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 第9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强强 正剧 欢喜冤家 年下 美强惨 玄幻灵异

谷璧卫惊诧,不由得退了一步。满室的尘霾里走出一人,一身皂衣,未穿王府侍卫的青服,披一件缀满补丁的破旧披风,身形挺拔若猗猗修竹,手中含光剑璨如星日,正是方惊愚。

方士们也尽皆后退,却摆出戒备之态,侍从们齐刷刷抽剑,剑光刺向方惊愚。谷璧卫神色扭曲,片晌后道:“这位小兄台,私闯此地是为何事?在下正讯问神女呢。”

方惊愚神色不变,提剑道:“不叫我‘陛下’了么?那称呼我倒爱听。”

小椒仰望着他,有一瞬的侘傺,仿佛置身于多年以前。那个皂衣少年用披风裹着她,将她珍重地捧在怀里,穿越风雪。他收留了桀骜猖披的她,两人起先一贫如洗,在马房里的干草堆上入眠。方惊愚供她吃穿,教她识字讲话,两个茕茕孑立的人儿从此唇齿相依。刹那间,她泪流满面。

“我来带走小椒。”皂衣青年道,“她是咱们的伙伴,我不可弃她于不顾。”

谷璧卫让开一步,让他看清地上瘫软如泥的小九爪鱼,冷笑道。

“你口里的‘小椒’不过是个吃人取命的妖鬼,这样的妖鬼,你也要救么?”

小椒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怎会认出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方惊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果真迟疑了一瞬。他望见了刑架下干瘪的少女躯壳,还有一只小小的七眼九爪鱼,目光可怜怯缩,欲要躲到阴影里。

沉默片晌,方惊愚忽而哂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更不可不带走她了。”

他横剑在身前,霜一般净白的刃面映出其眉眼,带着锋利无匹的笑意。

“谷璧卫大人,仙山吏方惊愚这便要尽一尽本分,将人犯秦椒捉拿归案,拿她去蓬莱府上换赏银!”

第108章 我得飞仙

话说回半个时辰前,方惊愚立在廊上,心乱如麻。

自小椒被谷璧卫带走讯问已有了些时日,他三番五次欲寻谷璧卫说情,让他放走小椒,可谷璧卫每回皆笑道:“在下不过是寻神女将当日的情形问清罢了,并未对其用粗。事关人命,目前案情又蜷局,小兄台也不愿让她不清不白,平白背负嫌疑罢?”

方惊愚见正面说理不成,又想寻机接近押着小椒的堀室,然而不知怎的,每每他欲要靠近,谷璧卫便似地里生出来一般凭空冒出,拦于他身前。方惊愚不时隐约听得地窨子传来鞭打声,心也碎了。他同小椒经年累月相伴,早情同手足,哪儿能看她无辜受苦?

于是他今日便筹备齐全,携好刀剑,打定主意,哪怕要同谷璧卫撕破脸皮,也不可教小椒再孤仃仃地待在地底。临行前,他去寻楚狂说明了去意,楚狂却冷若冰霜地望着他:

“殿下要做何事,自个去做便是了,何必要说与小的知?”

“你又生什么气了?”方惊愚察觉他脸色不对,无奈道。

“还是那句话,我只顾着殿下性命,旁人死活与我无干。”

“你既这样冷心冷情,当初在蓬莱时又为何替得利寻仇?小椒也与你处了有些时日了,我不信你真是个无情人。”

楚狂噎了声,别过了脸,最后仍冷酷道:“今时不同往日,世事本就难两全,为救一人而坏全局万万不可。我不会出手帮秦姑娘。”

“全局是什么,是我的安危性命么?真就那么紧要,要你拿旁人的性命来换?那若我为救她而以身涉险,你会因救我而坏了全局么?”

方惊愚咄咄逼问道。楚狂的拳有一刹的捏紧。方惊愚知他心有顾虑,太多事未准备万全,他们就要在此同谷璧卫决裂,实是太过艰险。然而他们本就人员少稀,缺了小椒一个伙伴,出城关势必再添阻力。楚狂最终硬邦邦地道:“我只护殿下一人。”

方惊愚道:“那看来心贪的竟只我一人了,竟妄图让身边的人皆安好无恙。我去救人,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罢。”

他毅然转身离去,独留楚狂一人站在廊里。风起尘扬,枝枝叶叶擦磨,好似纸裂的声音。方惊愚回望一眼,只见楚狂垂头不语,身影孤寂。二人间似也生出一道罅隙,且正愈裂愈大。

与楚狂别过后,方惊愚悄声摸进地牢中,望见了谷璧卫正率一众人逼问小椒。教他讶异的是,小椒已并非昔日的少女之姿,身躯已坼,此时趴在地上的是一只小九爪鱼,说话用的也是小椒的口气。

但诧异仅持续了片瞬,往日在瀛洲同玉鸡卫鏖战时,小椒失心而不死,已是十分异常,且近段时日神色不振,他早有所料想。楚狂几度三番靠着那漆黑的肉片逃过死劫,他们也因员峤僧尼相助捡回性命,使得他到此时已对这黑泥一般的妖魔并不似当初那般介怀了。

这时众侍卫环绕着方惊愚,剑刃寒光涤荡一室,方惊愚对谷璧卫冷眼相待,突然间,他如箭而出,身姿捷巧,自人缝中穿过!

侍卫们一惊,纷纷提剑刺去。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在谷璧卫操弄下的窟儡。方惊愚左招右御,拼力杀开一条路。小椒望见他向自己奔来,伸出了手,喝道:

“和我走,上来!”

小椒一颤,不自觉回想起出蓬莱天关的那一日。她怀着一腔血勇闯到刑台之前,替方惊愚解围,而他也在自己临危之际赶赴至此,要带她冲破罗网。她赶忙纵身一跃,跳上方惊愚肩头,漆黑的小触角攀住他,怯怯地叫了一声:“扎嘴葫芦。”

过了片时,她又小声道:“多谢。”

她心中有万般思绪,既怕方惊愚嫌恶这副鄙陋模样,又不知如何向他讲明来龙去脉。方惊愚瞥她一眼,说,“你要是真谢我,别向我供细馅大包,我不爱吃。”小椒禁不住破涕为笑,他又道,“待出去后你再同我陈明你变成这模样的缘由——抓紧了!”

话音方落,他执剑力挥,剑影如雨横风狂。他勇武绝伦,好似怒狮,令侍卫们不禁为之退却。然而方惊愚看似直莽,心思却细,每一剑大开大合之下,却悄悄划过地上的五方卫灵阵,将那阵法划得七零八落。随那阵法破碎,小椒周身为之一轻,仿佛有无形的束缚被解开。

“扎嘴葫芦,你划乱那阵法后,我身上好过多了。你是怎样知晓这阵法效用的?”小椒欣喜道。

“我也不知,只是先前在剿除‘大源道’教徒时,常见这些奇离古怪的阵法,我看不惯!”方惊愚答道,伸出一足,将拦道的一人狠命踹翻。

小椒既恢复雍和大仙的记忆,便知那阵法约莫对自己是有抑止之效。谷璧卫为了引出她真身,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方惊愚突破重围,自堀室里冲出,奔出地道。外头已是黑夜,风极冷,飘起小雪。眼见着即将冲到府门前,四下里忽冒出密匝匝的黑影,潮水一般扑到方惊愚身上!

方惊愚吃惊,扭身一望,只见四方风灯、炬光星星点点,侍卫们虽无号令,却正悄声赶来。谷璧卫的扈从们前扑,如大山压顶,盖在他身上。方惊愚遭重压,骨肉咯吱作响。扈从们目光漆黯,仿佛受了某种无形的指使。于是方惊愚了然,这些人皆是谷璧卫之分身、手脚,身处王府里,便似置身于他腹中。

谷璧卫自地道的黑暗里缓缓走出,月色惨白,映得他一张脸目也雪白,黑夜里看来仿佛悬在半空里一般。他不开口,反是盖在方惊愚身上的侍从拿他的口气道:

“小兄台,束手就擒罢。”

这些侍从仿佛同他同心共魂般。一人说完,另一人便接上话头,同样是谷璧卫的口气:“在下知你是一时冲动,不过是出于对这女孩儿的关切。然而你方才也眼见,这少女是穷凶极恶、连害数人的妖鬼,还望小兄台将其交出,好教在下给遭害之人的亲眷有个交待。”

方惊愚被身上重重人影压得脏腑剧痛,几近吐血,却切齿道:

“不。”

他才不会对小椒放手,就如小椒当初为他涉险那般。方惊愚忽低吼一声,用足了浑身力气,以能驮动蓬莱国师银舆的气力缓缓动起筋骨。刹那间,他将浑身龙首铁骨脱位,忍着周身撕裂的痛楚,自人丛里脱身后又迅速复位。谷璧卫的扈从见状,一个接一个拦在他身前,方惊愚汗流浃背,大吼道:

“让开,否则我今日势必要教此剑见血!”

他抄起含光剑,剑影如贯日长虹,直刺身前之人。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当剑尖行将贯透一位侍卫的胸膛时,那人淡漠木然的神情忽起波澜,如梦方醒,扭曲作一副悲哭神态:

“别、别伤我!奴才仍有家小,还望大人手下留情……”

忽然间,侍从们似从僵木中醒转,面面相觑,手上虽仍执矛持剑,对方惊愚大举进攻,然而大多皆哭嚎落泪,惊恐万状,叫道:“咱们在哪儿?”“手、手脚不听使唤!”

“我不想死……不想死哇!”

“小兄弟,咱们本不欲伤你,万望你也别杀咱们……”

方惊愚迟疑了一瞬。他本以为这伙人是谷璧卫靠古怪妖法捏出的人形,不过是其手足,可而今看来,这却是一伙因“仙馔”而被谷璧卫控制的可悲人儿。

可正因这一瞬的走神,下一刻,那群正神哭鬼嚎的侍从便齐刷刷敛了神色,剑刃自八方四面而来,刺穿方惊愚肢躯!

方惊愚倒抽一口凉气,痛苦呻吟。飞溅血花里,他望见谷璧卫的温和笑脸。那是一只居于网中的八脚螅,岱舆无处不在其罗网之中。他故意教标下露出似人的情态,诱自己咬钩。

愈来愈多侍卫拦在自己身前,犹如迢递群山,方惊愚伏倒在地,血流一身。他艰难地站起,身上发冷。楚狂说得不错,双拳难敌四手,凭他一人便难以冲破王府侍卫的包围,又如何越过铁骑万人,前往岱舆之外?

正当此时,他却听耳边传来细语。

“扎嘴葫芦,”是小九爪鱼模样的小椒,她用触角轻轻抚着他脸上创伤。出乎他意料的是,凡被那触角所及之处的伤处皆愈合了。小椒问,“你愿信我么?”

“我何时不信你?除却你因逃学、偷食而讲的谎话外,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的。”方惊愚气喘吁吁,低声道。

“我想起自己是何人了。我是‘雍和大仙’,不过方才苏生,气力仍弱。但你若信我的话,我便将那气力借予你。”

方惊愚慢慢张大了眼。然而此时并非可犹疑的时刻,他当即阖目,点头道。“好,我信你。”

夜风飒飒,万叶千声,风里仿佛卷起可怖的旋涡,似有一场狂岚行将来临。谷璧卫的扈从们似是嗅到了凶险之气,缓缓退却。谷璧卫笑意渐消,薄唇紧抿。

就在他们面前,一位青年身上染血,握剑而立,犹如古刹里肃立的不动明王。在他肩上,小九爪鱼伸出一只触角,小心地探进他耳中,渐渐的,祂整只钻进方惊愚耳里。

谷璧卫心头突而一紧,眼前这青年仿佛已与一种未知的极可怖的存在融为一体。

突然间,方惊愚张开双目,目光沉黯,其中好似盈满夜色。

他启唇,一个声音裂云流石一般在众人耳旁响起,层叠回荡,有如万僧共同吟哦。幻象次第而生,仿佛有千万只眼目在穹顶开合,溟海泓广无际,鲸波击壤。方惊愚说:““讓開。””回音如山鸣谷应,好似一句亘古不变的真言。不知觉间,侍卫们一个个屈膝下跪,如有重负在身,人丛间分开一条道,是供那人通行的道途。于是众人心魂俱震,知晓此时此刻立于那地的并非一个寻常青年。

那是雍和大仙,是他们当礼敬的神明。

第109章 身不由己

那一刹,方惊愚脑中忽似洪流一般涌入斑驳陆离的光景。他望见涛涌千里,惊波似雪,海的另一头有一片袤土。那处时而星旗云阵,鼓角长啸;时而天子巡行,邦国矞矞皇皇;春时莺啼燕舞,花稠蕊乱,秋时稻如黄云,芋绿榴红,其间人熙熙攘攘,面带欢色。

他隐隐察到,那便是九州。是仙山千百年来众人求而不得的乐土。

自小椒钻入耳中后,便似有一股热流涌遍他周身,遍体肌肤也好似张开万千只眼目,将世间万事收拢眼底,远观万里之外。

与此同时,他能察觉到那曾食过“仙馔”、体内有大仙血肉之人此时置身于何方。方惊愚渐而理解了为何世间诸人垂涎于大仙之力,因其可万物在握,洞悉古今。

侍卫们匍匐下拜,或是缓缓退开。方惊愚拖着滴血的身子向前走去,可正于此时,一个身影拦于他身前。

此人正是背手而立的谷璧卫。先前因方惊愚显露“雍和大仙”之力而惊诧的容色已然褪去,他莞尔笑道:“小兄台,你要去何方?”

方惊愚停住脚步。

谷璧卫森然地道:“若在往时,凭大仙之力,确能教你万马千军中出入无虞。可此处是岱舆,是在下之辖地。大仙久睡多年,已不知而今是在下的天下了。”他张开双臂,笑容可掬,口里对侍卫们发令道。“诸位,莫再听那‘雍和大仙’的号令,刺聋自己的双耳!”

忽然间,侍卫们的神色再度回归僵木。他们纷纷自腰间抽出插子,匕尖对准自己的耳洞,狠狠刺下!一阵整齐划一的皮肉破裂声,血如飞珠溅玉,方惊愚瞠目结舌,望着他们齐刷刷自戕,两耳变作一对血洞。那萦绕在他们耳边的回响消散了,小椒的真言对他们再不起效。

一刺聋双耳,侍卫们当即抄起矛戈,再度向方惊愚袭来。方惊愚极力架御,身子却因失血而沉重,他低声对耳中的小椒喝道:

“小椒,他们听不见你的真言了,你还有其余法子么?”

小椒也慌了神,道,“他们既刺聋自己,我的声音便没法递到他们耳中,教他们听话了!我方才苏醒,神力还太弱,着实是没招儿了……”

方惊愚道,“行罢,知道你是废物大仙了。”

小椒在他耳里大叫:“我不是废物!”还忿忿地咬他耳朵,大嚷大闹,吵得他脑瓜子嗡嗡作响。

于是方惊愚横冲直撞,欲凭蛮力冲破人丛。可就在接近府门前的一刹,无数漆黑的触角自夜色里伸出,狠狠啮进他皮肉!

方惊愚吃痛。扭头一望,却见谷璧卫衣衫绽裂,铁刺一般的触角从其中探出,原来那也是只披覆人皮的怪物。当那触角刺伤他时,他突而耳鸣,谷璧卫带着笑意的嗓音如天外来声,在他脑海中响起:“小兄台被大仙操纵,神智被侵蚀,不如便教在下好好为你祛祓一番,令你清心净意罢。”

突然间,方惊愚内里如有千根冰针扎刺,谷璧卫的神识有如尖匕,生狠刺进他脑海。冰凉感很快化作烧燎烈火,焦灼五内,仿佛要将他熔蚀殆尽。方惊愚跪倒在地,气喘如牛,汗如雨滴。

小椒在他耳内惊叫,“扎嘴葫芦,完蛋啦!”

方惊愚无力应答,只觉浑身如坠炎海,筋骨遭风摧霆震。小椒惊恐道:

“他触角上带炎毒,要蚀你身心!”

方惊愚吁喘不已,只觉那入体的触角缓缓往肉里探,若有滚烫的洪流在身中决堤。龙首铁骨遇热则更热,他几尽焚身碎骨。小椒拼尽全力,欲已神力平息那灼热,然而却杯水车薪。方惊愚浑身青筋暴起,在地上打战,他痛苦之机,宁可亲手将铁骨抽出,免得其在自己皮肉里沸腾。

“还差分厘……”谷璧卫的声音仿佛自他耳畔响起,是带着欣喜的喟叹,“我就能将您当作掌中之物了,陛下。”

顷刻间,漆黑的触角一齐猛刺,血如泉涌!方惊愚惨叫一声,只觉眼前若火珠迸溅,耳畔似魑魅低语。世界变得昏花,他向黑暗里坠去。

然而正当此时,一道银虹冲破夜幕,直刺谷璧卫。

那是一支嚆矢,于黯夜里准确无误地正中了谷璧卫眼目。一刹间,一道凄厉嘶叫扯破夜色。扎于方惊愚周身的漆黑触角松动了,谷璧卫捂着流血的眼,狼狈退却。

一匹快马突而冲破人丛,方惊愚感到自己的胳臂被狠狠拽起,甩在马背上。好不容易坐稳了,却见身前是一道线条流利的脊背,跨马而行的那人正挽弓搭弦,矫若虎狼,骨弓繁弱在月下发着燐光。方惊愚喃喃道:

“楚狂……”

来人果真是楚狂。他紧抿着唇,侧脸犹如云石,在月下皎洁却冷硬。楚狂并不答话,一面夹马腹突围,冲出王府,一面控弓,白羽箭带着尖唳,像鹰隼般扑向敌手。暗无星光的夜里,他弦无虚发。方惊愚伏在他肩上,虚弱道:“你果真……来了。”

瞧得出来,楚狂早拾掇好褡子,将装箭的靫宬备好,对自己的轻举妄动留有一手。平日去马厩里闲晃时,他还特地瞅好了匹足力最健的“天马”,就待逃亡时乘上。

“正因我回回都来,殿下才胆大妄为,次次以身犯险。”楚狂冰冷地道,“殿下再这样耍赖皮,下回我便不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