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但她现今阴差阳错,害了言信性命,这也算遂了玉鸡卫之愿。司晨心中恚恨,眼里滚滚落泪。
雷泽船坑坑洞洞,遍体焦黑,舵楼塌毁,野鸡篷上尽是透光窟窿。士卒们挨坐在船栈上,没精打采。
此时距他们厮斗已过了半日,司晨强打精神,好不容易走近雷泽船。阍吏们见了她,先吃一惊,待司晨将身上负的尸首解下来,放在地上时,他们更是愕然。
“言大人!”“头儿!”士卒们惊慌失措地凑过来,一通嚷叫。人墙愈来愈厚,惊愕之后是怒吼和噎泣。不知过了许久,人群里复归静谧,所有人都泪落潸潸。
司晨垂着头,似做错事的孩子,低声道:“我在月盈桥碰见的他,他现下已断气了。”
悲恸而死寂的人群里渐而起了窃语。有人上前一步,疑道:“言大人是遭了什么事才归天的?”
“是……是玉鸡卫害的。”司晨不敢多讲,只懦懦地道。
“我听熟识的脚行兄弟说,你在月盈桥同言大人厮打,是么?”
司晨道:“那是因为言信哥突而发狂,要咬人哩,我不过是要拦着他害人性命!”
这话却引来军士们生疑的目光:“言大人好端端的,怎会发狂?”
“我也不晓得,总而言之,这都是玉鸡卫的奸计。”
“胡吣什么!”忽有人大声疾呼,“我还听闻有做扛活路过的人道,是个女娃娃杀了言大人。那女娃娃便是你罢!”
司晨浑身发冷,“我被玉鸡卫捉去后,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言信哥发狂,变作四处啮人脸皮的‘山魈’。我为自保,才同他过了几招……”
有人将言信的尸首翻过来,瞧见胸膛正中的血洞,打断她说话,大呼道,“这儿有伤!”士卒们三三两两地凑前打量那创口,不似是刀痕,像锥子。又有人觑一眼司晨,直捅捅地问:“你头上的簪子去哪儿了?”
原来那簪子是言信替她买的,是雕作竹节样的骨簪,打磨得光滑透亮,司晨爱如珍宝,日日戴着,故而士卒们皆认得。司晨见瞒不过,跺脚大吼道:“是,是我杀了言信哥!可那时情急,我哪有别法?现下应究的是言信哥为何会变作这模样!”
军吏们面面相觑,神色中染上怀疑。言信去了趟青玉膏宫后,便不知所踪,再回来时便是尸首一具。那“山魈”病狂血性,他们怎也无法将这传闻里的妖异与言信想作一人。而据言信所说,司晨被玉鸡卫捉去,当初被玉鸡卫捉去的阿初和兵丁尽数亡故,可为何仅有这女孩儿毫发无损?于是有人疑三惑四,问:“咱们倒想问你,为何拿去的人质里净你一个毫发未伤?”
“我……”司晨支吾。
有人眼含热泪,肝胆俱裂,“是啊,咱们的弟兄百余人遭俘,大多作了水下白骨,怎么唯你一人能脱身,还带回了头儿的尸身!”司晨争辩:“我洑水逃出来的!”
“只你一个逃得出,咱们其余九十六名弟兄便只得下黄泉么?”
一只粗壮臂膀突而捉住司晨腕节,将她臂上的烙印亮给众人瞧。“大伙儿看,我早发觉了,只是一直未说——这分明是鸡纹,是玉鸡卫那老茶壶的私印!”一时间,众人一片哗然。司晨总将这烙印遮盖着,少有人见。于是立时有人叫闹道,“她是玉鸡卫的亲信!若无这层干系,那老砍脑壳的怎会放她走?”
司晨吼道:“言信是我哥,我凭甚要害他?现下不是究这事的时候了,我要去寻玉鸡卫报仇,你们莫非都不想去么?”
她说罢这话,不知谁人叫了一声:“殃星!”一时间,司晨只觉她心口也似被冰簪子楔入一般,冷冻彻骨。这喊声掀起一阵海潮,许多人苦大仇深地嚷道:“丧门星!”“分明是你晦气,害死了言大人!”
石子、臭鱼一块块砸过来,司晨被打得浑身流血。忿怒的人潮吞没了她,她余光觑见不少兵丁拾掇起行囊,丧脸自雷泽船中走出,身影在雨雾中渐行渐远。她忽而绝望,原来许多人慑于玉鸡卫威势,不敢与其正面抗衡,便想教他们的忿恨寻到一个发泄之处,而她便是他们寻到的标靶。
她口拙舌笨,素来不讨人欢心,此时遭众人嫌恶,也无人站出来替她辩驳。雨针密密层层下落,仿佛要刺破她身躯。天色是蒙蒙的黑灰,万事万物便似铜镜上留的水渍一般,望得清轮廓,却看不出内容。
司晨蹒跚走入雨中,怒火填膺的雷泽营士卒们紧盯着她,无数小石子儿溅落在她身后的雨洼里,滴滴答答,像是老天坠泪的声音。
浮桥、蓬船、松木板道,司晨看着这些单调景色,在瘴烟蛮雨里穿行,惘然地想,她还有何处可去呢?
心里茫茫不知方向,腿脚却慢慢踅到了戏子房边。一只只不系舟摆筠篙桂棹,缓缓行过,雨都洗不净其中飘来的胭脂水粉气。珠帘画栋间,司晨忽觑得一个人影闪过,手里端药铫,正往阑干外倾药渣。
那人高挑个子,抿着嘴角,眉似初月,面如冠玉,正是方惊愚。
见着了他,司晨心里的悲苦忽而尽数涌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没进水里,顺船肋往上爬,口里叫道:“殿下,殿下!”
她心里却对这不招自来的瀛洲访客厌嫌之极,若他们不来瀛洲,日子是否便会如常?兄长、雷泽营将士们也不必丧亡。
司晨费尽气力,翻过寻杖阑干,水漉漉地奔到方惊愚面前,方惊愚略略吃惊。在他面前,她干啼湿哭,将言信发狂、自己不慎害他的一节交代罢了,最后捶地痛嚎。
悲伤有若海流,在她心中激荡。檐外雨声淅淅沥沥,不一时便将她的话声吞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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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雷泽营中遍地狼藉。
愈来愈多的士卒出走,消失在雨雾之中。探旗、大索撇落一地,余下的人坐在破船中,碾炒黍、就酒吃烧饼,舱中只些细碎的嚼巴声,静得吓人。
言信的尸首已放入蓬船中,身边放了兵士们采的开花海草。解开索子后,蓬船游出外围,随风海流漂至远方,这便是瀛洲人的水葬了。言信弃世后,兵丁们更发消沉,心底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
水兵们正如槁木死灰般枯坐着,却见细雨一头走来一人,一身洁净皂布衫子,腰间挎一柄剑,以黑檀木鞘装着。那人眸光清炯,眼里亮灯一般,旁若无人地踩上跳板,走入雷泽船,一如多年前的楚狂。
但这人却不是楚狂,军吏们见了他,一拨人讶异地叫:“殿下!”另一拨则瞋目切齿,喊道,“方惊愚!”
这时又有人觑见他身后影子似的跟着一人,是垂头抿嘴的司晨。一夜过去,她头上松松挽个髻儿,眼圈却依然发红。
有人喝道:“殃星,你怎么来了?”
“害言大人过世还不足,要将咱们一船弟兄尽害了么?”
司晨拳头紧攥,蚊子哼哼似的道:“我来寻寻看,有没有人愿同我一齐去向玉鸡卫报仇。”
“玉玦卫和言大人皆身故,咱们一群散卒,同玉鸡卫交锋便是以卵击石,你还嫌咱们人死得不够么?”有人叱骂道,又有人在旁向方惊愚哄闹,“这厮来了瀛洲后便接二连三闹出事端,教咱们雷泽营遭殃,不如将他扭送至青玉膏宫,教玉鸡卫对咱们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方惊愚此时却前迈一步。众军士不由得退却,慑于其身为白帝之子的威迫。只听他淡淡道:
“不必你们送我去。五日后,我将独身前去青玉膏山,与玉鸡卫搦战。”
这话便似一道惊雷,在人丛里炸开。要独自赶往青玉膏宫,同那仙山卫里的头面人物交战?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军吏们面面相看,哑口无言。此时方惊愚忽吊眉睁眼道,“倒是你们,一个个吭哧蹩肚的,恁地没志气!我听人讲了,以前玉玦卫下世,言信便挑大梁,而今言信谢世,你们却没一个敢顶上,还有脸称自己作义军么?”
许多人被他训得羞窘难当,然而也有做刺儿头的,跳出来招呼旁人道:“弟兄们,别同他费津唾,捉住这大话虫,将他直下送至青玉膏宫!”
方惊愚却道:“即便将我送至青玉膏宫,你们也只会是一辈子受人鱼肉的舆隶。玉鸡卫哪会许你们玉食锦衣?若不揭竿,瀛洲的雨永不会歇!”
他拔出含光剑,剑光纵横,如星如日,在雨中格外烁目,仿佛能劈破穹顶一般。方惊愚擎着这剑,向天高举,胆气横生,厉喝道:
“来啊,有种的便和我比试,若有能败我者,我就让你们拿去玉鸡卫跟前!”
如瀑暴雨里,他立于人潮之中,似蓄势待发的猛狮。雷泽营众人慑于其胆魄,在这青年面前,他们总有屈膝下拜的冲动,望着他仿佛便见到了百年前的白帝。
船栈上很快扎下大幄帐,上披桐油布,里头点风灯,比试便在其中开始。方惊愚手握含光剑,军吏们一个个入内,人人审慎地望着这位白帝之子,不知他要卖甚关子。兵丁们在帐外鬼头鬼脑地集议:“咱们一个个殴他,打折他手脚,将他用麻绳捆了,当即送到玉鸡卫跟前!”
然而一入帐子,眼见方惊愚端严毕备,一柄含光剑使得四下生风,寒光零乱,兵丁们便都似阉鸡一般失了精神。
雷泽营里有一大块头,长手长脚,人称“旗杆子”,然而这旗杆子上下长了,左右也不落下,腰粗膀圆,十足的狗熊样。在他面前,方惊愚便似一根草杆般瘦弱。旗杆子早瞧不惯被人众星拱月般簇着的方惊愚,只觉这人乔模乔样,此时入了帐后,大喝一声:“兀那小子,老子来会会你!”
旗杆子抄一柄马刀直扑而上,大开大合,连斩几刀,然而方惊愚信手去接,便轻而易举化其攻势,似闲庭信步一般。
旗杆子脸上涨一层薄汗,只听方惊愚道:“你这一身虎力,不去对付玉鸡卫,倒反要去做他手下的脚夫,实是可惜了。”
“那又如何,俺旗杆子从不打无胜算之仗!”
“有无胜算,都是自己争来的。不去碰碰,怎知自己是卵是石?”方惊愚道。
旗杆子得了教训,脸皮抹了山椒末一般,又红又辣,左打右砍皆不中,他索性脚下一滑,软倒在船栈上,卖个破绽,然而袖里却悄悄摸定一只飞叉,打算偷袭。
谁知方惊愚却道:“有这等下作心思,不如放在玉鸡卫身上。”说着便一脚踢他裆下。
旗杆子一下蹿了起来,浑身火烧火燎似的。方惊愚说:“虽说你是猾头,看来还是远远比不得我家长工狡诈。”
于是旗杆子不敢再在他面前久留,这人在雷泽营中号称力敌千钧,然而此时只得抱头鼠窜,教雷泽营军士们目目相觑。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叫道:“既然殿下不义,便也别怪咱们不仁了!”
说着,那人端起一只火盆架,将一只铁火盆劈头盖脸地向方惊愚砸来。
有人叫道:“蠢贼,烧着船怎么办?”
但那火盆已然飞出,向方惊愚压头而来,红花花的炭火热气逼人。只见方惊愚不慌不忙,剑出如风,在空里凛冽一闪,先将那盆用剑刃稳当接下,再将炭块兜住。众人惊奇发现,木炭掉下来时竟已成了细碎渣滓,是方惊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碎的。
“好俊的剑法!”
便是有心同他作对的军丁也不由得大声喝采,这时众人才正视这青年,不将他再视作一绣花枕头。
采声里,人丛中又走出一将士,浑身披挂,铁札筒袖,端一柄白蜡枪向方惊愚杀来。
方惊愚依然从容,在与那将士接锋时从其身畔一闪而过,剑刃如觅蕊蛱蝶,轻灵翻飞。一刹间,将士浑身札甲四分五裂,绽裂开来。他的剑迅、巧而利,技艺惊人,于是众人又喝一声采:“好!”
司晨立在一旁,怔怔望着这一切,方惊愚像是将他们的血点燃了。不知自何时起,兵丁们眼里重燃战意,而这一幕兴许在许久之前也曾上演过。
方惊愚气息丝毫不乱,稳如泰山,他向其余人勾手:
“辰光不早了,一起上罢。”
这小子竟敢放大话!军士们被他挑衅,斗志昂扬。一刹间,人影自四面八方袭来,方惊愚身子一矮,在人缝里穿梭。剑光似白泠泠的水,淌遍众人周身。他的战法时而正大光明,时而刁钻鬼蜮,教军吏们应对不及。帐幄有限,兵丁动起拳脚来时总不先打中他,而是误中旁人。一时间帐中人如一团无头乌蝇般,四下乱撞。
方惊愚乘隙闪至一人身前,用剑刃接住其攻势,道:“尚麻子,你下盘不稳,往后每日多站站马步桩。”
他又接过一人刺来的朴刀,道:“能飞将,你总易找不着北,往后要随行伍多操练锋矢、偃月阵,并将其牢牢记在心里。”
“张拐脚,你手脚不够踏实,明儿便开始练掇石功夫罢。”
方惊愚将他们的名字一个个点过去,众军吏瞠目结舌,才知这小子竟将他们一营数百人的名姓尽皆记下,又在他们操练时将他们的弱处看在眼里。一时间,帐中乌糟糟乱作一团。不知许久过后,兵丁们倒了满地,促喘嘘嘘。那皂衣青年鹤立鸡群一般,直定定站着,一丝不乱。
于是大伙儿方知方惊愚那惊世之才的名头非虚。方惊愚依然是那淡声冷气的模样,道:
“你们也识见过我功夫了。五日后,我会去寻玉鸡卫,我不惧死,也不会败。”
军吏们抿口无言,然而望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对他的信服。这时方惊愚高声喝道:“若有欲随我出征至归墟、做忠义之俦者,便随我来!”
这话掷地有声,令闻者洞心骇胆。不少人自地上翻身而起,仰头看他,仿佛望见曾经那身披龙纹介胄的少年天子,威风万里,似乎归于其麾下,便真能百战不殆。
司晨也看得痴了,帐外骤雨声频,似战鼓狂擂。这时方惊愚却转向她,作个“请”的手势。
“这是……何意?”司晨怯怯地问。
方惊愚道:“司姑娘也是雷泽营的人罢,我还未见教于你呢。”
司晨瞠目结舌,旋即心里一酸,晓得他是借这话要旁人认同自己是雷泽营之人。她取出“玉笋芽”,一对她时时精心摩拭的铁手甲,戴在手上。
刹那间,帐外烁电飞冥,光透过帐隙,将帐中映得一片惨白。雷声也如卷潮起怒,震得人三魂齐飞。两人摆开起势,是自报家门的时候,方惊愚道:
“在下虽为白帝之子、暴君遗孤,却也欲再启征程,前往五山之外,寻得教风雪止歇之法。司姑娘,请赐教。”
像有一股火流过心头,司晨也大声应道:
“我虽是玉鸡卫之女,却愿立誓杀那老奸贼,还瀛洲安靖——请殿下赐教!”
陡然间,他俩放开手脚,杀作一团。
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帐外激电飞舞,蛟波鳄浪,帐中含光剑熠熠生辉,玉笋芽如霰雪纷来。虽是两个后生间的较劲,却教人记起他们先辈之英风豪气。两人面上带笑,如狞鹰扑击,似猛虎啸天。
方惊愚演开七式剑法,“一寸金”“满庭霜”“上江虹”贯连潇洒,司晨虽不懂招式,却牢记玉玦卫教诲,举首蹬足又带着玉鸡卫般的蛮野。军士们看得如痴如醉,连方才司晨报出自己是玉鸡卫之女的名号时也忘了讶异。他们甚而忘了这是一场凶险的搏杀。
“司姑娘,若我胜了,你愿同我一齐去往归墟么?”方惊愚虚晃一招,在司晨骤雨似的攻势下后撤。
司晨竟不自觉笑了,这是她头一回如此酣快地笑:
“瀛洲还等着姑奶奶我去救呢,等你胜过我先再说罢,殿下!”
他俩杀得难解难分。司晨渐而发现方惊愚着实不是个易相与的对手,出剑时目光总故意往反向瞥,教她屡受误导。于是司晨索性闭眼,她机警之极,凭耳听也能断得剑刃刺往何处。
她随着雷泽船的起伏而扑身抓挠方惊愚,做了这样久的渔家女,她已太谙熟海浪了,论水战,方惊愚尚是个门外汉。可方惊愚却不显生涩,不紧不慢,一手持剑,一手把鞘,防得滴水不漏,司晨便以铁甲上映的火光故意照他双目,教他分心。这时方惊愚却猛地将含光剑向上一抛,向她冲来。
司晨吃了一惊,他手无寸铁,是要考校自己拳脚功夫么?但见方惊愚手如急电,自一旁军士腰间抽出一剑,含光剑打着旋,在虎跃之时落进他手里,原来是虚晃一招,要打她个措手不及。
轰雷阵阵,雨打幄帐,两道剑光与五道爪光相接,刹那间,两人已分出胜负。司晨用铁爪擒住了含光剑剑尖,而另一爪却直指方惊愚心口,只消再用些气力便能破皮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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