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玄
左时寒方才只是飞快将祝饶来到他的鬼墟,与最后他跟着祝饶一起离开的经过过了一遍。
“没什么,”左时寒语气一如既往淡淡的,“只是想了下,我过去是为何同祝饶离开的。”
“啊!”灵也要跳了起来,“这问题就是我问的啊!你刚刚想了那么久,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
因为左时寒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往事,他和祝饶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祝饶于他而言是这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存在,左时寒不自觉地开始依赖他。
他现在对祝饶,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爱,还是单纯对那抹温暖的依赖?
左时寒说不清,但这对他而言也没有分别,他只消能感觉到祝饶在爱着他,他也确实想同祝饶一直在一起就足够了。
灵也不停嘟嘟囔囔左时寒真是个闷葫芦,而当左时寒才回忆里抽身后,他忽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灵也,”左时寒抬手按在灵也肩上,目光落到高阁下某一条暗巷,说道,“下面有东西。”
第66章 人间幸事
听到左时寒的话后,灵也探头探脑地往下看。
“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看到呀?”
在他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左时寒已经拔出了剑,窄、薄、通透的剑身在血红灯笼的映照下仿若一块沁了血色的冰。他自高阁上一跃而下,落到他指给灵也看的暗巷。
灵也虽仍旧不明所以,但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自外界看,几近不透光亮的巷子幽深无比,然而只消踏入就能感到这条巷子只有短短一截,一下子就走到了头。左时寒伸手按住末尾的墙壁,回头见灵也仍是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索性拉着他的手覆了上去。
灵也顿时明白了。
此处的空间,产生了不和谐的扭曲。有如一张被划出一道裂缝的纸,即便合上,两边也无法严丝合缝地彻底合在一起。
这里曾被打开了一扇小门,开门者并非这个鬼墟的主人,做不到将打开的门关回去,到底是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
想到蝶姑鬼墟的特点,灵也不由得惊呼:“难不成有人进去了?”
是谁避开了他们的耳目,进到了更深层的鬼墟里?
此时此刻,答案只会是一个。
通过检查魂魄留下的痕迹,左时寒很快便明白入侵者耍了什么花招。
这世间所有的法术,总是存在某种共通的限制,恰如这世间没有完美无瑕之物。拥有强大力量的术法素来有着平衡法术强度的短板,恰如祝饶当年所用的封印禁术便是以自身为代价,不仅失败会被反噬大半条命,即便成功也免不了重伤。而这瞒过了他们所有人的入侵者,所用的就是将隐匿之能提到极致,这道偷溜进去的魂魄力量则会十分有限的术法。
“祝饶对付的那个入侵者只是幌子,他的主魂已然往鬼墟更深处去了。”左时寒的话,被一只轻轻扇动翅膀的墨色蝴蝶带去了蝶姑那边。
说罢,他便着手要从同一位置打开通往鬼墟下一层的通道。
墨蝶很快就飞了一个来回,左时寒才将那条裂缝重新打开,耳边就听见了蝶姑压着怒气的冷静声音。
“时寒,你只管去追踪与左家有关的事,不要考虑我,我的界石就是摆在他面前他也做不了什么,再等我片刻我便跟上来。”
左时寒没有回复这些话。
他踏入打开的通道,灵也自然而然跟在了他后头。灵也有心想要帮忙,只是他力量与经验都差左时寒太多,往往在他刚抓住一点线索的时候,左时寒已经开始去往下一层了。
鬼墟内每一层的画面都与上一层不同。
于灵也而言,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蝶姑鬼墟深层的景象,但左时寒显而易见不是第一回来了。
灵也问起的时候,左时寒答道:“无常界判官的数量并不是恒定的,在我化鬼没多久,月娘也没有出现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无常界只有我与蝶姑两位判官……她那时候,带我来过。”
左时寒在提起他的同僚们时,称呼也总是规规矩矩的,然而与灵也提起那段特殊的时光,他难得提了名字。
左时寒自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副淡漠如水的模样。
在他新死那会儿,杀光了所有正在左氏府邸里的左家人,又四处追杀那些散落各地的漏网之鱼,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有一身洗不去的血气,如今这双总是无悲无喜的眼中都浮上一丝戾气。如果不是蝶姑寻到了他,他这个根基不稳定的鬼仙说不准就要滑去厉鬼那一头,真真正正成为不管是鬼仙还是阳界封师都容不下的存在。
蝶姑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鬼墟。
曾经在红灯镇里修身养性很久的左时寒,自然是见过它完整的模样的。
眼下大开眼界的除了那个不知来到第几层的入侵者,便只有灵也了。
除去最表一层,愈往里走,展现出的景象便愈是怪诞,愈不似人间,与红灯镇的本貌的差距就愈大。但鬼墟向来不是纯粹的虚幻之物,这些荒诞之景,又实打实地展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真实。
灵也看到惊蛰天,从天落下的连绵雨珠化为血色。
看到富家公子铺满了整个贫民小院的彩礼,箱盖一启里面满满当当是覆在红纱之下的法器。
他看到纸人抬轿,看到整座红灯镇往来皆非生人,上演着一场红纸灯笼映照下的木偶戏。
最后他看到了脚踩大地,头顶天穹的妖魔如同一座座高山,将小镇团团围住。
“……这是最后一层了。”左时寒道。
灵也被他一语惊醒,从这些怪异的景象中抽回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方才竟是连着走过了十几层不同模样的红灯镇。
鬼墟的最后一层,也是蝶姑的界石所在。
左时寒抬起手,勾住悬浮空中的一截偶线。
这些线并非他的,而是来自此地的另一位偶师。极轻极细的偶线几近无法察觉,也就是因为此刻空中悬浮着无数血色雨滴,才让它们瞧上去分明一些。
他们发现得太晚,而入侵者进来得太快,对方的布置已经完成了。
看到这些偶线,灵也心里有些发怵,实在是几乎毫无差别的线让他太容易幻视来自左时寒的那些。左时寒倒是毫无顾忌,稍稍弄明白偶线的排列后,抬剑就削下一根。
“你跟在我后头,这些偶线会伤及魂魄。”左时寒道,持剑走在了前面。
灵也紧张道:“那要是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毕竟这些线布得也太密了,还这么难看清。
“……”
左时寒一时无言。
许久后,他才道:“你都是鬼仙了……就像是活人不小心划破一道口子,不会怎么样的。”
看到以往只有左时寒会用的偶线,智商一下子跌到谷底的灵也不吱声了,尴尬跟上了他。
无数道目光,一刻不离地落在他们身上。
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些目光来自将红灯镇团团围住的妖魔。妖魔共有二十三个,当数出这个数后,灵也很快就意识到这些妖魔是当年献祭了蝶姑姐姐的那些人在这层鬼墟中的化身。
除了转动的眼珠子,妖魔没有任何动作,但这些像是随时会如一座山般压下的妖魔,光从视觉上就能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断裂的偶线震开空中的雨珠,雨珠每散去一点,灵也就能将周围的景象看得清楚一些。
他发现左时寒并不是在镇中乱走,他的每一步都极有考量,很明显是在向着一个明确的目标去的。
灵也没忍住小声问他:“我们是在找那个入侵者吗?”
左时寒摇摇头:“去界石那边。”
“诶?”灵也愣住,“可是那个闯进来的人……”
“他已然要逃出去了。”左时寒道,声音几乎没有起伏,“线在收紧。”
最荒诞处,最真实处,最强大处,最薄弱处。
鬼墟的界石附近,不可能没有鬼墟的出入口。
左时寒知道对他来说,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去追那个溜进来的左家余孽。他今日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好,不知筹谋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不管是想办法放出蝶姑镇压的厉鬼,还是造出那道以假乱真的分魂,付出的代价之大足以想象。而若是叫他得逞,他的收获必然与付出的这份代价相称。
蝶姑的鬼墟里,那些来自左家前辈的残魂,一定藏着足以威胁左时寒的秘密。
但左时寒没有去管那个就要逃走的魂魄。
如他所言,偶线正在收紧,而它们的中心,将要被绷紧时锋利如刃的偶线搅成碎片的即是蝶姑界石所在。左时寒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去解决了它们。
蝶姑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手段有什么好歹。
但是……
最后那些偶线断开落下的时候,被它们带动的雨滴让方寸之间下了一场小雨,在它们更外围的地方,雨滴也将落未落。
等左时寒找到一把伞,将它撑在自己与抱灯女子的头顶。伞面张开没多久,天上的雨就彻底落了下来。
灵也压根没想到这些一路来都悬浮着的雨滴原来是会往下掉的,左时寒拿伞时他还没有任何动作,这会儿吱哇乱叫着踩着一地破碎偶线,跑到边上的破屋底下躲雨。
左时寒偏过头看了一眼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
此间独独偏爱于她,在这妖魔环伺,血雨悬浮,灯笼里盛着血,小镇几乎沦为废墟的可怖景象中,只有她抱着一盏暖黄的,一看就无比温暖的灯。就连那些左时寒斩断偶线时震落在她身上的雨,都在衣服上开出了红色的花。
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女子无知无觉,她只是怀抱着一盏装有界石的灯站在破破烂烂的石桥边,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小时寒!说了你不用管我,你一不回话我就知道要出事!”蝶姑怒气冲冲的声音自远而近。
“可是,那样做的话你到时候肯定会很难过。”左时寒在蝶姑面前素来乖巧,这会儿就好像家里一直以来乖得很的小孩突然叛逆了一次,“而且,他对我同样做不了什么。”
蝶姑让他不用在意自己的界石,如她这般强大的鬼仙,界石不是区区凡人可以撼动的。
左时寒便用类似的话回她,他也是鬼仙,不是可以任由左家拿捏的鬼魂,那个余孽就是掌握了什么失传的左家秘法,也不可能真的将他怎么样。
但是,又怎么可能一点伤害都没有呢?
蝶姑无奈地想。
在离伞下的二人还有十来步远的时候,蝶姑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左时寒身边的女子。
左时寒已然转过了身,女子仍背对着她。
蝶姑知道,左时寒执意要过来,不是不相信她的界石不会因为那个入侵者受到什么损伤,而是因为左时寒清楚,于蝶姑而言,这鬼墟里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界石。
界石在她眼里,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做一盏温暖那人的灯。
对一切都没有做出反应的女子,却在听到蝶姑的声音后眼睫轻颤。许久,她回过头来,对蝶姑露出一个温柔到了极致的笑。
眼睛顿时酸涩,蝶姑想,我存于世间这数百年的执念,不过是还想得到你回眸一顾。
可是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在等到她的时候,欢喜地回过头来。
左时寒将伞交到了上前来的蝶姑,自己则被同样赶来的祝饶揽到了他的伞下。
左时寒紧挨着祝饶,靠在他的胸膛上,小声问他:“你对付那人……”
“是道分魂。”这会儿提起来,祝饶还有些咬牙切齿。
左时寒其实是想问祝饶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