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还不等任逸绝准备好,千雪浪已带着他纵身一跃,两人自甬道之中径直落下,激起微弱的呼呼风声,很快就碰到了地,然而地面仍是微斜的,因此借着下坠的力道,两人又自然而然地顺坡滑了下去。
这要是凡人来此,只怕早跌个粉身碎骨,纵然任逸绝有修为在身,要不是千雪浪抓得紧,这一下就能滑得他晕头转向。
两人从流通火水的甬道之中滚落而出,来到一处地势宽阔至极的所在,千雪浪踉跄两步,勉强刹住脚步,又举灵光照耀,发现这儿也是一团混乱,只见地上歪七扭八地倒着许多模具一般的巨石,还有一些矿物与金属。
这处熔铸室的损毁程度比之上面更为严重,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墙壁漏风,往外看去是深渊的一部分,黑暗似流水一般涌入室内,攀附在每个角落之中。
不过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熔铸室也大得超乎寻常,到了这儿,火气没那么炙热了,甚至连之前的干涩之感也全然消失,深渊的地风吹进来,反倒透出一股冷意。
任逸绝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叹息道:“这儿够造十来座铸坊了。”
要是水无尘在这里,八成能接上话,说不准还能一唱一和,开起玩笑来活跃气氛,千雪浪却没这般耐心,只是又看了看地上的通道,它通向这座熔铸室的中心,然而中心现在被摧毁地质剩下一个坑洞,难以辨别原先的模样。
不过,正如任逸绝所言,这里足够建造十来座铸坊了,它应是用来炼化一样非常非常巨大的东西。
而且双池里的地火与寒水至今不曾干涸断绝,显然是无底深渊之中天然而成的,因此纵然建筑崩毁严重,可地火与寒水仍未枯竭。
说不准这建筑正是为此而铸造。
千雪浪看不出此地经历过多么漫长的时光,只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形制风格已是极为古朴,而其中不少设计颇感熟悉,似乎从未闻锋收藏的哪本典籍里读到过。
他思索片刻,实在想不起什么记忆,又听任逸绝道:“玉人快来——”
“怎么?”
“你瞧,这像不像是青渊前辈的龙鳞?”任逸绝正蹲在地上,将几块碎石拼凑在一起,石头上的纹路非常清晰,鳞片纵横,大小的确与青渊的身形差不了许多,“不知道这些纹路是怎么印上石头的,总不能是有人在做龙鳞的模具吧。”
千雪浪道:“也许。”
“也许?”任逸绝不解。
“也许这片龙鳞,可以做成许多甲片。”千雪浪缓缓道,“我记得在未闻锋的记载里,曾经记载过这样的内容,龙血烈沸,若与地火煎熬,可融万物。”
任逸绝眨了眨眼:“玉人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千雪浪摇了摇头,“走吧,看看他们还留下了什么。”
第156章 逆天而行
这熔铸室早已损毁得七七八八,从残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散落着不少厚实的不规则铜块,不知有什么用处,等走到尽头,任逸绝忽踩到什么东西,不由得“咦”了一声。
千雪浪循声望去,只见任逸绝足下蔓延而去一条盘桓着的玄黑巨蟒,两人本是一惊,等到灵光照明,才发现只是一条极粗的巨型锁链,一直连接到墙壁上去。
方才是因混在黑暗之中,又因这玄铁的材质不同,在灵光隐照下看起来微微发光,才叫人误以为是蟒蛇鳞片。
锁链是用以束缚他人行动的刑具,任逸绝往日见得也不算少,可眼前这条锁链仍是超出他的想象,单是这成串的铁环其中一枚,已是肉眼可见的沉重,任逸绝甚至怀疑这铁链铺展开来,能供他们二人在上面行走。
“这般规模的刑具,不知道是用来囚禁什么庞然大物。”
任逸绝故作轻松的微笑,在铁环之间行走观察,抬头看向墙壁,这时才发现墙壁上的一些不对劲之处。
原本两人一路走来,早已习惯墙壁上有磨损的缺口,可是到了锁链这处,墙壁上的缺口却明显有规则了不少。
任逸绝轻拍了拍千雪浪:“玉人你看。”
他的声音在这寂静所在之中层层扩响,反复回荡不绝,听得人霎时间心惊肉跳,任逸绝心中倏然一跳,隐觉汗毛耸立,只觉得幽深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围绕了过来。
灵光所能照亮的地方终究有限,这巨大无比的熔铸室本来只能听见隐隐风声,这会儿却在风声之中,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凄厉哀鸣。
“玉人听见什么没有?”
任逸绝下意识绷紧身躯,神色凝重,他对鬼魂精怪倒没有任何恐惧之心,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寂静无人的地下宫殿已不知过去多少年,倘若真有什么鬼魅妖物,只怕修为绝不简单。
千雪浪回答得仍旧干脆利落:“听见了,去看看。”
说罢,他就走了出去。
任逸绝实在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觉紧张,还是该觉轻松,只好跟在千雪浪身后,他修为说是稀松平常,实是因为身旁围绕的皆是一等一的大能,又因常常涉险,以至于行事更擅谨慎多思,好来弥补自己的不全之处,然而要说胆气,自是不缺的。
两人本是从火池入口进来,走得不是寻常路,对这地宫可谓一无所知,这会儿循声而去,走了许久,才发现这地下在修建时就比起上面的复杂曲折要来得简单许多,本就没有什么岔路。
不像上面本是四通八达,可随着时间不少道路或是崩毁,或是被建筑残骸所阻碍,才显得只有几条道路能走。
“倒是怪了。”任逸绝揉了揉自己的脸,冥思苦想,“要是古人为造什么巨大的机括,也合该有个绞盘,可室内空空如也,连残余的痕迹也没有,绝不会是机关。那铁链应确实是用来栓什么活物才是,可另一边却是地火熔铸……”
千雪浪什么都没说,他不似任逸绝这般喜欢猜测,只注视着前方,风声之中掺杂的异响不知何时停下了,然而幽暗之中令人不快的感觉愈发浓郁起来,似有什么东西四面八方地围绕而来,正蠢蠢欲动着。
“好浓的怨气。”千雪浪淡淡道,鼻尖微动,“这是……”
随着千雪浪的声音响起,灵光骤然放大,几乎将整座地下宫殿都照得纤毫毕现,只见黑暗褪去,无数衣衫褴褛的怨灵自暗处现身,他们大多神色枯槁,身形通透,交叠在一起时犹如灰雾一般,无神的目光正注视着两人。
千雪浪眯起眼睛,做出判断:“是人牲。”
任逸绝长袖微扫,与千雪浪贴着背,观察后方涌来的黑暗,侧脸回问:“人牲?那么这里就是在祭祀……玉人的意思莫非是这里曾用活人祭炼什么东西?”
血祭之法由来已久,哪怕时至今日也有不少铸剑师会采用这等邪法,甚至……甚至就连和天钧也借雷火熔铸了自己的仙骨,终成这把诛魔剑。
千雪浪闭了闭眼,点点头:“看这地下的布局,应是如此。”
任逸绝轻叹一声,看着不住涌动的幽魂,心生不忍:“生前遭遇如此不幸,死后又滞留于此,凝结成怨气,玉人,咱们别伤了他,等到——”
不等任逸绝说完,这密密麻麻的幽魂忽然化作一整团浓黑雾气,自上席卷,向着二人俯冲而来,黑暗之中不知吸纳多少怨灵,浓雾之中挣扎出无数张凄厉哀嚎的面容。
任逸绝摇摇头道:“无奈。”
他袖中滑出纸扇,扇面一展,与怨气相击,顿时荡开层层浓雾,无数魂魄被击碎分离,又再度合拢,呼啸着再度冲向二人。
千雪浪平静道:“生前纵有诸多不幸,死后皆已成灾孽,任逸绝,收起你的善意,将本领尽展吧。”
任逸绝只觉背后一冷,眼前怨灵错开扇面,往上冲去,他仰头观瞧,只见千雪浪高悬空中,红鹭生光,长刀划出几道红芒,瞬间将浓浓的怨气撕裂开来,这一击倒要比任逸绝的招式凶狠许多,只听哭嚎悲鸣的怨声渐渐消淡,不消片刻,尽归虚无。
“哪还有什么叫我尽展本领的机会。”任逸绝摇摇头,颇为无奈,“我还想说,等到出去后,请几名佛家弟子来渡化他们,现在倒是不必了,只可怜有几位大和尚少了一桩天大的功德。”
千雪浪缓缓降落,安静地看着远方:“这些魂魄皆已残缺不全,与青渊一样,纵然渡化,也难入轮回。”
任逸绝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玉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我来。”
千雪浪没有直言,而是带着任逸绝往前方走去,原本被怨气阻碍的宫殿此刻就近在咫尺,摧毁程度也颇为严重,中心是一个下陷平台,二人顺着阶梯往下,来到平台之上。
平台四周皆有人形烛台,十分粗糙,难以分辨男女,有一些头颅已毁,有些只剩半个躯体,皆是双手捧着烛台,千雪浪扬手一指,只见着四朵灵光飘入烛台之中,照得整座平台光亮无比。
千雪浪轻声一叹道:“果然如此,你摸一摸这地上。”
任逸绝才发现这石台颜色暗沉至极,心中不由一跳,他蹲下.身去,犹疑不定地用手摸索着平台,只觉得光滑无比,然后手指微移,却摸到了浅浅的刻印,这刻印已被血垢积满,肉眼乍看,难以看出端倪,可用手指触摸仍能分辨得出来。
“这是……”任逸绝迟疑道。
千雪浪道:“是拘魂的阵法,这里曾经有人为了铸造什么东西,祭祀了许多人牲,就连他们的魂魄也不曾放过,一同被拘留了下来。那些被拘留于此的魂魄,不知为何没被使用,然而皆已残缺不全,徒增怨气,于此徘徊不去……”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就像青渊一样。”
说到这里,任逸绝的心突然一跳,他轻声道:“玉人觉得方才那条锁链……那片龙鳞,是不是……”
千雪浪沉默以对。
任逸绝若有所感,走到石人面前仔细观察,发现石人衣摆上皆有文字,上面的文字已十分古老,不少早已斑驳,他仔细看了一阵,上面写得果真是有关拘魂之阵的内容,且四个石人上面的意思各有不同,整合一下的意思是:建造这座宫殿的是一个叫做“耶朗”的部落,他们拥有龙神的庇佑,这一族因格外擅长铸造,龙神还为他们引来了地火,由于耶朗人无法直接触碰地火,于是在祭祀的大殿之下修建了新的铸造之所。
然而有一天,消亡多年的上古天魔苏醒,就连龙神也难以匹敌,于是“耶朗”决定逆天而行,使用地火打造一件神器。
剩下的一些内容大多是庄严肃穆的祈祷与祝愿,就没什么可讲的了。
任逸绝将所见告诉了千雪浪,随后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上古天魔。”任逸绝道,“又是上古天魔,我想这世间的上古天魔一定比龙族还要少,不用多想,就知道必定是咱们那位老熟人了。”
千雪浪淡淡道:“他倒忙碌。”
任逸绝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凝重地看着面前的石人,忽然道:“肉身被毁,魂魄被拘,坑害无辜生灵,如此赶尽杀绝之法所铸造出来的怎会是神器,魔器还差不多,好比杀人证道一般荒谬,倒是难为耶朗自己也知道是逆天而行。”
最后这句话难免有几分阴阳怪气。
为抵抗外敌,倒先自己大肆杀戮,任逸绝默然无言,良久才道:“我真不知该希望耶朗成功,还是希望他们失败。倘若他们成功,倒显得这杀戮合情合理,何等可笑,倘若他们失败……又似乎……又似乎……”
千雪浪淡淡道:“难拒外敌,平添更多血腥,是吗?”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玉人怎么想呢?”
“即便是师父,他伤了……伤了未闻锋的心,可到头来,也只是牺牲自己。”千雪浪动了动唇,将背上剑匣解下,目光温柔地抚过这装载杀器的物件,“没有任何人能为他人决断生命,哪怕是为保护更多人。”
千雪浪缓缓道:“大道运转至今,神魔消亡,人族昌盛,倘若再轮回数甲子,也许是人族消亡,他族转为昌盛。世间谁人不死,然而死却有许多缘由,许多做法,耶朗一族如此行事,早已踏入无间。”
“呵,说什么抵抗天魔,他们已然成魔。”
第157章 魂魄渡让
千雪浪的情绪不过转瞬之间,这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事,话音才落,他悲悯嗔怒之心已然平复下来。
任逸绝站立在石人面前良久无言,千雪浪唤了他两声,不见回应,就转头去看,只见他眉头紧蹙,紧紧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任逸绝?”千雪浪略微提高声音。
任逸绝这才回神,仍有几分恍惚:“啊?什么,玉人唤我何事?”
“无事,你在想什么?”千雪浪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任逸绝欲言又止,摇摇头道:“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在想,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也不知是不是我性情软弱了些,只是觉得让他们悄悄待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若能悄悄待在这里,那自是没有什么不好,可如此长久的时光折磨,他们已全无神智。”千雪浪缓声道,“你方才也见到了,他们一被惊动,便凝结成一股强大怨气,他们为人所害,怨气滋生理所应当,可是怨气过盛,却会失去理智,戕害无辜之人。这世间难道不是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吗?”
不错,这世上的确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因复仇而入魔,他们无法挽回身上发生的许多不幸,于是也开始为这世间创造新的不幸。
任逸绝微微一怔,摇头笑道:“还是玉人看得通透。”
两人得知如此惨案,千雪浪倒还好些,任逸绝却是有些无精打采,如此下去,只怕对寻找神兵也是毫无助益。
千雪浪对世事颇为洞彻,可如何解决深受影响的他人,却实非他的长处,裁断善恶,辩明是非,这些事似他出生起就分明无比,几乎用不着多想什么。然而如何安慰他人,如何温柔相待,却实是千雪浪至今不曾学过的课程。
任逸绝有一颗看似残忍的悲悯之心,在东浔城外时已展露无疑,他常常的想为别人做些什么,在明哲保身的情况下想待这世上的人更好一些。
这些事,千雪浪一直明白。
人死便死了,苦便苦了,来来往往,已经发生的事何必又再沉溺其中。千雪浪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一直也都是这样做的,因此他从不妒忌他人喜乐,也不在意他人苦痛,只以正邪是非为前路,毫无迟疑地走过。
然而,然而任逸绝像一条流沙,千雪浪只是经过他,就感觉深陷其中,这流沙的欢乐苦楚,化作细密的砂砾,缓缓挤压在千雪浪的胸口处,叫他感觉到一阵憋闷。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会儿,只见这地宫之中乱石崩叠,上不见顶,下沉黑雾,苍茫茫犹如异世,静悄悄绝无人声。
地下道路本就简单,两人不多时就走了个来回,千雪浪虽有心想要安慰任逸绝,但该如何说明,却是全无头绪,他自可说事已发生不必伤悲,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处呢?