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losa
联首最后望了一会儿儿子的归处,转身离开。
伦道夫望着他的背影:“阁下。”
联首暂时停住脚步,转过身。
“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停止为您感到骄傲。”
阳光垂落,苍白的发丛泛着金色的光泽。联首静默片刻,转身离去。
走到墓园边上,他看到了伫立在树荫下的钟长诀。
对方冲他敬礼。他转身走入林中,钟长诀随即跟上了。
墓园背山靠水,景色极佳,后方便是浓密的阔叶林。两人的脚步沙沙响着,钟长诀很好奇,走到哪里,对方会掏出枪来,指向自己。
可始终没有。
就像之前每一次在蓝港树林中的密谈一样,联首只是问他军备情况,战略部署。
就好像弗里曼的死从未发生,就好像之前用枪顶着他的暴怒父亲从未存在。
钟长诀观察他的脸,白发比往常多了,皱纹也愈加深陷,可除此之外,没有怒火,没有嫉恨,只有严肃和沉思。
这让钟长诀感到心惊。
在讨论间隙,钟长诀提出殉国将士的话题,联首看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直说吧。”
他答得如此坦然,钟长诀明白,事情已有定论:“上尉的事,您就这么过去了?”
联首的语气带着些嘲讽:“怎么,你觉得我会毙了你?”
钟长诀不答。
“这是不可能的事,”联首说,“对国家来说,你比一百个弗里曼·贝肯还要重要,他哪里值得拉你陪葬?”
联首就这样轻轻放下,他反而更加恐惧。
联首拍拍他的肩:“人民需要你,至于我个人的好恶,那实在是次要的事。”
钟长诀深吸一口气。唯一的儿子死去,这人在短暂的暴怒后,竟然能迅速冷静,评估形式,压下所有情绪,选择最好的处理方式。
儿子已经死了,报复也救不回来,那干脆把他变成政治资本。
又或者,联首说的是实话?
在他的政坛之路上,钟长诀远比儿子重要,他完全可以放弃一个来保住另一个。
突然,钟长诀脑中涌出一个场景,一个猜想。这猜想太阴暗,刚出现时,他甚至感到荒谬。
然而,如同坠入水中的墨汁,它迅速蔓延,侵占了神智的各个角落。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弗里曼中毒后,器官会大幅受损,只能躺在床上过完后半生——痛苦至极,但不会死。毕竟他能获得最好的医疗资源。
钟长诀并不想让他死,他是霍尔案的人证,是夏厅的漏洞,最好挺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治疗的前几天,弗里曼并没有生命危险,为什么情况急转直下了呢?
当然,霖毒有时会造成医学影像无法观测的损害,也许就是延迟发作了,但是……
钟长诀眼前闪过一个场景。
白发老人站在床前,凝视着病床上的儿子。注定残疾的、沉溺于痛苦中的儿子。
夏厅盟友想放弃的儿子。
再无政治价值的儿子。
朦朦胧胧的场景中,钟长诀看到老人伸出了手,伸向呼吸阀。
然后……
然后,他拔掉了管道。
第51章 魔盒
在大战与大战的间隙,生活短暂恢复如常。安排好前线的布防,钟长诀仍会回里兰小住几日,和后方将领讨论驻守事宜。
在他动身前,传令官走进来,将一个简单的包裹递给他。
钟长诀接过来,对方就敬礼退出,将门锁上。传令官从不会多问,也不会染指他的私事。
钟长诀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厚重的本子,将近十厘米。很明显,这不是它本身的厚度,纸张间,有各种简报、照片旁逸斜出。
这是一本剪贴簿。
在个人空间、云盘泛滥的信息时代,很少有人会这样手工保存资料。从纸张的历史感看,似乎也是多年前的产物。
这就是那名死于爆炸的科学家、祁染前身的遗物?
手上好似有千钧重。本子很沉,但他感受到的绝不是单纯的物理重量。
他有种预感,手上是圣典中的魔盒,封闭着灾祸、禁忌、无常的命运,只要打开,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就会瞬间支离破碎。
但他怎么忍得住?这是他长久以来苦求不得的真相,这是祁染在死亡胁迫下也不愿提及的过往。
他打开了它。
初映入眼帘的,是一则地方新闻,军人探访孤儿,简短几行字,也被打印下来,郑重贴在中央。
而后就是一连串军方报道,18年前,他在风暴中成功拦截恐怖分子劫持的客机。17年前,他在一次护航任务中击落4架零式战斗机和2架轰炸机。16年前,他全年击落数量达到34架,创下空军历史上的最高记录。
他获得守护勋章、先锋勋章、无畏之心勋章的报道,他在军校的演讲,他作为空军发言人的公开讲话,林林总总,事无巨细地印在纸上,铺开他二十年军旅生涯的画卷。
他伸出手,缓慢而轻柔地,放在第一页那寥寥数语上。
他不记得,但他很肯定,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祁染。
于他而言,那只是一面之缘,但对那个孤单、寥落的少年来说,就是人生的分水岭。
少年一直关注着他,看他从新兵成为空军王牌,看他胸前的徽章一点点增加、重叠,看他慢慢走向繁花锦簇、全民敬仰的巅峰。
那是怎样孤寂、漫长、默默仰望的二十年。
钟长诀的视线落到手上,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祁染爱他到这种程度吗?爱到二十年独自珍藏这份感情,又在他忘记之后,回到他身边,藏起一切,只是默默陪伴?
这份爱,这份在任何人看来、都足以慨叹一句情深不寿的爱,居然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应当欣喜若狂的,他那样渴求祁染的感情,渴望他长久的关注。而他最奢侈的想象,在这一册二十年的画卷面前,不过是涓涓细流之于大海。
可是……总有哪里不对。
从他们重逢开始,祁染的态度、眼神,古怪的、若即若离的亲密接触,还有时常流露的愧疚。
如果他真爱了自己二十年,怎么会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
有哪部分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可以解释一切的部分,可他找不到那块碎片。
他带着重重疑问,回到首都。
即使钟长诀见识过了联首的自制力,仍旧担心暗中报复,所以祁染还寄居在副联首家。
私心上,他希望把副联首也拽入这滩浑水。在这个微妙的时期,他将祁染放在她府上,就代表她知道部分内情。伊文不是无私奉献的大善人,做任何事都会寻根究底。
可她也没有向联首汇报,她选择了袖手旁观。
联首或许会原谅幕僚长,可他真不会怨恨伊文吗?
尤其还是这个当口——明年就是选举年了,联首已经连任过,按常规,下届他将不会参选,未民党候选人很可能就是伊文。
伊文也知道其中的利弊。她收留祁染,是在向钟长诀示好,毕竟,若是她真的当选,作为商人出身、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政客,她需要在军队拥有话事人。
付出与代价,双方心照不宣。
于是钟长诀来到这栋郊区豪宅,隔着门厅的重重石柱,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听到脚步声,那人站起来,转过身。
因为背光,他的脸湮没在阴影中,只能看见浅浅勾勒的身形。十米之遥,好像跨越了十年光阴,眼前人逐渐和遥远的记忆重叠到一起。
钟长诀开口,声音趟过翻涌的时间长河,在他耳边响起。
“江念晚。”
第52章 屏障
夕阳的光晕逐渐隐没,宅邸的廊灯亮起。面前人的脸庞被照亮。
苍白如纸。
钟长诀一步步走近,对方像入了定似的一动不动,满脸是惶惑,忐忑,还有他最讨厌的——愧疚。
宅邸附近还是太显眼,钟长诀犹豫一瞬,掉头朝屋外的山坡走去,祁染咬了咬下唇,跟了上去。
在一处寂静的角落,钟长诀停住脚步,祁染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从刚才起,他就失魂落魄的。
“所以你承认了?”钟长诀审视着他,“你就是江念晚?”
祁染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他全身都叫嚣着“败露”。
他知道,在他泄露手铐秘密的那一刻,对方一定会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现在,那无可避免的结局还是来了,悬在头顶的剑终于坠落。
他望着地面,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到对方说:“那本关于我的册子,也是你做的?”
祁染怔住了。册子?剪贴簿?它不是在那场大火里烧掉了吗?
他惊愕地抬起头:“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别岔开话题,”钟长诀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面前,冰凉的勋章贴着他的衣领,“我们之前见过,是不是?”
祁染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像是要把所有秘密都带进坟墓。
钟长诀简直恨他。这么久,他躲躲闪闪,含糊其辞,水泼不进,针扎不透,摆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把堡垒筑得固若金汤,怎样都逼不出一句准话,只留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徘徊,发疯一样寻找那条裂缝。
“你为什么要做那本剪贴簿?”他收紧手,祁染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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