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玄
左时寒的手很冰,这和天气没有什么关系,左时寒本来就不是活人,即便炎炎夏日他的身体也冰冰凉凉的。祝饶完全是他的反面,一年到头火气旺盛,走在冰天雪地里哪怕身上穿得再单薄他身体也是暖的。
活人身上的热度,甚至将鬼仙的身体也温暖了。
在屋外走了没有多久,天上就开始下起雪来。此地的雪不似绍县,绍县的雪是绵软的,好像轻柔的棉絮落在人身上,感觉不到一丝重量,直到雪化为水才能察觉一丝凉意。北方的雪则像是片片鹅毛被人从天上抛洒而下,落到凡人未被衣物所遮的身上时,又好像一片片锋利的雪刀子。
屋檐下悬着的灯也结上一层冰霜,连带着灯光似乎也不如往日分明。暖黄的光照亮了一方小天地,左时寒和祝饶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雪花掩去了,连带着那些爆竹的碎屑一起。
左时寒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才和祝饶在绍县的家中过了一个年。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祝饶过年了,上一回还是他被祝饶从鬼墟中带走没多久,和祝饶一起住在北方的时候。左时寒回想起上一次,也是温馨的,只是这回将一切说开后的二人待在一起,心境又有所不同。
左时寒渐渐明白了,一个家该是什么样子的。
左家对他来说不能算家。
几百年前左家尚在的时候,每个年都过得极其热闹。左家是玄门的世家大族,在这一年里最重要的时节,排场自然是一点都不会落下的。鞭炮声往往要响彻一整夜,连稀罕的烟花的左家都能购置不少。但是这些热闹,和左时寒没有一点关系。
他依旧被关在每时每刻都有人看守的房间里,每一回都抱着人偶,透过没有贴上窗花的半透明窗纸看外边庭院里鞭炮的火光明灭。明明只隔了一面墙,声音却好似隔了很远很远。
这辈子都触碰不到的那么远。
“希望能在元宵之前回去。”左时寒忽然说道。
祝饶已经提前做好了汤圆,一个个什么馅都有的白玉团子在冰箱里冻好。左时寒也出了一份力,他趴在餐桌上,将祝饶想要的馅料递到他面前。
如果元宵那日没有吃到他们一起做的汤圆,左时寒会有些失落的。
祝饶将左时寒抱在怀里,他们的体型差刚好能让他将左时寒完全圈在怀中。祝饶笑道:“好啊,那我们得再努力一点了。”
努力在三天之内将事情解决。
话音才落下没多久,他们就听见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这个时候还有人过来?”祝饶疑惑道。
矿区里现下只有他、左时寒、程尧光和何伟业四个人。工人不堪噩梦所扰早就跑了,那些没有做噩梦的同样心里发毛,跟着工友一起溜走。何伟业今天的雇的厨子做完饭就离开了矿区,也不知道是谁在这个点到矿区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道惨白的车灯。
紧接着,一辆哪哪都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小轿车从大雪中驶出,缓缓在空地上停下。非要说诡异在哪里,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这辆汽车该有的都有,但祝饶就是觉得它有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祝饶不动声色地虚空化了一个符咒。
神思清明,眼前世界变幻,祝饶神情骤然一变。
破除障眼法后,他眼前的哪是什么正常的小轿车,分明是放大了无数倍的,那种专门烧给纸人的纸车!
祝饶下意识要先护住左时寒,然而在这之前他看见了下车那人的脸。
不仅轿车是辆纸车,里头的司机也是个明显没到上路年龄的。
苏月娘从驾驶位上下来,一眼就看见屋檐下的左时寒和祝饶,顿时愣住。
“哥?”
左时寒同样没有预料到,苏月娘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两位判官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问明对方的来意,不远处房门被用力撞开的声响便让他们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这一下除了左时寒一如既往没有表情,苏月娘的脸色也和祝饶一样凝重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何伟业所住的独栋小楼,只见方才他自己撞开了房门,这会儿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趔趔趄趄在雪地上走着。
凡人不可见的血丝从矿井伸出,缠绕着他的四肢。
身后的房门也被人一把打开。
发觉不对的程尧光从屋内出来,看到雪地上姿势怪异地走向矿井的何伟业后,立刻抽出事先画好的符箓。
他正要施法,却被左时寒抬手拦住。
程尧光脸色变了一变,但最终没有立刻催动符咒,而是看向祝饶。
只听他的师弟道:“听时寒的。”
程尧光还不够清楚左时寒的底细,出于对师弟的信任他没有动手,将信将疑地将符箓放下。
短短一刹,左时寒已然抬步往矿井的方向走去。
祝饶和苏月娘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上,程尧光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跟上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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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可怖的梦境中惊醒,何伟业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便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卧房的床上。
他狼狈地跪在地上,身边是矿内狭窄的通道,而眼前——
何伟业呆呆地看着面目狰狞的窑神像。
他来到了矿里。
第73章 血丝
一个小时前。
一股寒意似乎在睡梦中顺着脊椎直往上蹿,何伟业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他掀开一些被子,抬起一只手按着心脏剧烈跳动到好似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左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何伟业起初以为自己是从睡梦里惊醒。
然而在看见白蒙蒙一片,像是蒙上一层雾气,又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霜的玻璃窗后,他顿时意识到自己仍在梦中。
绝大多数人做梦的时候都很难发觉自己在做梦,顶多意识深处隐隐约约有着这么一个念头。但在矿上被做成了连续剧的噩梦里,置身梦中的人感觉却真实无比,五感分明,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做不到强迫自己醒来。
何伟业紧张地盯着窗户。
昨夜死去工人的鬼魂就贴在这扇窗上,几乎在水雾上印出了自己五官的轮廓。
此时此刻,窗后空空如也。
何伟业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当黑影消失后,他才发现不知黑影身处何处,远比能确定黑影在哪里更加恐怖。
依何伟业睡梦前的猜测,黑影今夜应该要进入屋子了。可是当何伟业看向卧房门后,房门到床的这一段距离却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它现在正在一楼,从进入房子到来到床前,还有几天的缓冲时间?
何伟业想到这里,当下就要掀开被子去楼下看看。
他胳膊往边上一扫,撞在了什么冻得像冰柱的东西上。
何伟业维持着这一个动作僵住了。
相接处传来彻骨的寒意,好像要将皮肤下的每一根血管都冻住。何伟业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做不了,身体的本能已经让他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何伟业的感知里只是一刹,他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去。脖子好像生了锈的机械,只是简单的动作,耳边却好似传来了关节咯拉咯拉的幻听。
一张皮肤泛着青白之色的死人的脸,远比想象得还要近。
心脏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何伟业只觉得自己要在这短短一瞬背过气去。
除了青白色的皮肤,青黑的血管,瞳孔散开的眼睛,那张脸上还布满了血迹,那是工人在倒地的时候被矿内粗糙的石壁刮出来的。
脏兮兮的红色防护服下两根冻得像是冰柱的胳膊僵硬抬起,张开的手死死掐住了何伟业的脖子。
鬼魂口中发出仿佛往喉咙里塞了一把沙砾的嘶哑声音:“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何伟业脸上肥肉抖动,涕泗横流,一时间甚至说不清他和鬼魂的脸究竟谁更恐怖。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极度的恐惧下他什么求饶的话都在往外蹦。
对不起对不起。
我已经好好安葬了你,每年都会给你送上很多祭品。
我会再给你家人钱的,你全家老小都能过上好日子。
你就放过我吧,你就安心地去吧!
类似的话反反复复地说,何伟业只觉得肺里的氧气越来越少,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眼前也开始发黑,卧房里一切都在消失——
直到眼前只剩下那双瞳孔涣散的眼睛。
在某一时刻,脖子上的桎梏骤然一松。
何伟业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凹凸不平的地方,劫后余生地喘气,感觉到空气终于重新流入了肺部。工人的鬼魂消失了,何伟业心中一喜,莫不是他已经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他又撑过了一日!
然而狂喜才上心头,眼前所见就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窑神像庄严凶猛的面容此刻被狰狞残暴替代,用画笔点上去的眼珠化为了实物,骨碌碌转动着,最后直勾勾落在何伟业身上。
手中漆黑的长边从根部溢出红色,最后化作了一条覆满红鳞的三角毒蛇。
蛇头猝然扑向何伟业!
“啊!”何伟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没有被蛇头咬到,抓起地上不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安全帽,一背过身就连滚带爬地往远离神像的地方跑去。他已经没有工夫思考自己醒来时为什么会出现在窑神像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跑!
矿内的无数条窄道构成了一个地下的迷宫。
随着何伟业的跑动,矿帽灯发出的惨淡白光也在一晃一晃。
为了避免迷路,除了被何伟业藏起窑神像的这一条外,每一条通道上方都挂有至少一个路标,没一会儿何伟业就看到了头顶的标识。可让他绝望的是,蓝底的路标上不是熟悉的黄字,而是被泼上去此刻仍在淋漓往下滴的血。
心里已经被恐惧塞满,求生的本能却让何伟业强迫自己迈开两条不住发软的腿,没头苍蝇似地在迷宫里乱跑。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血色的丝线蜿蜒爬上石壁,好像煤矿的血管,又好像一只细心编织起来,将何伟业困于其中的网。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求救的声音还没有喊出口,何伟业就看见了那人身上熟悉的防护服。声音堵在了喉咙里,何伟业张着嘴,亲眼看见那个人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死人的脸,嘴角在他的眼前机械且僵硬地扬起,脸部的其他肌肉却没有任何变化,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来。
何伟业快被吓得肝胆俱裂,赶忙跑进另一条通道。
他跑过无数条岔路口,看到了无数个人影。
他们中大部分都穿着防护服,防护服的新旧和款式不断往前推移。里面还有一些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普通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们都是这些年里,死在何伟业的矿井中的人。
真实的人数远要多于那几桩案子里加起来的死者。
何伟业到后来,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