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losa
他从一条小巷钻到另一条小巷,跑到肺部不堪重负,腿脚像坠了铅一样抬不起来,才停下。他屏息细听,后面似乎没有追兵,也许是钟长诀有急事先走了?
就算真是这样,他也不敢回去,万一有人在那里等着呢?
他用手捂住胸口,坐在地上,仰头靠着砖墙。这时脚底的疼痛才丝丝缕缕传上来。他没有穿鞋跑了这么久,中途还绊倒了一次,脚上肯定划破了。小巷灯光很暗,他看不清伤口,只摸到湿漉漉一片,也不知道是血还是脏水。
绊倒他的是一处正在施工的下水道,从地面掘了半米深的土坑,一直挖到露出老旧的铸铁管道。没放标识,他一下就跌了进去。管道似乎是裂了缝还没修好,土坑里积着水,半边浴袍全湿了,更难忍受的是还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祁染闭上眼睛,经过前半夜的冲击,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他不能一直坐在这里。伤口需要处理,还有衣服……
可他身无分文,加上这幅尊容,恐怕也很难说服谁借给他一些钱急用。
夜色沉沉,忽然,巷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祁染猛地直起身。他听着回响的声音,判断对方和自己的距离,同时扫视巷子,搜寻可以利用的武器。
来人逼近了,即使比例失真,也能从黑影中看出,这人身形健壮。祁染慢慢把手伸向旁边的一个酒瓶……
“你饿吗?”
祁染停住了动作。
来人似乎是在耐心等待他的回答,见他还是低垂着头,仿佛不愿别人看见自己的真容,有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拉长了社交距离。
“我家就在附近,”来人继续说,声音年轻又热情,让人很容易卸下防备,“如果你对牛奶和小麦不过敏,我有面包和干酪,你要吗?”
祁染确实饿了。他走得匆忙,林弋阳留他晚饭,他也没吃,只带了个罐头,如今自然是随包一起遗落了。
来人听起来不像追兵。现下这种情形,衣食住行哪怕解决一个也好。
“嗯,谢谢。”他说。
对那人来说,填饱别人的肚子好像是天大的喜事,撂下一句“马上回来”,就匆匆跑开了。祁染听着脚步飘远又飘进,然后,一双手将袋子送到自己跟前。
他接了过来,里面是普通的白面包,方块干酪。他用面包卷起干酪,匆匆咬了两口,没加热的干酪很硬,但他久未进食的胃感到慰藉。
看他吃得狼吞虎咽,来人仿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我刚回家,没来得及买什么,只有军队这些口粮。”
干硬的面包卡在了喉咙口。这是空军基地的人!怪不得这么晚还在外面,大概是这两天休假,刚刚赶回家。
祁染吞咽了一下。他刚刚脱离空军的最高指挥官,这简直是自投罗网!
他低着头站起来,再次道谢,打算在对方看清自己的样子之前离开。
他还没迈出一步,来人突然发话了:“等等。”
祁染攥紧了手里的袋子。
“我刚刚看到你没有鞋,”来人抛过来一样东西,“我不知道尺码,所以拿了双凉拖,你先穿上。”
来人准头很好,祁染刚好能接住。他纳闷地看着手里的塑胶拖鞋:“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送东西?”
“不是马上到复活节了吗?”来人的声音很轻快,“圣典里说,要广结善缘,才能获得救赎。每年这个时候,我母亲都把不用的东西分给流浪汉。”
复活节是纪念神子重生的节日,神子牺牲自己,拯救他人,因而获得了永生的机会。这个故事虽然荒诞无稽,但对呼吁乐善好施还是有积极作用的。
原来对方把他当成流浪汉了?
祁染低头。身上是吸饱脏水的衣服,空气里是下水道的气味,被当成流浪汉也不奇怪。
原来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他心里有种震惊和怀念。距离他上次接触这种纯粹的善意,已经十多年了。现在这个动荡的世道,少有这样的热心人。
“谢谢,”祁染说,“多亏你,我不会被当成巫师斩首了。”
这是个地狱笑话。过去,在克尼亚帝国,如果有人被怀疑是巫师,法庭会让处刑官用镰刀砍掉他的脑袋。但这些巫师大多都只是流浪汉,帝国单纯想找借口除掉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无法交税,就是无用之人,没必要花钱救助。
对方礼貌地笑了一声,马上收住了。笑声听起来无所适从,像是因为对方说了笑话,不得不笑,但又觉得这样笑不合适。太善良了,以至于对远古的苦难也抱有同情,这让祁染想起了弟弟。
他抬起头,望向来人。这人也许是可以求助的。
看清对方相貌的时候,两人都吃了一惊,显然是相互认出来了。
来人是今天下午来托养所的几名士兵之一。祁染还记得他叫霍尔。
霍尔也吃了一惊:“你不是在彩虹之家工作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祁染只说:“遇上抢劫了。”他把塑胶鞋套上,没管沾满污水的伤口:“能不能借我一下终端?我的被抢走了。”
霍尔爽快地把终端卸下来交给他。
军队的工资大多是直接转到中央银行的账户里,祁染点开屏幕,在右下方找到了银行的紫色图标。
他登上自己的账号,然后在地图里看了看最近的提款机,幸而街角就有一个。他趿着拖鞋走过去,取了些钱。好多年不用纸钞,他都不知道现在的一百克朗上印了蓝晶草。
他订了一间新旅馆,把终端还给霍尔。
“来我家洗个澡吧,”霍尔说完意识到有点唐突,涨红了脸,“我是说……”
“我明白,”祁染说,“谢谢你,但我该走了。”
霍尔看起来像好人,但他仍然是105师的士兵。假使钟长诀仍然在找自己,把他牵连进来不是什么好事。
“好吧。”霍尔显然是那种帮不上忙,就会愧疚的人,他让祁染稍微等等,又转身跑去。这回祁染看到他跑进了一间古朴的屋子。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叠好的衣服。“这是我高中时候的衣服,感觉你应该合身,”他倒没有顾及话里隐藏的身高优势,“还有这个。”他把一个瓶子丢过去。祁染看到熟悉的消毒水标签,“赶快清理伤口,小心感染。”
祁染不信教,但这一瞬间,他倒是希望圣典中说的是真的,心怀慈悲者能够到达天堂。
他告别路途遇到的好心人,走到新宾馆,处理了伤口,换上衣服。坐在床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他需要补办公民卡,才能乘坐客机,但这样会留下官方记录,钟长诀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不过,既然钟长诀已经注意上他了,以军方的情报网,不管怎样,他都逃不掉。
难道还要再换一次身份?他轻轻用手触碰自己的脸,闭上眼睛。
过去的缠绕牵牵绊绊,绕不开也躲不掉。这一夜,他没睡安稳,时刻提防着有人破门而入。
然而,天光大亮,门口还是安安静静的。
要说钟长诀就这么放过他,不再追问,他是不信的。莫非钟长诀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又或者,因为联首的监视,无法轻举妄动?
如果是这样,倒能给他一些喘息的时间。
这么提心吊胆了两天,始终没人上门,等到第三天早晨,他在模糊的睡梦中听到敲门声,一颗心悬了太久,听到追兵到来,反而有种归位的安定感。
来人似乎很克制,敲门敲得不紧不慢,没有催促的意思。祁染走到窗边,发现楼下停着两辆车,上面是联首官邸——夏厅——的标志。
夏厅?
他打开门,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面庞,瘦削文雅,看起来不像军人。
“祁先生,”他说,“我的上司想跟您聊聊。”
“上司?”
年轻人没有多说什么,在前面引路,绅士地为他按电梯门。走到那两辆有标志的车边,祁染忽然停下了脚步,脸色苍白。
情况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了。
车里的人是伦道夫,联首的幕僚长。
第11章 工作
祁染上次见到这位幕僚长,还是凌河之战后,夏厅启动二重身计划的时候。
一面之缘,祁染对他的印象却极其深刻。
与平民出身,赤手空拳打拼到上校的联首不同,伦道夫出身于历史悠久的政治家族,祖父是外交部长,父亲是驻北疆共和国大使,本人三十五岁就做了议员,政治前途一片光明,大有入主夏厅的希望。可在一次晚宴会晤后,他却退居幕后,倾尽资源支持一位鲜为人知的空军上校,成为他的幕僚长,将他推上政坛,推上联首宝座。
党派内部都知道,如果劳伯·贝肯是联邦的舵手,那伦道夫就是舵手的大脑。
此刻,这位联邦中枢坐在车内,含笑看着祁染。他年过半百,即使善于保养,也不免露出老态。可他老去得优雅,连眼角的皱纹也带着风度。与联首凛然的将星气质不同,幕僚长看起来温文尔雅,坐在那里,就有一种优渥中诞生的从容。
祁染陡然紧张起来。在外人看来,他只不过与钟长诀睡了一觉。这就劳烦联邦的幕后掌权人亲自赶来,未免太兴师动众。
引他过来的年轻人向他介绍了车里的人物,听到名号的一刻,祁染露出惶恐的神情——这情绪是真实的。
伦道夫神色温和,用亲切、礼貌的语气,邀请他共乘一车。
“抱歉,”祁染在门边迟疑,“您找我是……”
“联首想见见你。”
绷住的神经再次拉长:“……为什么?”
“他想跟你聊聊前天的事,”伦道夫看出他的忐忑,缓声安慰,“联首私下里很平易近人。”
在车驶向蓝港的途中,伦道夫像长辈一样,询问他的籍贯、亲属、生活近况,并对他的童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他说起“自己的职业”时,伦道夫也没有鄙薄,只是将话题延伸到战后民生艰难,大有济世情怀。
对上这样一个位高权重、却平易近人的领袖,很难不放下戒备。若不是祁染亲历两年前的风波,就为国家有这样一位好官感激涕零了。
谈到“在凌河之战中死去的弟弟”时,伦道夫问:“有举行祭礼吗?”
祁染摇摇头:“就埋在了凌河边上。”
“也是,”伦道夫说,“你不信教。”
祁染心里一震,反问幕僚长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没有双环项链,”伦道夫点了点脖间的位置,“风俗业人员如果信教,基本都会带着。”
圣典教义对这一行业极尽鄙薄,为了升入天堂,他们需要握住象征神的衔尾环,时刻请求创世神的原谅。
伦道夫问:“这项链的样式从来没见过,是什么材质?”
祁染遏制着将它藏起来的欲望:“随手磨的,不值钱的铁片而已。”
“这东西不贵重,你却一直带在身上,”伦道夫说,“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祁染顿了顿,说:“是弟弟小时候给我的。”
这解释说得过去,伦道夫点了点头。
祁染勉强笑笑:“先生怎么对它这么感兴趣?”
“说来也奇怪,”伦道夫看了看他,“人总是把弱点放在最亲近的地方。”
接下来的路途,祁染再也没有说话。
经过三轮哨卡,车停在主屋正厅前。伦道夫走在他身旁,助理走在另一边,两人像是挟持着他往里走。
联首的私人秘书卡明斯站在厅内,显然恭候多时。他的目光礼貌且得体地在祁染身上停留两秒,用对待大使、总理们的恭敬给祁染引路。“阁下在东翼二楼的书房。”
侍从替他们打开宽敞的房门。一面墙被书架占领,满满当当塞着书,最醒目的是第二排正中的《联邦宪法》。现如今,实体书籍几乎绝迹,这样古朴精致的皮革精装书,不仅象征着主人的品味,更是财力。房间中央是宽阔的梨木桌,后面坐着一个伏案签名、头发微白的中年人。联邦家喻户晓的人。
在他们踏入房间的一刻,联首同步抬起头:“祁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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