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那你有甚撒手锏?”
方惊愚道:“没甚撒手锏,此举不过是为了激起瀛洲义军斗志,让他们放手再搏一回。若说我有甚后招的话,便是此物了。”他拿出一只火镰袋,里头装满了大源道教主予的肉片,因原来的那只猪皮口袋太重,不好携带,他便取了其中一些肉片另盛了一袋。楚狂见了那肉片,立时色变,发狂似的挣动:
“死油嘴,你竟敢用那东西!”
“你都用了几回了,我有甚不敢用的?虽然服之有性命之忧,可若凭此能让武艺大有进益,杀得了玉鸡卫,这点代价也是值当的。”
楚狂大怒,对他拳脚相加,然而都被方惊愚轻易拦下。闹了一遭后,楚狂不讲话了,躺在榻上,茫然地望着舱顶,神色脆弱,如一只将碎的瓷人儿般。方惊愚才想离开,却见楚狂伸出手来,却不是要痛殴自己,而是揽住了他的脖颈。
“别走。”楚狂最后哀求道。
“我铁石心肠,你再怎样求都无用的。”
“什么铁石心肠?分明是只有嘴巴老硬的大骗棍,几日前还说你不会走,现今却出尔反尔。”
方惊愚将目光移开,晓得这事是他做得不当,但仍倔道:“今时不同往日。”
楚狂说:“你对我扯谎,便当受罚。”
“罚什么?”
楚狂苦涩一笑,道:“罚你同我吃嘴巴。”
忽然间,他两臂收紧了些,力道轻轻的,却教方惊愚措手不及,倒将下来。楚狂将脸凑近,一个羽毛样的吻落在嘴角。
方惊愚神色无变,心里却在拉风箱吹起熊熊大火,脑筋都被烧断了似的,木呆呆地动弹不得。楚狂得寸进尺,舌尖似钥簧,轻易教他齿关失守,与他唇舌痴缠。
方惊愚睁着眼,恰见他羽睫在脸上落下一道细细阴影,容颜是良工琢就的,秀气里带着英厉,而那神态同旧日哄他入眠的兄长竟是同出一辙的。
一个念头忽教方惊愚如坐针毡,若怀中此人是方悯圣,自己便算是乱了伦常了。然而楚狂又怎会是兄长呢?胡思乱想之际,楚狂已揽紧了他,两人口齿好似融化似的,津唾交流,不论谁的心旌皆在乱摆。
这时楚狂摸上他脖颈,指尖流连处仿佛要拨撩起火焰一般,方惊愚却打了个激灵,颈侧有一死穴,点之可教人昏厥,先前他便是如此制伏楚狂的,如今这厮以牙还牙,想教自己也厥倒!说这迟那时快,他劈手擒住楚狂腕子,另一手反擒其颈脖。
楚狂低叫一声,可还未来得及挣动,便手脚软下来,瘫在他身下不动了。
待将他依原法扼昏,方惊愚惊魂甫定,这厮真是蛇缠犁头,日赛一日的狡猾。
然而再望一眼那颇似兄长的睡颜,心里又不由自主地生出容宥之意来,方惊愚叹了口气,将他放下,盖上衾裯。
————
楚狂再度醒来时,怒火中烧。
他已是骗精里的斫轮手,不想那诡计却被方惊愚看破。还没等自己按上他死穴,方惊愚便先下手为强!楚狂歇了片晌,胸口创伤痛得难受,他连起身都难了。
铁链一时解不开,他索性昏沉沉睡着,噩梦斑驳陆离,梦里人影纷攘,全长着他不识得的脸,教他做梦也做得满身大汗。伶儿入舱房来给他上药、换细布时,却见他兀然睁眼,气喘不已。
楚狂两眼直瞪瞪望着舱顶,问:“伶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伶儿吃一惊,想不到他已醒了,回话道:“今儿是丙寅日。”楚狂心里一算,离方惊愚去青玉膏宫还有三日,便道:“我求你一事。”
往日在雷泽营时,楚狂我行我素,仿佛不将任何人放眼里,此时听他出言相求,伶儿高兴,忙不迭道:“阿楚有求,我自然答应。”
楚狂问:“你希望殿下去送死么?”
伶儿抖了一抖,半晌懦懦道:“定是不希望的。”楚狂看他应得不干脆,知道他有后话,果然伶儿又道,“但殿下当日来雷泽营中与咱们轮番比试过,讲了一通身先士卒的话,教营里好不容易士气高涨起来。我还听说他发了一支髇矢,将战书送入青玉膏宫中,已定明了与玉鸡卫鏖战的时辰。若他临阵脱逃,倒对他声名大大不利,且都会教大伙儿败兴哩!”
“不是不让他去,我是想教他延宕几天再动身。”楚狂顺口开河,“实不相瞒,我爹是仙山卫,在蓬莱有些可动用的标下,只是几日后方到瀛洲。待援军到了再一举进攻,胜算岂不更大?”
“真的?”伶儿狐疑地看着他,“哪位仙山卫?”
楚狂不想他竟追问,当即开动脑筋。靺鞨卫七老八十,玉印卫又与男欢女爱不挂边,最后楚狂胡扯道:“琅溃艺媸撬樱∥抑幌质橐环庥胨隳馨崾蛱毂矗 �
伶儿听了他的鬼话,两眼放光。楚狂又瞎诌一二句,教他全然咬了自己的钩。最后楚狂道:“所以我想托你一事,寻些麻沸散或蒙汗药来,下在殿下的药汤里,分量最好捏准了,要教他睡几日。”
听了这话,伶儿反犹犹豫豫。楚狂说:“同我一块来的郑得利的药箱里有麻药,你就说是我创口痛得厉害,向他讨便行。这药味儿大,下在殿下的药汤里才不致教他起疑心。你怕什么!若有什么差池,过错全在于我。”
伶儿犹豫地应承了。待他走后,楚狂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创痛翻身起来。榻边的松木小柜上放着盛肉片的猪皮口袋,不知是走得急了而遗漏的缘故,还是大抵笃定楚狂不会再服这后患无穷的玩意,方惊愚并未将其带走。
于是楚狂艰难地伸长了手,够住了那只口袋,将其紧攥在手里。
————
雷泽船中热火朝天。
与玉鸡卫开战的日子在即,选锋加紧操练。铠袍、床弩、砲机、缮船,样样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此外还需制好足用的黑火药,有些军士特地乘小舟远离雷泽船,在舟上炼硭硝、火炭和石流黄,免得一着不慎,教雷泽营被炸个四分五裂。众人同仇敌忾,连喊的号子都是:“捅破老鸡公的眼子!”“杀——杀!”
方惊愚立于爵室外,望着船中的一切,明日便是与玉鸡卫开战之时,他手心里早已汗浸浸的。雷泽营士气旺盛,已不需他忧心,而楚狂这几日里倒十分安分守己,不曾来寻过他麻烦。
然而一念及麻烦,麻烦便到。只见伶儿匆匆奔上木阶,来到他身畔,压着嗓儿道:“殿下,大事不好!”
“怎么了?”
“阿楚他不知发了什么怪病,吐血吐得厉害呢!”
方惊愚浑身一震,立时跟着伶儿赶至楚狂所在的舱房。一入舱房,眼前之景果教他怵目惊心。不过短短几日,楚狂便消弱得厉害,仿佛有只巨手把他身裁捏瘦一圈了似的,布衾上星星点点,尽是鲜红血痕。
“楚狂……楚狂!”方惊愚心急,慌忙奔过去。出乎他所料的是,楚狂的痛苦不似作伪,脸皮青白一片,吐出的血又极殷红,教人心惊胆颤。
似感到方惊愚前来,楚狂微微睁眼,细声说了一句:
“惊愚……”
但下一刻,一阵猛烈呛咳声自他喉中喷薄而出,鲜血泼墨似的,溅了方惊愚满身。方惊愚抱着他,对伶儿喝道,“叫大夫来!若是撞见郑得利,也让他一块儿来!”
雷泽营的大夫来了,然而神圣工巧了一番后依然查不出病根。郑得利倒发现些端倪,他号过楚狂的脉后愁眉不展,与方惊愚道:“仍是上回那病症,但这回有些古怪,脉气不及,伤病在内,却严重了许多。”
“他先前还好好儿的,虽说有外伤,却决不至于此,为何会突然变糟?”
郑得利说:“这便不晓得了。”但他心里隐隐有个荒唐猜测,一下病成这样,除非是楚狂自个又胡吃海塞了一回那肉片。然而楚狂是尝过那肉片的苦头的,为何要这样糟践自己?
之后便是鸡飞狗跳,一通忙碌。方惊愚按方子拣了蜜甘、白姜,熬作一大煲汤药,给楚狂吃下,其间替他拭汗擦身,忙得如趁墟一般。也不知是何缘故,楚狂胸前的创口竟愈合了,然而方惊愚忙碌,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歇得口气儿,方惊愚已是满头大汗,只见伶儿也端着一碗汤药来了:“殿下,这是你的药。”
“我的药?”
“您先前不是铁骨破皮,浑身是伤么?这是郑大夫熬的刀尖药。”伶儿脸色苍白,口齿也不利索。
“刀尖药不是外用的么?”
“内、内服!”伶儿忽抬高了声儿。
方惊愚拿起碗来,先嗅了一嗅,蹙眉道:“好大的味儿。”
“这……这是独门偏方。这药劲儿大,殿下吃了后多歇歇才好。”
眼见着方惊愚将那药一饮而尽,放回他手中的木托里,伶儿汗流浃背,才松一口气。
这便是楚狂托他动手脚的药了。先前他悄没声儿地偷摸郑得利的医箱,不想里头的麻药早给楚狂、方惊愚治外伤用见了底。至于雷泽营的军医那处,教他掉一万个脑袋也绝不敢去偷药。
后来他想起以前游舫里常藏匿些受伤义军,鸨儿那里似也有此药,于是便摸到她房里。舱中有一药橱,里头放着花船中常使的药,肉苁蓉、海狗胆、相思锁,应有尽有,纵使药包、瓶上并无字样,伶儿曾尝风月事,也大抵识得。后来他总算寻得一只青釉小瓶,上头嵌珠镶翠,王八爬一样地写着俩字“麻药”,他才放心取走。
方惊愚喝了那药后,送走伶儿,返身回到舱房里,将门阖上,却觉有些头昏,更教人奇怪的是似有一股火在腹里燃起,自曲骨一路烧至神阙。
他忽觉不对,是方才吃的药有异么?可伶儿也说过这药劲儿大,兴许这也不过是药效里的一种。他去推舱门,这门却兴许被卡住了,如何也推不开。这时他忽听得榻上有些窸窣响动,楚狂似转醒了,正在痛苦喘气。
于是他快步走至榻前,只见楚狂狂性大发,翻来覆去,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蹿起来撕咬他。
方惊愚眼疾手快,将他按下。楚狂叱骂挥打,两人在榻上滚作一团。那腹里的火烧得愈来愈甚,方惊愚目眩头昏,难以自持。楚狂虽作一副狂态,心里却清明,晓得等麻药发作后便能放倒方惊愚。
可谁知方惊愚不但不倒,面庞儿红得似火,吁吁气喘,按住他时身子紧贴着,底下棒槌烫如烙铁。
楚狂被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着装疯,在心中破口大骂:
“不是说好下蒙汗药的么,臭伶儿!”
第72章 孽海情天
伶儿回到游舫敞棚里,坐立不安,拿针奁做了做纩衣的缝补活儿,心不在焉做了老半日,不知觉间天已近昏,夕光赤红。
这时只见鸨儿咋咋呼呼来了,见了他后便一把揪住他,道:“偷油鼠子!你将那青釉小瓶藏哪儿了?”
伶儿装作不知,“什么青釉小瓶?”
“再装憨,老娘便拽掉你耳朵!龟奴们都瞧见只你一个往我舱房里去了,还能有谁动老娘私物?”
伶儿无法,便只得将那小瓶取出,交还给鸨儿。鸨儿掂了掂,眉头大蹙,问道:“里头的东西呢?”
“下……下给殿下了。”
鸨儿两眼眯细,却不恼怒了,拿一只秋树纨扇掩着口吃吃笑。“小猢狲,这是想撺掇殿下同谁磨皮擦肉呢?”
伶儿听不懂她的话,正发懵着,却听鸨儿道:“装傻充楞作甚!你拿这酥蔴药不就是作这用处么?”
酥蔴药?伶儿大骇。他取出小瓶一瞧,只见“蔴”字前还有一“酥”字,只是写得极小极淡,拔开小瓶一嗅,才想起这药气是海马、寸香和黄丝,在风月事里常用,只是当日他寻得急,竟一时不察。他哆哆啊啊道:“这、这真不是麻药么?”
“什么麻药?早就使完了!那分明是神仙药,抹在本钱上,便能长大几寸,入人入得可爽利了。”
伶儿心知铸下大错,一时心急如焚,在棚里踱来踱去,然而一看天色,月钩当空,心知已晚,要入十数人也早该入完了。先前楚狂还叮嘱过他,因之后要与方惊愚大打出手,要他下罢药后悄悄将舱门闩上,他也照做。想必里头的人吃了药后是叫天不应,入地也无门,若能出来,定是要将他狠尅一顿,甚至要生吞活剥。想到此处,伶儿哭丧着脸,叫道:
“完啦,完啦!”
————
话说回许久之前,舱室里的两人正闹得鸡飞狗叫。
楚狂见方惊愚脸红如烧,心里忙乱,不由得嘀咕:“麻药有此药效么?”他想爬起来,却被方惊愚猛地一按。
方惊愚脸上烫,声音却冷道,“你又耍甚诈,想带病走动?我不许你走。”
他双眼通红,烧红的火炭一般,甚是可怖,楚狂恼道:“死瓢拦三阻四的,你晓得爷爷我是什么人么?老子在你没出娘胎前就同玉鸡卫打得有来有回了!”
“那也不许走。”
楚狂还想发气,却觉心里闷燥,也火不邓邓的。
原来之前他为引出吐血之症胡吃肉片,欲要勾得方惊愚入套,可那肉片本是大燥之物,往日他吃了便要癫狂,这时又怎会幸免?
于是他继而与方惊愚厮打,只是这回炎珠入胆一般,内里火烧火燎,渐失了神智。最后他似墩锁一般扣住方惊愚四体,叫道:“你不许我走,我也不教你挪窝!”
方惊愚身上烫得难受,道:“别抓这般紧,我身上热着呢,也不知发了甚怪病。”
“什么怪病?分明是你色胆生发,见了我的美色,连一步也挪不开。”
楚狂说着,忽难受地蹙眉,蛇咬屁股一般,短促地叫一声:“啊!”方惊愚去看他,只见他脸上水浸浸的,忽失了清明,他头昏脑眩,智昏狂痴,忽发狠张口,咬上方惊愚肩头。方惊愚大抵猜到是肉片暗疾发作之故,也容宥他几分。
这时方惊愚忽觉肩头上一片濡湿,滴滴答答,却都滚烫,似有人在落泪。松了臂膀一瞧,楚狂眼里似落一番小雨,烟水朦胧。方惊愚说:“我发病便罢了,你又犯甚病?笑笑哭哭的,好不古怪。”
楚狂果真有些神志不清,狠命捉住方惊愚腕子。肉片侵蚀他神智,他半是撒泼、半是哀求地道:“那咱俩都不走,你也不许走。求你了,别撇下我一人。”
方惊愚以为他又动小脑筋,他又喃喃道,“到处都又黑又冷,许多人拿铁棍擗我,拿烙铁烫我,拿鞭抽我。不要走,救救我。”
方惊愚心里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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