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他趴在院里的水凼边,干呕了一阵。天与地似一只漩涡,来回转动。张眼闭眼,都是兄长的影子;两只耳畔,玉鸡卫的污言秽语又时时回荡。月亮出来了,萧疏竹影披在身上,日头在云后蒙蒙亮,他依然瑟缩在石头上,直到呕净胃袋里的酸水,甚而吐出了微绿的胆汁,忽然间,一个念头似霹雳般照亮了脑海:
方悯圣不会再回来了。
刹那间,呜咽声涌上喉口,方惊愚泣不成声。
一日一夜过去,内院里一片狼藉,残花败叶躺了一地。方惊愚一步一跌地走到正室前,玉鸡卫似在与琅蓝裾揭怀『罄肴ィ恐芯参奚ⅰ>缫黄椅砹「啊�
他屈下膝,跪在槅扇前,用力叩首,直撞得头上青紫。
他大声道:“爹,求你磨砺熬炼我!我虽不比悯圣哥,如今却能贯炁于骨,能走路、可持剑。求你授我剑术!”
室中鸦静雀默,过了许久,久得连方惊愚都以为房中无人,方才有一个锯木般嘶哑的声音响起:
“学剑……又有何用?”
男人嘶声道:“我琅酪簧焦蘸眨钪栈共皇锹涞贸韵卵凼车南鲁。啃菟凳睾蚺罾沉耍桓龆佣际夭蛔。 �
“为了报仇。”方惊愚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又重重磕了一响。
“报仇?一个儿娃,倒也讲起这些胡话来了!学了剑便能对付玉鸡卫么,瞎胡闹什么!”
方惊愚几乎咬碎了牙,又磕了一记,道:“为了守住蓬莱。”
这是兄长的心愿。兄长尚在府中时,曾同他自豪地道,自己要恪守方家祖训,护卫蓬莱黔首,承袭琅乐�
房中的男人沉默了。
方惊愚仰起头,昂声道:“爹,我虽不中用,却也确是琅乐樱》郊易嫜凳恰硐瘸嗟ㄋ溃咧沂碌酃乙怖碛κ来朗靥旒摇C跏ジ缢涫窍鹊壑樱匆彩翘旒乙辉保乙采砀菏鼗に氖姑 �
“一派胡言!”
突然间,琅来笊狻喩任⑵簦恢浑僦斓氐囊┩胨ち顺隼矗樵诜骄廾媲埃鎏痰囊┨澜α怂涣场�
“我拼尽全力施展剑术,尚且不敌玉鸡卫。你这一个细碎娃子,能同他周旋多久?守候蓬莱,说得好听,你的心思却全在替悯圣报仇上!何况你若报仇失败,方府便会被你牵下水,你担得起这责么?”
方惊愚垂首跪落,沉默不言。
过了许久,他忽而道:“那我若不再是家中人,是不是就不会连累方府?”
男人似是因他这话而感到愕然,默然无言。
方惊愚慢慢站起身来,挺直了身板。一直以来他皆卑葸如走兽,在地上爬动,而今第一次似人一般直身挺立。萧萧寒风里,他的身影好似一杆青竹。
“自今日起,方惊愚再不是琅乐印!�
他斩钉截铁道,目光里有鲜血淋漓的决意。
“是死是活,皆与方府无干!”
第25章 此身成刃
自某日起,蓬莱街头多了一个小叫花子。
那叫花子模样古怪,身上穿一件泥金竹纹旋袄,衣料却甚好,看得出是出自大户人家。他怀里抱一柄竹节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双小鹿一样惊惶的眼觑着人。然而无人知晓,那漆溜溜的眼底藏着刻骨的仇恨。
他常缩在茶社、酒肆外,等着食客将喂狗的肉骨头扔出,再与恶犬厮斗争食。有时他则会在沟渠下游处等着势家的仆役倾倒的剩米漂过来,用篾篮捞上来后晒干,倒也能填饱肚子。小叫花子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捱着,有气力的时候,甚而会将那竹节刀操练上几下。街坊见了他,皆捂着嘴吃吃笑,指戳着他道:“倒是个武痴儿哩!”
有人认出了那小叫花子衣上的竹纹,那是琅婪礁募椅疲阄仕溃骸拔梗∑蛩髯樱阃奴卫是什么关系?”
小叫花摇摇头:“没什么关系。”
“既没关系,为何穿着他家衣裳?”
小叫花子终于松口:“我是方惊愚,琅兰业拇巫樱纸裨俨皇橇恕!�
从此,街坊皆知琅烙形淮巫悠叶ィ诮滞妨髀洌獬院任鞅狈缛チ恕�
一日,方惊愚正在水渠边捞碎米,一伙人却摇摇晃晃的踅过来。只见为首的是个公子哥儿样的人物,一身灼眼的两色金衣,人却生得寝陋,小眼拱鼻,身后跟着一列浩浩荡荡的伴当。
那公子哥儿趾高气扬地走到他面前,将眼眯成两道细缝,问他道:
“你是方惊愚,琅赖亩樱俊�
“曾是。”
“琅赖亩右猜俾涞郊袷C壮缘牡夭搅耍 蹦切」痈缍芭溃霸勖侨羰峭愕拿桌锿峦伲慊钩缘媒炖锩矗俊�
说着,他竟指挥起伴当们往方惊愚方才晒的一蔑箩米里吐口水了,方惊愚拼命用身子捂着竹篾,拳头攥得死紧,仿佛里头包着一只乌蝇。于是那吐的唾便如雨一般落在他脊背上。小公子哥儿轻蔑地哼气:
“琅篮苌衿矗睦锉鹊蒙衔乙靠山掷锏娜俗彀屠锓锤踩ソ赖亩际抢奴卫的名字,说那人心地仁善,乃盖世英雄,真是有眼无珠!”
爷爷?方惊愚趴在竹篾上闷头护着碎米,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儿,还没等他琢磨出些门道,一旁却先传来一声苍老的大喝:
“臭小娃子,你在作甚?”
听了这喝声,那小公子哥儿便顿时似瞪瓷眼儿的王八,乖乖敛了气焰。只见巷头走来一个小老头儿,猴着背,一身华贵的直领缭绫衣,腰悬一枚大如巨栗的靺鞨玉。
“阿爷,我……我没作甚,是这小子在这儿捞碎米,阻了我的路!”小公子哥儿嘴犟道。
方惊愚见了那老头儿,先是一惊,心里继而涌上一股彻骨怒意。这人分明是靺鞨卫,那个引狼入室、害得兄长被带走的老匹夫!
于是他慢慢爬起来,吊起双眼,狠瞪向靺鞨卫,眼里似能喷出火来。
靺鞨卫望见他,也吃了一惊,摆一副弥勒脸道:“这不是惊愚么?你怎么在这儿?”说着,又伸手打了一记那小公子哥儿的头顶,“孬小子,好端端的,你何故要找别人的茬,这么有能耐了么?”
那小公子哥儿见了他阿爷,果真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捂紧脑袋蹲着身,活像一只罗鹑。
方惊愚则话里带刺,冷冰冰地道:“我沦落到这地步,还不是拜你所赐。”
靺鞨卫见他衣衫脏污,敌意尽显,也觉有些发窘,毕竟先时陶方二家算是密交,而今他指出琅浪讲匕椎垡殴潞螅郊业牡匚槐阋宦淝д桑奴卫甚而被昌意帝当作罪囚监看。于情于理,他都对方家亏欠甚多。
老头儿蹲下身来,从袖里摸出一小包莲子糖,厚颜强笑,硬是往方惊愚手里塞:“是伯伯不好,前些日子同你爹拌了嘴,教惊愚伤心了。来,吃糖,吃糖。”
方惊愚伸手,一下把莲子糖打落在地:“我不吃你的糖。说是糖,里面怕是包有毒罢?就像你这个人一样,外头锦绣衣冠,里面却一副黑心黑肝。”
小老头儿愣在了原处。方惊愚的双目有如旋研开的暗墨,竟让他不由得胆颤心惊。
他心里疙疙瘩瘩,笑道:“惊愚呐,这事也由不得伯伯做主。白帝乃先朝暴君,凡是与其有涉的,皆免不得汤镬斧钺之刑,何况是白帝遗孤!伯伯也是说烂了一张嘴皮子,方才在圣上面前保下了你爹性命。若不是伯伯求情,你们一家怕是如今已脑袋点地了呢!”
方惊愚却道:“脑袋点地又如何?一家人齐齐整整地下黄泉,也比你如今将我家拆得七零八散的强!”
这小子在方府时尚且软弱,可在外流落一段时日、遭风霜磨砺后反倒刚直起来。若是加以指拨,来日说不准也是株好苗子。靺鞨卫叹息,又道,“伯伯也是迫不得已,琅烙氚椎圩叩媒瞬恢慷占矣滞郊沂鞘澜唬绫挥行娜饲圃谘畚炎永铮∪舨煌慵移睬骞叵担峙氯缃裎腋弦患依闲。弊佣急豁匠闪蕉瘟恕>弈牛潜槐莆弈伟 �
“什么被逼无奈!为了保全自己,就要害人性命?”
那一身灰土的小少年却道。
靺鞨卫惊愕地望着这个瘦弱的少年。方悯圣如中天耀星,光芒四盛,盖过了他身上的芒泽。可而今靺鞨卫却发觉这孩子亦是一枚熠熠生辉的星辰,丝毫不逊色于其兄长。他冰冷、刚硬,如一柄藏锋利刃。
靺鞨卫在他面前,气势竟也不自觉矮了几分。老头儿叹息,“唉,不论如何,我确是对你心中滋愧。方小娃娃如今要如何责骂我,我全盘接了。”
老人站起身,深深地望了一眼方惊愚,从腰间玉串里解下一粒小红玉交予他,道,“拿这枚玉去演武场后的清宁山上去罢,山上有一位玉印卫,你将玉给她,她会收留你作弟子,教你天下最好的刀术。”
方惊愚冷冷地盯着他,仿佛在看着一只豺狼。
靺鞨卫连叹三声,将红玉硬塞进他掌心里。“我瞧得出来,你是一株好苗子,只是天生筋骨虚弱,已落人后。再在街头流落下去,你怕是会被恶犬生吞活剥,我好歹也是方老弟故交,不忍心看你尸骨曝野。收下罢,这是伯伯的最后一点心意。”
“你就不怕我学刀归来,横夺你们的小命?”
靺鞨卫好似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捧腹大笑,枯黄的眼角沁出一点湿润泪珠。“像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娃子,二十年后罢!”
方惊愚接过红玉,在手里紧攥着,抱着盛米的篾箩,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半日后,他如玉鸡卫所言,登上了清宁山。
清宁山砂砾飞扬,秃山童岭,嶙峋的石壁皴皱着,仿佛纵横的叶脉。
沉灰的山色里,有一个黑衣老妇在练刀。刀锋劈破浑暗,雪亮如月辉。
方惊愚走过去,将红玉高高捧在手心,向她跪拜。
“不才方惊愚,向玉印卫求教!”
老妇练罢刀,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这时她才将刀入鞘,冷冷地瞥一眼方惊愚,道:
“靺鞨卫让你来的?你姓方,是琅乐用矗俊�
方惊愚埋下头:“我如今已弃家门而出,流落街头,并非琅雷酉ⅰ!�
“虽是靺鞨卫举荐你来的,但我不缺徒儿,也没兴致延揽你至门下。山上有一间木屋,里头的兰锜架上有些刀,你在其中拣一柄用以防身,然后便回去罢。”老妇却冷冷地撇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方惊愚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靺鞨卫分明给了他信物,可这老妇却一副对他无甚兴趣的模样,真是莫名其妙!可转念一想,他若要报仇,便只能将自己磨练得更强,爹已拒绝授他剑术,他若不能寻到个锻炼长进的门道,谁知要到猴年马月方才能为悯圣哥报仇。
何况仙山卫大多脾性古怪乖戾,他一个走路尚且磕磕碰碰的娃子,玉印卫怎瞧得上?然而此时他求学的心愈发焦切了,拔步便往老妇离去的方向追去。
待追上了玉印卫,他又双膝一跪,叩首道:
“不才方惊愚,悫诚向您求教!”
老妇却未回首,身影仿佛要被熔浆似的暮光吞噬。
她只冰冷地道:“小子,如今收你作徒,于你于我皆无益。去想清你究竟想要什么,再来寻我罢。”
方惊愚跪拜了一路,然而她始终都未回头看他一眼。
风沙暗沉,信禽哀鸣。方惊愚挪动着跪得酸痛的双腿,慢慢下了山。
他心中一片迷惘,要怎么做,玉印卫才会收他作徒?一面苦思着这问题,他一面回到街巷里闲晃。
经过茶肆时,他却听得几个脚伕在里头谈天,有人道:“方才撞见几个仙山吏,往琅栏锶チ耍膊恢且プ魃酢!�
方府?方惊愚心头一沉。不知觉间,他在外流落已有一年,许久不曾听过府里的消息。不知为何,不祥的预兆像海藻一般缠上心头。他慌忙返身,曳着跌撞的步子往方府里奔去。
他在燃遍了大地的夕晖里奔跑,正恰望见两位黑衣仙山吏自血红的暮光里走去,肩上扛着一条渗血的蒲席。方惊愚悄声抄了近道,先一步翻过方府的火砖墙,钻入府园中。
才一年工夫,府中便荒败零落,冬青木披着凉风冷雪,无言伫立。绿苔像霉斑,星星点点地妆在水磨砖石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得黑衣人们走进方府,方府阍人跟着他们一同走进前院里,满脸局促不安。仙山吏们将蒲席往地上一放,对阍人道:
“我们将人送回来了。”
阍人望见站在外院里的方惊愚,先是愣了一愣,后来认出了他是曾在府里的次子,便别过头去,点头哈腰,惶恐地问仙山吏道:“官爷们远道而来,失迎了!不知这带来的……是什么人?”
方惊愚忽而嗅到了一股能冲歪鼻子的恶臭,蹙起了眉。那臭气似是从蒲席里传来。
“是白帝的遗子,琅赖某ぷ臃矫跏ァ!�
听到这话,方惊愚睁大了眼。
他不曾想过,一个人全须全尾地竖出门去,怎又会变作一条被蒲席包裹的死肉横着回来?抱着蒲席的两个仙山吏皆用一条浸水绢布捂了口鼻,用他们的话说,这尸首“臭不可当”“比沤了一百年的井匽还要滂臭”。
当那蒲席被展开的一刹,方惊愚便似被几只巨槌撞裂了胸口。他瞪大了眼,望见一条鲜血淋漓的、扭曲的人影儿现在眼前,躯干、手脚、面庞已然肿没了形,便似一条方才割下的砧上肉块般,已看不出昔日兄长的身影。
这就是……他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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