里融暖如春。
“我曾说过要与你出走蓬莱天关,并辔同游,你也曾说过要与我共赴血海刀山。”一个声音自耳畔传来,如坚冰泮涣,楚狂抬头,恰见方惊愚浅淡的笑靥。十年来,他这胞弟皆怀抱深仇积怨而活,此时终于如释重负。“现下我们都得偿所愿,而我也此生别无所求了,哥。”
这回楚狂再未推拒,静静地与他相拥了许久。前一回在瀛洲时他们虽然交心,却未褪下所有伪饰,而今终于赤诚以见。
他阖上眼,唇边逸出一丝轻轻的叹息:“可我做下了许多错事。”
“什么错事?”
楚狂睁眼望向方惊愚,只见对方有揶揄之色,脸上不由得赧然,咬牙切齿地心想,这厮还真是不懂装懂,他们还能做下什么错事?入都入了这么多下了!
这时他感到两颊被捧住,一个吻如一片柔羽般轻轻落到唇上。方惊愚捧着他的脸,低声问道:
“你说的错事,是这件么?”
楚狂脸皮发烧,叫道:“你还亲!明知故犯!”
长风掠过天际,飒飒有声。这时帐中的恬和一扫而空,两人再度针锋相对。方惊愚神色平淡地道:“《蓬莱律》里又没规定我不能亲我哥,何况我哥还不是亲哥,这桩事体更不算得犯法了。”
楚狂无言以对。这时方惊愚将他搡倒,力道柔和,却又不容置疑。楚狂毛骨皆栗,料想到接下来应发生何事。如他们在瀛洲雷泽船舱室里一般,如在员峤古刹里一般,如在岱舆姬王府里一般,桩桩件件错事历历在目,而他们如今又将要再次铸下大错。
“死葫芦,你是不是认得回去的路?你是故意将咱俩搁在这儿好做案!”他大叫。
方惊愚说:“悯圣哥真是颖悟绝伦,猜得不错。”
“我伤还未好全,你就急着毛手毛脚?”
“哥的伤药皆是我煎的,细布也是我换的。你已坐了半月的桃源石椅,若真未恙瘳,我怎会放你出来乱跑?哥既有气力同我打架,想必已是身子好得浑全了。”
楚狂被放倒,在他手下拼命挣扎。帐子落下,遮蔽了外头的风雪。布单上明明灭灭,如有焰火在其外绽放。衣衫被渐而褪下,瓷白的身躯展露在月色里,如一条被褪了鳞的砧上之鱼。楚狂恼叫道:
“方惊愚,我入你大爷!”
方惊愚温柔地覆上他,扳开他膝头,慢慢填进,不容推拒。他俯身在楚狂耳畔轻声道:
“我入我哥。”
第150章 自今为始
翌日,白帝登夯土台而眺,天穹青碧如海,滩冰在日光下泛着明辉。雪堆的一头尘影绰绰,有两人正徐徐走来。
方惊愚背负着楚狂,一手拖着一只沉重的行囊。褡裢里头塞了铜构件、海兽皮、布帐单,鼓鼓囊囊。楚狂伏在他背上,神色极是倦怠。
待二人走进城阙,入了大殿,白帝也恰从夯土台上下来,与他们打了个照面。楚狂这时似是醒转了,然而却像一只缩脖鹌鹑,将脑袋埋在方惊愚颈侧,一副羞愤欲绝的模样。
白帝见状,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昨夜发生之事。两个人去到荒郊野地里,不能做成何事,只能办事儿。于是他冷笑着对楚狂道:“悯圣啊,你若觉得你受了欺侮,大可向朕陈明,朕可拿这奸徒去处斩。”
方惊愚冷哼一声:“一个老骨董,凭甚来管咱们后生的事?”
白帝斜睨他:“朕便是你,你的事便也是朕的事。”
“那就算我是你好了。我也未做伤天害理之事,你凭甚要狠心戕害另一个自己?”
“你这小子有多无耻下流,朕还不知晓?你本就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连自己的兄长都下得了手!”白帝反唇相讥。
二人正针锋相对,楚狂却很难为情似的,从方惊愚背上下来了,说:“你俩吵死了!让我独个静一静。”他一瘸一拐地往帐子处走去,临到帐门前,扭身飞瞪方惊愚一眼,“还有你这死瓢,别跟我过来!”
白帝哈哈大笑,仿佛在幸灾乐祸。方惊愚瞪他一眼,旋即追着楚狂的步子钻进了帐中。
尔后的几日,楚狂独个跑到帐外逗弄燕鸥玩。他看似对方惊愚不理不睬,心中实则早掀起狂涛骇浪。
在冰壁边的那一夜的情景历历在目,教楚狂无时不刻不赧颜汗下。那是他与方惊愚度过的最羞惭的一夜,他想起当方惊愚填挤进他时,曾以指尖一遍遍描画他的眉眼,将他一切神色尽收眼底。他如被蛛网缠缚的蝴蝶,无处脱身。在他耳畔,方惊愚轻声唤他:“哥。”
他忍无可忍,分明是办事的时候,方惊愚竟还如此称呼他,简直是目无纲纪。他切齿道:“别叫我哥!”
方惊愚咬他耳尖,那里已染上绯红,宛如桃苞,继而唤道:“悯圣哥。”
他拼命摇头,青年又低低地道:“方悯圣。”
这仨字便似一道惊电般瞬时流窜楚狂全身,击溃他心防。尔后他将脑袋埋在兽皮间,魂颠梦倒,不知泣泪叫唤了多少回。他曾被人许多次蛮横对待,却不曾有人如方惊愚一般不容拒抗,却又温和宛转。最终楚狂昏沉厥倒,翌日醒来时恨恨地想:他这弟兄还真是天赋异禀!连办事也较往时有了长足长进。
燕鸥啁啾叫唤,栖落在楚狂臂上。他逗弄了一会儿,却见它们忽又扑喇喇飞走。楚狂扭头,发觉是方惊愚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
“身子好些了么,悯圣哥?”方惊愚若无其事地问。
楚狂硬邦邦地道:“被你折腾了一整夜,还能好么?”
“那要不要我再替哥斟些药?要内服的,还是外用?”
“不要!你休想再拿这作由头,乘机吃我嘴巴!”
“我瞧哥已对着这些燕鸥许多日了,也不来理会小弟,真教小弟寒心。”方惊愚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知哥心里在思谋何事,可让小弟为你分忧?”
楚狂说:“我在想,我是不是把你教得太坏了?你若真做了天子,执仙山权柄,怕不会是个荒淫暴君。”
“我不要三千佳丽,我仅要哥一人。我也不爱金翠珠玉,箪食陋巷足矣,这样怎能做成昏君?倒是还请悯圣哥担待小弟则个,小弟见了哥,便似热锅里下盐、火上添油,早就成鬼成仙,独独不成人形了。”
楚狂瞪方惊愚一眼,瞳子里仿佛要喷火,这厮近日里嘴巴抹油,净会讲鬼话。他在冰面上踱步,心焦意乱的模样,仿佛脚下踩的是刀子。少顷,他道:
“不同你说笑了,惊愚。你想过咱们往后应如何是好么?”
一经楚狂叫他“惊愚”,方惊愚倒浑身一悚,老实许多,不自觉挂记起那些兄长也曾正颜厉色训导过自己的时刻了。他终于身板抻直,将舌头捋平了讲话,沉吟片晌道:“悯圣哥是指何事?”
忽然间,二人身畔的燕鸥尽皆展翅而飞。扑棱棱的声响里,无数白羽如雪飘落。楚狂脚步一顿,别过身来,神色肃然地与他四目相接:“归墟这地不宜久留。食水、伤药皆不足,地冻天寒,也无其余活人。昔时白帝尚带了五千余人开凿冰壁,还断言道哪怕是将当时全数的蓬莱人叫上,也撞不开这冰壁。现下这归墟里仅有四个活人,咱们又当如何是好?”
一提及此事,方惊愚心头倒沉甸甸的一片,也无兴致去想与楚狂的风月事了。他点点头,道:
“咱们这四人且先聚首,再商议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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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暖阁之中,四张描金椅摆定,几人分坐其上,相对无言。
火盆之中,枣枝被烧得吱吱作响。越过摇曳的火光,白帝凝望着端坐于他对面的白环卫,长叹道:
“你来了,朕与你……也许多年不曾碰面了。”
白环卫清丽出尘,面色恬静。白帝知晓这个在归墟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如一茎顽强的新苗,而今更是已脱胎换髓一般,全然不见往日的卑弱气。上一任白环卫为救她而丧了性命,而她承继了这名号,离开此地至方壶,自此与学士携手,一刻不休地撰写史书,重述着仙山的历史。因有她在,往昔春秋才不致佚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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