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翌日,司晨来到了青玉膏山下。监工见了她,却甩起长鞭,狠狠打来,叫道:“小殃星,滚一边儿去!”
这一日她不被准许进入青玉膏山干活,便是回到奴营,也是被撵走。人人见了她,都捏着鼻子,撇过眼,仿佛她行经之路上布满瘴雾一般,如意卫的话已飞也似的传开了,无人再愿与她答话。
连拆骨烧炉这样一日仅拿五文的下贱活儿也无人愿交予她干。她拼命地向舆隶们说话,可无人理会她,她无处栖泊。顷刻之间,司晨仿佛被打入十八泥犁。
她在倾盆大雨里形单影只地迈步,天地廓大,冷雨潇潇而下。
那一刻,她再也看不清前方。
第57章 司晨警夜
司晨干起了最粗重的拉纤活儿。
粗厚的麻绳每日都会在她肩头摩出一道道血痕,刀割一般钻心的疼。她用布衫子裹住胸口,同赤身的纤夫们在激流边拉纤,拖一里路能得一文钱。她常被纤绳绊倒,被急流吞没,又冻又饥。这活儿还不是她轻易得来的,是先前在青玉膏山道上搀扶她的那少年让与她的。
少年名叫言信,年纪虽小,却是边军里的运丁。他因司晨的境遇而心下惙然,毕竟若不是自己告知她如意卫找寻奴仆一事,司晨也不会落到现今这积毁成山的下场。
言信宽慰她道:“虽说挣不到几个铜子儿,也只能教你委屈一下了,待我寻到更好的处所,便带你去。”
司晨对此嗤之以鼻,在瀛洲,能信的人只有自己。她默默拉纤的这段时日里,瀛洲似起了平地风波,穿号衣的差役们来来去去,似在大肆搜捕何人。司晨无暇去顾,只是日复一日地干着拆筋断骨一般的疲累事,然而有一事打破了她生活的平静,那便是有舆隶出逃了。
溟海渺渺无边,照常理而言,舆隶们少有萌生逃意的,却有人决意一试。那是个滩姐儿,盗了一艘小舲欲逃,却被仙山吏们擒住。这一日司晨行过浮桥,正恰望见密密匝匝的人群在集议吵嚷,她挤进人群一看,只见一个女子跌落地上,鼻青脸肿,仙山吏们似在围着殴打她,水火棍雨点一般落下。
“快招!”仙山吏凶神恶煞地叫道,“你的同伙是谁?是谁助你盗了那小舲?”
女子抿口不言,司晨知晓她为何而逃。她在滩上见过这人,女子有个幼冲之子,是为了再不受毒打罢,她们动了出逃的念头,也是为了保住她的孩子,女子即便饱飨仙山吏的拳脚,也不愿吐露其名。如此一来,哪怕是出逃不成,那孩儿悄悄将舟舲靠了岸,也能再度回到舆隶之间。
正出神间,她忽见女子仰起头来,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突然间像镞头中了箭垛一般死死钉在她身上。
“是她!”女子忽而伸手指向司晨,“我同她盗舟出逃,可遇上了风海流,她并未成行,又回到了这里……她便是主使!”
司晨大惊失色,她不过是一经行此地的路人,怎就平白背上了黑祸?她叫道:“胡说!我连话都没同你讲过!”
那女人捣蒜一般向仙山吏们磕头,“官爷,官爷,您千万信我,那便是主使!”
女人是想栽赃到自己身上,好教仙山吏们无暇出海去追她孩儿。司晨忽想明白了,粗着脖子争辩,可落在身上的怀疑目光却愈来愈多。有人悄悄地叫一声“殃星”,结果这论议声便同瘟疫一般,顷刻便蔓延开来。
无人会为一个殃星辩解,仙山吏们也乐得拿下一匹替罪羊。司晨被揪住头发,拽倒在地。棍棒雹子一般砸下来,将她打得鼻青眼肿。怀里藏的荷包掉落在地,仙山吏将其拾起,掂了掂,咧一口白厉厉的牙,笑道:“这小丧门星倒有些家实!”
“还给我!”司晨像被蛇咬到一般,猛地跳起来,但又很快被打落在仙山吏们的脚下。剧痛从四体百骸传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仙山吏们将她的血汗钱夺走。
那不仅是她数年来不敢淫慢、起早贪黑挣下的铜板,更是她往后能走脱瀛洲的希望!
然而身上痛得厉害,待她爬起来时,那攫走她希望的仙山吏已再无影踪了。他们早知她不过是被诬陷之人,却也乘机揩净她的油水。仙山吏们架走了那女人,入牢中再行熬审,而司晨再度囊空如洗,那三十年的苦役也再度从头算计。
卒风暴雨里,浮桥摇摇曳曳。司晨站在桥头,浑身水漉,如一只孤魂野鬼。
她焭焭无依,再度一无所有。这时的她凝望着漆黑的溟海,只觉其似一口巨大的棺柩,仿佛要将自己吸进去,打上子孙钉一般。那浪声则像嘁嘁喳喳的叫声,一叠叠地叫着:“殃星!”她感到疲累,她想死了,活着又有甚生趣?
若说她对人世间有甚留恋的事物,那便是火了。
打生下来起,她便没能烤过几次火。瀛洲少树,柴薪昂贵。她喜欢嗅着枣枝的燃烟,喜欢那从死木里迸发的光和热。能在火边睡觉的时日,是她一年里最快活的时光。
司晨垂着脑袋,正要投水自尽,眼角却瞥得一抹白生生的影子飘来。那影子在溟海里浮浮沉沉,碎瓷片似的,格外惹眼。
她眨了眨眼,忽辨清了——那是个人,兴许还是个活人!这时那寻死的念头忽抛诸脑后了。所幸海浪将那影子拍至浮桥边,她捉起手边的竹篾绳,绑作一绳圈,高高地抛出去,套住那影子,往桥边拉。她干惯了纤夫的活儿,此举并不十分费劲。
待将那影子拖上来一看,却见是个着绒布袍的女人,浑身披创,皮肉翻卷,甚是狰狞可怖。司晨吃了一惊,却见那女人胸脯有微微的起伏。
司晨拖着女人回到了一座蓬船里。
这是她新寻到的去处,这蓬船虽破孔漏雨,但因是曾被匪贼血洗过的凶船,里头的血迹都未洗净,少有人愿来。
司晨先将女人两脚负在肩上,背着她走,女人身躯沉重,好似铁一般。过不多时,她咳嗽几声,吐出水来,这是司晨向纤夫们学来的救溺水之人的急方。她又小心地除去女人衣衫,发现女人身裁倬尔健实,肌肉分明,铜浇铁铸一般。司晨在她伤处敷了些白芷粉,又去宿在左近蓬船里的象姑借了些净布,给女人扎上。
这女人健壮得好似一匹馺驰骏马,究竟是何来头?
司晨将先前向言信赊的油蚶和香椒一通拌了,草草吃了几口,这时饥饿渐消,寻死之心也云飞天外了。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低低呻吟,转醒过来。
借着黯光,司晨隐约望清了一双角鹰似的眼,凌厉生威。
女人的眼睛在半空里旋了一圈,落在了司晨身上,不知为何,司晨陡然一颤,似一只鷞鸠抓起的小兔。
“我这是在哪儿?”女人喃喃道,然而那声音也是浑健有力的。司晨听了,身子倒先软下来了,娖娖地道,“我看你……落在海里,便将你捞上来了。”
女人缓缓坐起,她虽身负重伤,可脸上并不显出痛楚之色,仿佛那创伤不过是身上的挂饰一般。她打量着司晨,神色忽而软下来了:
“小娃娃,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司晨声音颤着,似深秋的蟋蟀:“我、我是一位舆隶。本是要投海的,不想却见了你。”
“见了我,便忘了寻死么?”女人爽朗地笑起来了。
“我只想一个人死的,若对你见死不救,现时死的便是两人了。”
女人哈哈大笑。她的笑容炽烈如火,司晨见了,不知为何,仿佛心里也生了一簇火一般,暖洋洋的。高大的女人坐起来,却望见她手上满是纤绳磨破的伤口,蹙眉捉过她的手,问:“怎么伤得这般厉害?”
“救你起来时……不慎磨破的。”
女人眼角的余光瞥见放在一旁的白芷药粉瓶,便将其拿起,捉过司晨的手,竟不由分说地都倾了上去。司晨低叫一声:“你作甚,这可是珍贵的药粉!”
女人道:“药留着就是给人使的,放着只会生虫,往后我赔你一瓶。”她站起来,头顶险些撞坏蓬顶,四下环顾,问:“这是你家?”
她分明重伤,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一立起,便威势尽显,仿佛是这蓬船的主子一般。司晨已是哑口咂舌,半晌才讪讪地点头。女人又望见司晨脚边放着一只碗,里头盛着未吃完的香椒油蚶。她弯身拿起碗,蹙眉道:“怎吃这样的生食?”
“蓬船易着火,何况柴薪这样贵,咱们平日里吃生的多。”
这时司晨才想起自己还不知晓这神秘女人究竟是何来头,问道:“你是谁?”
女人放声大笑,笑罢了,一拍司晨的脑袋,“我是瀛洲的火。”说着,她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司晨急忙阻拦她,“你的伤还未好,是想去哪儿?”
“去松松筋骨。”
女人说着,便闯出了门外,独留司晨愣怔怔地坐在原处。过不多时,她忽觉蓬船一颤。是撞到礁石了么?司晨愕然地冲出门,却见远方一个硕大的影子向自己缓缓移来。
女人扛着几大捆红树枝和数块沉船木回来了。司晨看得瞪眼咋舌:“你从哪儿弄来的!”女人说:“去瀛洲囿里拔来的。”
瀛洲囿便是供仙山卫和名公巨卿燕饮耍乐的去处,那里把守森严,却植有许多林木。那沉船木平素极难打捞,大多是青玉膏山上才有的铁力木,这女人莫非是投入海中,以肉体凡躯将这沉重无匹的木料捞起的么?
司晨正怔愣,女人已将沉船木往浮桥上一放,扛着柴捆兀自走入蓬船中,塞进糊泥巴灶里。她凿石取火,手法娴熟,不一时便生起一丛火来,再将好些长得似刺瓜的黑乎乎的玩意儿串到枝上烤。
“这是什么?”司晨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那黑色的青瓜样的物事,心有疑滞,道。
“是土肉。能填肚,你吃吃便知道了。”
司晨吃了一口,只觉滑腻香甜,配上海盐,说不出的鲜香味美。女人又烤了些鱼儿,吃得司晨肚腹滚圆,心满意足。蓬船里涌动着暖流,司晨望着女人的笑靥,一阵恍然,这便是家的感觉么?
翌日,大雨稍霁,女人也不闲着,又不知自何处寻来了钉锤、鱼胶,为司晨修起了蓬船。不一时,那蓬船便变作光亮亮一条木船。为掩人耳目,依旧粘上蓬草。女人手脚利落而勤快,不仅将船内扫得洁净,叉鱼更是一刺一个准,司晨第一回吃上了饱饭,睡了好觉。这高大女人在她的心里渐如天神。
“你究竟是谁?”一日,司晨忍不住好奇,再度发问道。
女人在她对面抱手而坐,“实不相瞒,我是个逃犯,因与劲敌交手,落了一身伤,正恰跌进水里,给你救起来了。”
司晨并不吃惊,毕竟这些时日她望见许多如绿头乌蝇般在瀛洲打转的仙山吏,似在搜捕何人。女人体格健硕,也似曾为军丁。女人见她神色无变,笑道:“你看着倒不怎样怕。”
司晨说:“逃犯又如何?我是想寻死的人了,瀛洲要天翻地覆,都与我无干哩。”又艳羡地说,“你若是我家人便好了。”
“为何这样说?”
“我生来便是舆隶,不曾见过爹娘,我不知有亲朋是怎样的感觉。我恨他们弃我于此地不顾,不知所踪。”司晨说着,忽想起那栽赃给自己的滩姐儿,那人虽可恨,可却是出于袒护自己的孩儿之由。若自己也有娘亲,娘也会这样回护自己么?海风从板缝里吹进来,沁心地凉。她忽而想哭,抱起了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哽咽道:
“没人愿关照我……我想死,我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等到有人来救瀛洲,也不知何时才能日日烤上火……”
女人忽而肃然地打断她:“不需旁人来救,干等又有何用?要你自己去救旁人!”
女人的话掷地有声,一时听得司晨怔愣。她趺坐着,身影犹如岑岑高山,忽压得司晨透不过气儿来。司晨方想脱口而出说不可能,但一望见女人的神色,想起那在风雨里扛来柴火、好似无所不能的身影,心里却突而生出了些莫名的勇气来,可毕竟心里仍存芥蒂,便撇过脸道:“我才不想救旁人呢,世道浇漓,瀛洲的奴隶一个个自私自利,人人只想着救自己。”
“奴隶也是有好有歹的。瀛洲的每位舆隶都似一条小枝,单则易折,众则难摧,能烧起一丛极大的火。”女人向司晨伸出臂膀,说,“你瞧,我也是一位舆隶。”
于是司晨望见她臂上烙着一只烙印,是鹰纹,女人果真曾为瀛洲的军吏。司晨也亮出自己的烙印,也盖在臂上,却是不如鹰一般英姿焕发的鸟儿,这烙印奇特,她不曾见过别的舆隶有此印。两人并臂贴着,司晨感到了肌肤下涌动的热意。女人向她露齿一笑,笑容如光彩夺目的焰火,认真道:
“你若没有想救的人,那便来救我罢!”
司晨糊里糊涂,不知这话是何意。女人继而勖勉她道:
“你瞧,我是舆隶,我也想过上好日子。就当是为了救我罢,你不想拼力一试么?”
不知为何,司晨的心竟在动摇。她说:“可我、我同你素昧生平……”
“即便如此,你却还是在溟海里救起了重伤的我,且在那之后再未独个儿去寻死过,这是为何?”
司晨别过脸,嗫嚅道:“因为……我怕你……伤还未好,我又怎能自顾自去寻死?”
女人道:“你才不想自投哩。你看,只要有了对旁人的牵挂,这世道再难,也是能活下去的。潮木终有一日也能生出火花,咱们也终有一日能教瀛洲不再是囚束咱们的牢槛。”她拍拍司晨的肩,“活下去罢!我来教你拳脚功夫,往后不但无人敢再欺侮你,除此以外,你还能伐暴救民。不止我一人,你能救更多人。”
司晨怔怔地听着。她不曾想过,在那个漆黑无光的雨夜,在她并未选择自溺,而是救起了女人的那一刻起,往后她的一生将会有了翻天巨变。
雨声淅淅,浪声重重迭迭,好似奏着一首雄浑勍曲。女人站起身来,笑容张扬而明媚,向司晨伸出了手。
这回司晨未再逃避,而是紧紧回握住了那只炽热如火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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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递嬗,日子像偷油吃的隐鼠,悄没声地过去。司晨跟着女人学了一手精湛的拳脚功夫。
女人武艺如渊,动如猛虎。一双长腿扫出时,恰似虎尾猛厉一抽。司晨学了这功夫,研钻不替,身子也渐而变得结实有力,走在街上也扬眉吐气,便是有喇唬要来打街骂巷也不怕了。
女人在蓬船上休养了几日,便又离去。她来去无踪,好似急吼吼的一阵旋风。只是有时她似也借道来探望司晨,大多时候着一身绵羊皮得勒,披大开襟驹皮,皆是好料,看得出出身不低。她若来了,便指点几下司晨的功夫。也是奇事,只消她指拨一二,司晨便进益神速。
偶有几回,司晨撞见女人来时,蓬船外总有些蒲团船逡巡不去,有些流民样的人物在船首张望。她紧张地与女人道:“外头有些地棍样的人儿,是盯上你身上披的皮张了么?”
女人哈哈大笑:“不打紧的,那些皆是我标下。”
“你武功这般厉害,又有部属,那便是海贼了?”司晨好奇地问。女人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是比海贼更厉害的人。”
司晨会了功夫,那将无赖打得落花流水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那做运丁的少年言信听了,倒十分欣喜,寻到司晨说,“你既会功夫,不如往后便不必再做纤夫了,来边军中干活罢。”司晨不答,每每见到言信,她总气鼓鼓地别过头去,她还记着他让自己变作人人嫌弃的殃星的仇。
日子宁静,仿佛再不起波澜。司晨也以为往后的一生将会一路好转,便似落到谷底之后,处处都是上坡路一般。然而她却错了。
仙山吏终还是寻上门来了。其实司晨本也有些隐隐的预感的,那雨夜出现在海中、便是重伤也行动无虞的威棱女人,又怎会是常人?
这一日清晨,司晨才出了蓬船,上了浮桥,将去往青玉膏山下拉纤,这时忽有一片乌云样的人影飘来,阻在她面前。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样的兵勇,横肉一擞一擞,不客气地将一张麻纸拍进她怀里,道:
“站住,见过这上头的人没有?”
司晨被搡得几乎跌倒,待看清那麻纸上的图形,惊异倒占了上风。那是一张海捕文书,上头画着自己曾救过的那女人的面庞。
而那海捕文书上写的那人的名号是——玉玦卫。
司晨的一颗心突而急促跳动,然而却装一副面无表情之态。她说:“这是谁?”兵勇说:“你这窝家还装蒜!仙山卫大人在瀛洲四处有眼线,做什么都瞒不过他老人家。”
“我真不识得!”
“那你说说,近来有象姑说曾见过有一个女人出入你屋中,那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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