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他虚弱地抬眼,楚狂的脸庞映入眼帘。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一张带着忧色的面庞。方才他听楚狂口气冷静自持,以为这疑犯狼心狗肺,连代其受了一击都没法唤醒其良心,然而现在看来似是恰恰相反。楚狂的神色茫然而惶惑,扶着他的臂膀战栗不已。
方惊愚道:“你很……挂心我么?”
楚狂说:“那当然了,主子。你是因我而受伤的,我也有良心,现在那良心正怦怦乱撞呢。害得我现今也头痛如裹了。”
方惊愚再抬眼看他,果不其然,他抿着唇,脸色苍白,看来是头上的箭疮又发痛了,但两臂却紧紧扶着自己。方惊愚眼帘里云遮雾罩,恍然间竟觉得那挂念自己的神态似曾相识,小时候当他跌破膝头时,兄长也曾这样疼惜地望着他。
突然间,“走肉”们以几能甩掉双腿的力道疾奔而来,与他们的距离愈发拉近。独眼男人喝道:“出矛、放箭!”于是矛尖与箭矢便如骤雨齐发,暂刺退了疯狂的人群。
然而却有一个身影自人丛里猱身而出,是“雍和大仙”。此时祂再也不掩饰其身形之怪异,只见斗篷下是一具漆黑而丑陋的躯体,如一团浊泥。而大仙行进之时,那如八蛸般的触角在身下急促跃动,便如毒蛇吐信。
众仙山吏看得心惊肉跳,小椒带着哭腔道:“我今儿一定是在做噩梦!”
转瞬间,“雍和大仙”便闪身至众人面前,那触角如飞刀般射出。楚狂情急之下抽出方惊愚腰间的钢刀阻挡,然而那黑漆漆的触角落在刀刃上,竟如烈火般将其熔蚀。
方惊愚挣扎着道:“莫与祂交手,快跑!”
于是楚狂得令,脱手将断刃掷出,这一掷既勇且力,竟正中“雍和大仙”脸面。出人意料的是,大仙忽而捂面长嚎,原来是刃尖刺中了其一只眼。众仙山吏慌忙往村口疾奔,拉开了些距离,然而不一会便又见那大仙遥遥追来,脸上挂着污黑血迹,步子里透出恼怒的急躁,那被刺的眼正在痊愈,然而恢复得极慢。
独眼男人低喝:“他的弱处在眼!”
弓箭手登时众箭齐发,然而“雍和大仙”身形鬼魅,皆被其闪避开来。到了村径处,有仙山吏叫道:“头项,咱们无箭了!”独眼男人道:“用矛和剑再撑一阵!”
这时楚狂打了个唿哨,那白青毛腾起四蹄,跃上石阶。楚狂挟着方惊愚,飞身一跃,跨上白青毛,众仙山吏们也都匆忙上马,往官道方向奔去。
小椒在上马前慌忙擦燃了火石,点了风灯。一片黑暗里,那人潮和大仙依然对他们穷追不舍,像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欲将他们吞噬。
头痛这时愈来愈甚。楚狂扭头,向独眼男人道:“兄弟,你手里有多少支箭?”
独眼男人骑于马上,迎风喊道:“六支!”
“全给我罢,我这里只余一支了。那大仙脸上统共有七只眼,一气射中的话,便能摆脱祂,也能甩脱由祂操使的‘走肉’。”
“不可能,一张弓一次最多只能发三箭!若只射得三只眼,咱们距离拉得远了,祂伤愈后又会追上来,那咱们便前功尽弃了!何况若是分给七人同时发箭,又怎能保证一箭不落?”
楚狂说:“我会一次发出七箭。”
此时他们纵马疾奔,风呼啸而来,像刀片般狠狠擦过面颊。一颗颗心在胸膛里跳动不已,盈满了惊遽与恐慌。
然而楚狂口气笃定,便似家常便饭一般,教独眼男人仿佛受到了极大震愕。此时其余仙山吏手里皆已无箭,只余他们手里的几支。一次发出七箭?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独眼男人只知床弩能办到此事,可凭肉身的弓手真能至此境界么?寻常弓哪怕是搭上二箭都易偏斜,何况是这漆暗无星的夜晚!
独眼男人望向楚狂,心跳宛若擂鼓:要赌,还是不赌?再一望白青毛背上如风中残烛的方惊愚,血水淋漓而下,已然染红马毛。有一匹马在路上摔跌,“走肉”们顷刻间狂涌而上,将其上的仙山吏拖拽到人丛里,一瞬间残肢横飞。“雍和大仙”的影子愈飘愈近。黑夜里的一切都在蠢动不安,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让一个未打过几次照面的家仆发箭?独眼男人最终狠下心来,开口道:“还是让我来……”
男人一开口,便忽而噎了声。一阵夜风拂来,正恰掀开楚狂的乱发。借着黯淡的月光,男人望见那清俊脸庞上嵌着的一只有着重瞳的眼,隐隐透着赤红,如在夜里烧着的一团火。
一刹间,独眼男人如遭五雷轰顶。
他想起他曾见过这只眼的,在一年前的箕尾大漠。这是一只属于厉鬼的眼,令他永世难忘,刻骨铭心。
突然间,独眼男人陷入了沉默。半晌后,他抽出箭囊里的一捆箭,抛向楚狂:“接着。”
“多谢!”
楚狂伸手捉住,将系绳解开,将箭杆散开如花,挟在指缝间。
马背颠簸,月光朦黯,若真能于此时在二十尺开外射中那“雍和大仙”密密匝匝的眼珠,且一次发七箭,只可称之为神乎其技。
独眼男人生平仅见过二人有此技艺,一是仙山卫里的鳌头天符卫,天符卫十八般武艺皆精,于射艺上则有一称作“七星连珠”之绝技,确能连发七箭,箭箭毙命。
第二人便是——“阎魔罗王”!
此时狂风飘忽,“走肉”们嗥鸣而行,如群鬼乱啸。只见楚狂挽弓搭箭,肩背肌肉紧绷,便似一头出山猛虎,为接下来的鼓吻奋爪蓄起力。独眼男人望得怔神了,呼吸也忘了似的。
这时他们正恰闯入一片月光,惨白如雪的月色里,一切都变得明亮无比,“雍和大仙”污泥般的面庞也随之显露,也正是那一刹,楚狂觑稳时机,七箭连发!
说是连发,却也不是,而是动作如疾风迅雷一般的速射。那雕翎箭转轮似的落进他手里,又轻烟一般自弦上疾射而出。因发箭极快,箭矢宛若连成一线。
当那线的一端连至“雍和大仙”时,大仙面庞上突而黑血四溅,身躯便似被一只望不见的锤子撞在半空里。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声迸发而出,然而楚狂此时持弓的手突而一晃,独眼男人望见他脸上沁出一层汗光,咬牙切齿,似在忍受着极大痛楚。原来是他头上的箭疤又不合时宜地作痛起来,便似有铁钎子插入脑门般任意翻搅。
剧痛之下,楚狂最后一箭发出,却失了准头,射中了“雍和大仙”身后的走肉。痛楚在此刻达到顶峰,弓旋即自他手中滑落,他捂住脑袋,痛苦呻吟。
“雍和大仙”还剩一只眼,还能在伤愈后很快追上他们。他是功败垂成了!楚狂强忍痛苦,挣扎着还欲起身,然而手中无箭,他便似离水之鱼。
正当此时,独眼男人忽从自箭囊中抽出最后一支箭,肩臂青筋暴起,牛皮筋拉到极致,满弓而射!
此人不愧为昔日镇守春生门的骁将,这枚箭离弦而出,在暗夜里准确无误地命中“雍和大仙”的最后一只眼。大仙哀叫一声,重重栽倒在地,斗篷下漫开一滩黑血。
与此同时,身后的“走肉”们忽也接二连三地跌倒,扑腾的手脚慢慢垂落,化作遍野尸骸。
刹那间,穹野一片寂静。仙山吏们心有余悸,慢慢地策马回身去看,只见一张斗篷落在黑血里,并无人的四体的形状,只余些骨片、腐烂的肉渣,那“雍和大仙”便似朝露般消失了。
再清点一番来人,这时众人方知折了五六人性命,此时仙山吏们心里既有劫后余生之喜,又有手足丧命之悲,心绪仿若乱麻。
仙山吏们围到独眼男人身边,七嘴八舌道:“不愧是头项,百发百中!”
“若不是头项出手相援,咱们怕不是今日都得折在这里……”
原来天色煞黑,情势又危急,他们只见得独眼男人挽弓射出最后一箭,而不知前六箭出自旁人之手。
独眼男人淡淡一笑,并不急着认功,目光却越过人潮,落在那跨于白青毛的身影上。
楚狂捂着脑袋,似在忍痛,低喘着气,同重伤的方惊愚挨在一起,并不上前凑热闹。凌乱的乌发垂落,盖住了其右眼,若不是曾见过那妖冶如血的瞳眸,无人能将这蔫巴的青年与“阎魔罗王”扯上干系。
独眼男人再低头一望箭囊。方才他对楚狂扯了谎,箭囊中有七支箭,但他言传楚狂仅有六根,也只予了对方六支箭。而敷余的一支箭就在方才由他发出,射中了“雍和大仙”的最后一只眼,了结了其性命。
无人知晓独眼男人为何要留下这一支箭,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男人暗暗攥紧了拳,原来才一碰面时,他便对楚狂起了疑心。这支箭本是他留下来以备不测的。
如此一来,若情势紧急,他便能以此箭射杀那他已寻觅多时的仇敌——“阎魔罗王”!
第35章 锥处囊中
“大源道”教主伏法一事便似一道落地惊雷,令蓬莱上下为之洞心骇耳。
有几日里,蓬莱阛闾悬灯结彩,露屋外大张旗招,私印小报像蝗虫一般在街头巷尾穿行,大举颂扬那拿下“大源道”教主首级之人是何等英武,一时间民议沸腾。
报上称,那大功臣本是蓬莱二十四宫觉元骑队头项,可因在一年前与“阎魔罗王”交锋时落下瞽疾,又犯了大过,便一时被贬,同最低一级的仙山吏一齐办事。可毕竟锥处囊中,这昔日的头项很快便建得大功——一箭杀得“大源道”教主之性命。
而这邪教“大源道”也确是当今圣上的一大心病。此教宣扬蓬莱之外有桃源,鼓动百姓出逃,害得不少家户钱财磬尽,妻离子散。那教徒又似野草,烧也烧不尽。教主更是神出鬼没,无人见过其真身。但当那头项将一顶裹着碎肉的斗篷带回,且那斗篷上尚绣着象征“大源道”的桃纹,而同去的仙山吏们伙起来佐证那斗篷属于“大源道”之教主时,世人也再不疑那昔日的头项所取得的功绩了。昌意帝听闻此事后更是龙颜大悦,下令赏赐那头项“仙馔”一樽。
于是一时间,蓬莱上下喜气洋洋。街巷里水泄不通,为的便是在头项自蓬莱仙宫里打马归来时一睹其尊荣。茶楼酒肆里一张张餍足的嘴里,谈的也是这头项如何勇武超群,拿得“大源道”教主之首级。
八街九陌里喧阗不已,方家小院却依然冷清寂静。
小椒蹲在下房里生火煮药铫子,楚狂在后院里给马洗四蹄,而昏晦的厢房里,方惊愚此时正倒在榻上,阖着眼,低低地喘气,面如素雪。
他的胸膛上包着细布,布上还隐隐渗出淡红血迹。“雍和大仙”的触角穿透了他的身躯,虽得医馆救治,但他的伤迟迟不见好。独眼男人坐在他榻旁,用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抹着他额上的汗。
方惊愚微微睁眼,虚弱地道:“劳烦头项……照顾了。”
“哪儿的话!咱们一并出生入死那么多回,早是交情深厚的弟兄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何况你是为保护旁人而受的伤,若不是你在,还会有更多人折在那鬼村里。”独眼男人道。
提到这话,方惊愚反而神色一黯,似是想起了那在村中丧命的仙山吏们。他们虽立下大功一件,却也并非全须全尾而还。
但他不欲让头项担忧,很快话锋一转,舒了眉头,道:“头项今日倒是耽搁在我这小院里了,蓬莱仙宫应是设筵盛待您了罢?”
“是请我去仙宫吃了一趟酒!”独眼男人笑道,然而旋即敛了喜色,叹息道,“说实在话,我觉得这功劳不应只落在我身上,凡去的弟兄皆应有份,尤是那不慎丧命的诸位。我将仙宫赏金分予他们家眷了,只愿他们九泉下能得安息。”
方惊愚轻轻点了点头,阖了双目,为他们祷念半晌,随后睁眼道:“是我太不慎,着了‘雍和大仙’的道,未能支持到最后。不论如何,头项立得头功,领的赏金多些也是应该的。”
“说到头功……”独眼男人忽而欲言又止。静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道,“你家中的那位厮役是——”
“您说楚狂?他脑筋受过伤,人有些痴癫,武艺倒不赖。不过上回他感了风寒,病到此时还未好,近来又头痛,干不得什么活儿了。”方惊愚慢慢地说了这些话,觉得有些乏了,靠在引枕上。
“他的箭术很好。”独眼男人道,“他发的箭比我更快、更准,按理来说,他才是那应得仙宫厚赏的人。”
方惊愚道:“只怕他连‘厚赏’的‘赏’字怎么写都不识得罢。”
两人哈哈一笑,独眼男人还想说话,却听得木门外一阵连天喧声。方惊愚道:“左近的街坊都知道头项光临蓬荜,又见我家那做饭的长工患病,怕头项在这儿冻饿交迫的,送食水来了呢。我听小椒说,今早才阻过一些人,不想近午了又来一趟!”
头项笑道:“我去瞧瞧你的药好了没。”他看出方惊愚精神欠佳,怕说久了话会碍着其休养,便识趣地离去。
走出厢房门,独眼男人深吁一口气。一团白雾自口里吐出,又似蝴蝶一般飞入空中。他环视着这爿小院,一株大梧桐树,一口古井,几间破旧却整洁的厢房,拐过一堵破墙便能望见的马棚,方惊愚就屈居于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小院里,令他深感讶异。
他总觉那青年虽看似谦冲,然而骨子里带着家世煊赫之人的一分骄矜。这样的人竟过着朝齑暮盐的日子,实是不可思议。
他又想起自己的家室,膝下有两子,长子与方惊愚的年岁相近。方惊愚素来待他如父如兄一般的尊敬,他也知那孩子可怜,生来便未尝过多少人间善暖。
独眼男人信步走到马棚边,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看见楚狂正在刷马,洗一只蹄叉,便靠在棚边盹一下,一副偷奸耍滑的模样。他走过去,笑着招呼道:
“楚兄弟?”
楚狂懵头懵脑地回过身来,发现是独眼男人来了,便慢吞吞地爬起来,佝背缩手地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是方兄弟的人,我怎敢吩咐?”独眼男人笑着摇头,自怀中摸出一只顺袋,递给楚狂,“这是你应得的功赏,收下罢。”
楚狂解开袋儿一看,见里头皆是灿灿的黄金,登时涎水流到了脚底。他赶忙火急火燎地将顺袋往怀里一塞,护食一般。独眼男人笑道:“这是我的赏金里分出的份,你发了六箭,射伤‘雍和大仙’,应得最厚一份赏才是。”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楚狂点头哈腰。
独眼男人看着他卑葸的模样,笑而不语,半晌后又道:“我本要向圣上禀明,你才是头功的,后来转念一想,兴许领了头功,踏入仙宫,于你而言会大大不利。”
楚狂听得懵神,眨巴着眼。然而对方的口气愈发凌厉。
“你说是么?”独眼男人道。“……‘阎魔罗王’。”
突然间,楚狂变了脸色。
他神色中的错愕之意甚是明晰,让独眼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的,那超群绝俗的箭法,那赤红若玉的重瞳,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人!
突然间,独眼男人猛然伸出双臂,捉住其臂膀。楚狂吃了一惊,不及挣扎,便已被狠狠掼在棚壁上。马棚簌簌落尘,马儿不安地喷着气。
“果真是你——‘阎魔罗王’!”独眼男人目中满是血丝,腔膛震动,低喝道,“一年前在‘箕尾大漠’,是你取我一目,伤我弟兄!”
他如猛虎般咆哮,一只手已粗卤地揪起楚狂的额发。果不其然,在那乱发底下藏着一只艳丽如血的重瞳。头项的胸膛剧烈起伏,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追寻已久的“阎魔罗王”竟蛰伏于身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独眼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楚狂,他在等对方凶相毕露,显出丑恶嘴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楚狂说:“对,我是‘阎魔罗王’,对不住。”
他一拍独眼男人的腕节,竟教独眼男人不自觉松了手。楚狂若无其事,自地上捡起硬毛刷,继续刷着马儿身上的灰土。见他这般散漫,独眼男人厉声喝道:
“你就没有旁的话要说么?”
楚狂轻笑:“我有什么话可说?我方才都自白了!你要我赔礼、磕头、挖一只眼给你,要我如何谢罪都成,只是我现在还有不能被你拿去官府的理由。”
“你当日为何出箭,伤我一目?”
“只许你们捕我,不许我脱逃么?我发那一箭,不过是为警示你们不许跟来。我可没杀人。”楚狂冷冷道,“何况你也是觉元骑队的头项,立功是早晚之事,若得了‘仙馔’,连肉里都能长出骨头来,你那目疾自然也能痊愈,有何可忧?”
真是奇事,先前看他仿佛痴痴癫癫的模样,然而此时说话却明晰有理,仿佛之前的狂态皆不过是伪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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