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水无尘在女子当中虽算身材高挑,但仍略矮于千雪浪,他低头一瞧,正看见水无尘发上朱钗随着动作遮遮掩掩于黑瀑长发之中,似是两朵花儿。
千雪浪淡淡道:“这种时兴,我可不懂,也许任逸绝会懂。”
“这话却不能跟任公子说哩。”水无尘正取着簪子,那些钗簪并在发间,花枝勾住几缕头发,她动手极为小心,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了只怕要闹出血案来。”
“血案?为何?”千雪浪皱眉,“他又不是贪财好色之徒。”
水无尘抬眼打量了千雪浪的脸一会儿,调侃:“这嘛,任公子不贪财可信,不过要是说他不好色,我却不信了。”
她说着轻松了口气,已将那簪子取了下来,又道:“雪大哥,你瞧我这支簪子。”
这簪子是个并头花簪,铸就一对并蒂莲,花瓣儿是由银叶打造,一旦拨动,每一片都颤颤巍巍,犹如真花一般,赞其精巧,都显得词拙。
千雪浪对于这些发簪首饰从不上心,他自己的衣裳过时也不在意,更遑论女子的装扮,只淡淡道:“嗯,很好看,是九方策送你的吗?”
并蒂莲本就有夫妻恩爱的意味在,常用来做定情信物,因此千雪浪有此一问。
“是啊。”水无尘低头瞧着这支花簪,不知是不是透过它在想九方策,神色略有些怀念,伸手抚了抚花瓣,莞尔道,“罢了,不说这个。雪大哥,你看这并蒂莲造得精巧,可匠人要是有心,八朵十朵的也能放上去,还有个称谓叫做桥梁簪。可即便只是簪子,却也是策郎亲手所赠,我若真叫人在这簪上再打一朵花儿,终究不美,你说是不是?”
千雪浪看了看簪子,又看了看水无尘,微微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水无尘把玩着花簪,只见得莲花瓣儿一颤一颤,似她略显焦虑的心,轻叹了一口气道:“雪大哥,我瞧凤先生对你很是维护,你们俩认识许久了吗?”
她这话问得隐晦。
千雪浪简洁道:“我们也认识许久。”
“这样啊。”水无尘微松了口气,她不知凤隐鸣与千雪浪具体有什么交情,自己接下来的所言又是否唐突,因此一直小心试探,如今得到答案后就定下心来,“也许是我坏心眼些,我对雪大哥可不会这般关注,更不会因你对任公子笑就感到闷闷不乐。”
千雪浪沉默片刻,才开口:“你方才说簪子,就为了这个?”
“就为这个。”水无尘微微一笑,知他已经完全懂了。
千雪浪瞧了她许久:“我明白了。”
水无尘这才将簪子重新别回自己的发中,轻松下来,玩笑道:“虽然尘世间一根簪子配七八朵花儿的也有不少,不过我还是觉得一心一意最好,雪大哥你说呢?”
千雪浪仍如往常一般淡漠冷静:“我若说不是,岂非要闹出血案来。”
水无尘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千雪浪的胳膊,愉快道:“好极啦,雪大哥你如今跟着任公子都学会开玩笑了,看来我也不必那么担忧了。”
“嗯,他确实是个极有趣的人。”
水无尘初时欢笑,可听到这里,又不自禁地生出忧虑来,有情而无累,说来简单,可做来又是多么困难。
不过这其中的事,却非是她能够提醒决断的了,因此这忧思一闪而过,只微微笑着对千雪浪道:“好了,我也不再啰里啰嗦地扰你心烦,且去忙我自己要做的事了,免得有些霸道的人又悄悄地黏过来,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怎么念叨我霸占着你。”
水无尘话音刚落,忽然探出头去,对着远方道:“任公子,你说是不是啊?”
原本两人说话声音并不如何大,可这会儿水无尘刻意放开声音,在这无底深渊之中竟突成回响,一阵阵蔓延开来。
片刻后,任逸绝的身影终于显露出来,他颇为无奈地对水无尘道:“水夫人真是耳聪目明,我才刚到,就被你发现了踪迹。”
水无尘转过脸来,冲着千雪浪俏皮地一眨眼:“我瞧不是我耳聪目明,是有人心慌意乱,露出了马脚。”
这话听起来像是意有所指,却不知道是在说谁。
不等任逸绝反应,水无尘就同他们二人擦身而过:“既任公子赶来,看来荆公子的事已经解决,那接下来你们有你们的事要忙,我自然也有我的事要做,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了。”
这点打趣,任逸绝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却不妨碍他故意来卖好,见着水无尘消失在黑暗之中,任逸绝走上前来抱怨道:“水夫人这是什么话,我瞧着十分心慌意乱吗?”
“怎么?”千雪浪看了他一眼,乌黑的眼睛凝视着任逸绝,那无垠的暗色之中,仿佛只剩下这样一个生灵,“难道你不愿意为我心慌意乱吗?”
任逸绝张了张嘴,脑中空白一片,往日的如簧巧舌突成哑口,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目光不住地看着千雪浪,觉得他平静的脸上似隐隐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衬得这番话愈发像一句情语。
良久,任逸绝才低声笑了出来:“愿意,我当然愿意,我又怎会不愿意呢?我为你心慌意乱,又岂止这一遭,更别提我还为你心猿意马……”
千雪浪忽道:“噤口,学的道典是叫你这样卖弄的吗?”
心猿意马一意,原只是指修行者心思散乱,意念不坚,叫精气神流荡,难以专注。后来道典之中记载了一则与女色攀扯的故事,说是一名飞升仙界的道人见着女仙美貌,心神俱醉,未忘俗念,因此又再下落凡尘重修,于是心猿意马一词又与色相牵扯。
任逸绝此言道出,便有调戏之意。
“这怎会是卖弄。”任逸绝道,“难道只准玉人调戏我,不准我调戏玉人吗?”
千雪浪微微蹙眉:“我何时调戏……”
他突然停下,回想方才那句话来,一时无言,只见任逸绝略有些洋洋得意地瞧着他,慢吞吞道:“玉人想起来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我来说,玉人才是好霸道,水夫人实是说错了人。”
千雪浪无奈道:“无尘不过随口一说,也值得你这么较真?”
“哼哼,无尘。”任逸绝阴阳怪气起来,“水夫人的话可以不较真,怎么我的话,玉人就这般较真了。”
口舌之争,素来是谁也争任逸绝不过,千雪浪与他相处久了,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轻轻摇头,也不回话,只慢慢往外走去。
他隐约觉得今日的任逸绝似比往日更胡搅蛮缠一些,不过,他并不讨厌这样的任逸绝,倒觉得有几分新鲜,因此没说什么。
任逸绝追上前来,不依不饶:“怎么不听玉人叫我的名字。”
千雪浪被他扯住袖子,行动微微一滞,平静道:“你若喜欢,我自然愿意。”
“我若喜欢……”任逸绝复读一遍,自袖子伸过,握住千雪浪的手,“那……玉人现在就唤我一声。”
千雪浪只觉得任逸绝的声音似在发抖,不由得转过脸去,只见他的面色如常,仍是一派从容的翩翩佳公子,却没由来的看出一种紧张,这才发觉是任逸绝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这般紧张……
千雪浪略感不解,仍遂任逸绝的意愿:“逸绝。”
任逸绝似被惊雷劈中,骤然松手滑开,他脸颊微红,行动僵硬,几乎要同手同脚地往前前进,显露出肉眼可见的不自在,暗色之中,能听见他急促至极的呼吸,若是能够俯在胸口,想必心跳必定一般慌乱。
“嗯……”
这下千雪浪确定,任逸绝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听见了。”
任逸绝故作镇定,试图平静地回复,他走得仓促许多,脚步声忽轻忽重,在这寂静无声的所在里来回蔓延,还不时踢到几颗石子,咕噜噜地滚开,闹出一点微小的动静,好在没将自己撞到墙上去。
依千雪浪的心性,纵然前面未曾发觉,看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虽不知任逸绝何故这般羞涩,但不知怎么的,自己也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就只静静跟在后头,瞧着任逸绝颠三倒四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微微笑了起来。
他往日感悟,常在大悲大喜之下,心神激荡,此时只觉得心中满溢着欢喜,却无半分痛楚,只是涨涨的,好似胸口被充盈起来,很是踏实,又觉得身子轻轻的,仿佛要飘起来。
第155章 龙血烈沸
有关水无尘所言,千雪浪没怎么放在心上。
倒不是说千雪浪不相信这件事,既然水无尘说得这般清楚,想必是瞧出什么异常之处,他之所以不放在心上,只是因为这从头到尾都是凤隐鸣的事。
就算得知这件事,也不影响千雪浪对任逸绝的态度,更不会影响他对凤隐鸣的印象,仅此而已。两人既是朋友,凤隐鸣也有意将关系停留在朋友上,千雪浪又何苦揭穿这个本该被封存的秘密。
青龙仍在呼呼大睡,众人却已各有安排。
这无底深渊几不见底,任逸绝与千雪浪毫无线索,更不可能从失忆后更为混乱的青龙那里得到什么提示,也只好暂且先四处寻觅一番。
深渊之中的这处建筑实在大得惊人,两人正犹豫该从何处入手时,任逸绝忽想起一个所在,趁着青龙熟睡,带千雪浪先前往之前曾见过的双池。
室内仍是那般模样,只是走得近了,能听见火池里不住冒泡的动静,仿佛地间流火,不必伸手试探,也可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
这次没有青龙阻碍,任逸绝能看得更仔细些,他四下观瞧,发觉池子两侧均有凹陷的通道,通道甚是宽敞,不知通往何处,不过从设计来看,应是为了让这火池里的熔浆通向某个地方——
“嘶——”
任逸绝才刚走近些许,想观察得更加仔细,就觉得肌肤被烤得几近皲裂,只得避得远了些,仍听见头发被烫得滋滋起卷的声音,无奈又往后退了几步。
“如此威力,与地火无异。”任逸绝一退再退,最终只能隔着老远与全无反应的千雪浪说话,“玉人到我身边来。”
千雪浪回头瞧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坐在室外的一根石柱上,这石柱不知道是何年月坍塌下来的,也不知原来支撑着什么,总之现在横卧在地,权当个座位。
这处建筑实在巨大得惊人,不少地方已坍塌崩毁,只剩裂痕断口,唯有碎砖烂瓦残余,类似两人现在坐着的这根石柱就有不少地方散落,许是曾有大能在此打斗,又或是因地动意外崩毁,这都是难以追溯之事了。
任逸绝问道:“玉人看到室内的池子,可有什么想法?”
“有。”千雪浪言简意赅。
任逸绝沉默片刻:“……嗯,然后呢?”
千雪浪道:“此地虽大,但若非身处其间,感受自身渺小,仔细看来,也不过是一处熔炉所在。”
任逸绝往前倾过身体,支着脸道:“玉人说得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眼下,我心中略有猜测,可无法肯定,还需再行查探,只可惜修为不济,不知道能支撑多久……还是说,咱们换条路看看?”
“此地建造得十分复杂,又甚是宽阔。”千雪浪仰头看着几乎望不到的穹顶,神色略见凝重,“其中倒有寻常器物,可见原先应有人族在此生活,可这座建筑却绝非是为人所打造的。”
对蝼蚁而言,一点火星就可成燎原之势;对人而言,这点火苗也许不如照明的烛光。
这世间的事物自然也差不多遵循这样的规则,这火池对凡人而言巨大无比,可对于某些更为巨大的生灵而言,也许不过是火种而已。
“我们对此地本就不熟悉,又因时间长久,不少地方崩毁,你我手中没有地图,只怕难寻。”
驾云腾空虽然好用,但毕竟不是万能妙法,倘若遭遇地裂,坠入深渊,纵然性命无忧,也难免要耽搁不少时间。
“那怎么办?”任逸绝唉声叹气,“难道叫玉人一人去涉险么?”
千雪浪仔细瞧了瞧他,见他似是全然没想到对自己求助,难免觉得新鲜,就微微一笑道:“你随我来。”
“什么?”
任逸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手腕一紧,只觉得一阵清正柔和的灵力自相连之处传来,双足才踏入双池室中,就顿感觉这种清灵之气抵消了火焰的威力。
千雪浪没留给他说任何话的机会,就带着他跳入了那条应该流淌火池熔浆的甬道之中,原本这甬道露天,倒是还好,可等走了片刻,进入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中后,任逸绝就不免心下一跳,忽然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忧心道:“不会突然有什么机关打开,将池里的火水一股脑放出来,把咱们俩熔铸在此吧。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任逸绝在面临自己难以掌控的局势时,总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忧虑,恨不得将一切可能性都考虑周全。
“要真是那样,那也是诸行无常,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千雪浪虽不觉得这火池中的火水能熔铸自己,但仍顺着任逸绝的忧思说下去,“难道你来寻天魔时,以为是一件平安喜乐的差事吗?”
任逸绝当然没有指望过千雪浪会懂得这种小心思,因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又微微笑起来。
千雪浪奇道:“一会儿怕,一会儿喜,怎么,你这下又笑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到要是咱们真的殒命在此,起码也是待在一起的。”任逸绝慢慢呼出一口长气,这甬道沉闷得很,好在没有别的气味,“倒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不幸之中的大幸么?人生无常,死自是头等大事,偏生任逸绝生得这般快活,就连死也能寻摸着叫他占出一些便宜来。
千雪浪实不知该笑他杞人忧天,还是该笑他是个痴人。
两人才说了会儿话,这地洞已至尽头,因不知洞内有什么别的事物会引燃火焰,千雪浪不便使用火咒,就用左手凝结一团灵力用以照明。
原来这是提供熔浆流动的甬道,并不给人行走,设计时当然也不会考虑人走起来方不方便,因此到了此处径直往下。
任逸绝蹲下身来,两人双手还相连着,他干脆抬起一条胳膊,笑道:“玉人抓紧我。”随后试探地往地下倾过身去,仔仔细细地观察道:“这火水流向一个较低之处,这个位置是……”
他闭上眼睛细细思索了下自己一路走来的地形,试图对应方位跟高低,最终摇摇头道:“糟了,那地方被落石堵住了,看来咱们除了跳下去是别无他法了。”
千雪浪淡淡道:“是吗?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